颜瑟尚未开口，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奔到近前，伏地禀道：“启奏娘娘。”
容华妃正瞧好戏，也没留神，不耐烦道：“何事？”
“娘娘，司徒大人府里传来急讯，夫人临产，请桓夫人速回府。”
容华妃一怔，脸色不愉：“这姐姐生产，妹子回去……”
“有什么用”还未说出，颜瑟已自立起，道：“娘娘，我们姊妹多年相依，手足情深，既当临产痛苦之时，做妹子的岂有心情在这里吃喝宴乐？实是于理不符，与礼不容，也辜负娘娘方才的教诲，请恕颜瑟先告退了。”
容华妃铁青着脸，好一会才冷笑道：“好一个姊妹情深，令人感动。你回去，莫不是能代她生产不成？”
可人家是骨肉至亲，遇到这种大事，实也无更充分的理由强留。颜瑟听着她出言讥嘲，此时急着要回去等姐姐的消息，懒得再说，微一施礼，不得容华妃应允即离席而去。
容华妃气的太阳穴突突一阵狂跳，她为今日筹谋良久，每一个步骤率先都谋算到了，今儿个颜瑟入宫容易，但要出宫，却难如登天。她绝不是今日打定主意要把颜瑟和君颢之间发生的一幕抖将出来，若真如此，大将军王和大元帅声名扫地，于她绝非好事。那翠玉又哭又笑始终不出一言，原是早在顾尚宫将她拉下的时候，已经给她服下了哑药使之有口难言，也是防她冷不丁说出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来。
她的用意，就是打算钝刀子割肉，一记一记慢慢地磨，隔山震虎，借力打力，非要把颜瑟弄得服服帖帖，往后再不能成患才罢休。
她原也看出颜瑟有离席之意，可是无妨，恰是她借题发挥的良机，连说什么都早已准备妥当，哪会那么容易让其走脱。
不承想，到头来只一个消息便轻而易举使她飞出了宫门。
什么都算计到了，只漏了颜琴这一节。
她何尝真正在意过这位商贾出身的大嫂，平日里尽是敷衍，根本忘记她将要临盆，就是记得，也不会在意——哪有这么巧刚好在同一天。
临到头却追悔莫及，若是记得这一节，也好早就安排，即使真的临产，自有法子叫这消息不至于轻易传到长铃宫来。
现在说什么却已是迟了。
翠玉还在挣扎，还在哭笑不止，但方才瞧来有趣刺激的一幕此际已然不堪入目，似哭似笑的叫声便如狼嚎，令她厌憎不已。
凤目一弹，容华妃募地将一只酒杯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众皆愕然望向她。
“不懂规矩的奴才！还有那个——”容华妃指向小太监，又指翠玉，恶狠狠骂道，“不识好歹的贱婢，既不肯招，本宫也不图她一句话。来呀，两个都拖下去，杖毙！”
小太监被拖下去时还在喊冤，那边厢翠玉被解下来却早已是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容华妃粉面含着杀气，没人敢对此多置一词以引火上升。直到全都拖下不见踪影，容华妃才缓缓坐倒，冷笑了一笑。
“是谁到了长铃宫水阁，哼，打量我当真查不出么！”
颜瑟匆匆忙忙地出宫，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直到坐入马车，很长一段时间还是那么怔怔的，只觉得见景不是景，见人不是人，自己也不知身处何方。心里面揪得紧紧的，各种思绪乱成一团，只是却不明白倒底是紧张着什么。暗香见了她怔忡的神情，也猜不到是方才在宫中被吓到了，还是在紧张其姊临产之事，但总不能让她这么发呆，便婉言笑道：“小姐是在担心大小姐麽？我刚才问过来报讯的管家啦，大小姐腹疼，都说要生产了，大小姐嫌身边人少，定要小姐去陪着，其实无碍呀。”
颜瑟这才回过神来，听她说着，微微一笑：“嗯，我姐姐吉人天相，自有神明暗助。”她想了一想，忽然明白过来，“若不是姐姐这件事，我在那宫里怕是还难以脱身。容华妃安排下那么大阵仗，岂是由我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若不是姐姐，她定有无穷的理由阻我脱身，哼，她后面还要闹些什么可真难料。”
这么又觉得庆幸，不禁又是一笑，眼神随之清亮。暗香看她差不多恢复了正常，这才放心，别到了司徒府，那边在生产，这边在出神，两边都要照顾，那可糟了。
君府上下混乱。
为乱始者大司徒。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来来回回不停的转圈子、发愁、焦燥，房中每个人出来他都要一把抓住问：“夫人怎样？”“怎么还没生？”“生了没？”这类徒然无益反添慌乱的问题。
这也难怪他，在军中多年不可以生养，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和他一般大的多半都已当了父亲。而他自小丧父，潜意识对“父亲”这个字眼，便是又害怕，又憧憬。
隔着房门还能听到颜琴凄厉的叫声，这使得他更加害怕，又更加憧憬。他在那里团团转，司徒大人别人又不能拦着他，可是偌大一坨抵住房门口最要道，出出进进得绕行也真够麻烦。至于冲将进去，君隆倒是想也未想过，别提那些男子不能入产房的忌讳，他一个战场上冲杀过的大男人，居然对在房间里可能见到的情形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颜瑟赶回来时便是见到这么一个情形。
她也不及换衣，把斗篷交给了丫鬟，上前几步，叫道：“姐夫。”
连叫两声，君隆方才听见，象是见着亲人般，一把抓住她道：“你来了，你姐姐快生了。”
颜瑟笑咪咪地点首，一面缓缓把他拉着走到旁边，“姐夫，这儿又宽敞，又透风，你别在那里，干着急也没用。”
倒底是巨商颜家的二小姐，家中庞大的产业虽然从未亲手处理过，然而精于计算的条理性仿佛与生俱来，一眼就瞧出了君隆杵在那里除了碍事没别的好处。
又招呼姐夫饮茶，等他稍微定点神，说：“我去看看姐姐。”
“嗯，你快去吧，”君隆忙放下茶杯，又站起来，“你姐姐方才还叫你。”
房间里光线氤氲，气氛紧张，颜琴一声长一声短的叫着，有气无力。颜夫人在旁边相陪，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脸上淋漓的汗水使得满头长发都粘成一缕缕的四下散开。
她看到颜瑟进来，轻微点点头：“你来了。”
颜瑟便过去坐在她另一边，温柔地道：“姐姐不怕。”
颜琴嘴角一动，似乎想笑，但猛地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都向上一跳，发出凄绝的惨叫。那声音尖厉可怖，竟不似人声，下面接生婆子叫道：“夫人，夫人，小孩头快出来啦，再用一点力！用力！”可是这些话语全都被叫声所湮没，也不知颜琴听见没有，颜夫人不住口的安慰，看到女儿这样痛苦，她从前虽是这样痛苦过来的，还是心疼，由不得掉下泪来。
这叫声却拨动了颜瑟一根心弦，她脸色渐渐发白，仿佛听见另一阵不似人声的嚎叫、惨笑。
一转头，见丫鬟抱着个铜盆忙忙的出去，浓浓的一盆血水。颜瑟更加难受，突觉胸口间气血翻涌，欲呕吐的感觉忍也忍不住。
房中忙乱异常，颜琴仍在极力尖叫，又有谁注意到她的异样？她自己也知不好，姐姐把她叫回来是指望得到些安慰，如今她自己却不适得几乎要人来安慰了。
“不可以这样，忍一忍。”她强自咽下恶心的感觉，感到姐姐的手死死抓住她，她便回过身去，轻柔抚之。
见姐姐脸色青白如鬼，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得几乎认不出了，一双眼睛凹陷下去，神彩焕散，微微颤抖抓住她的手指却是那么的用力，似是濒临绝望的人最后抓住一线希望。她不自由主一颤，那个翠玉在刑架上的样子又清清楚楚映现于目前，她只会叫，只能挣扎，然而当时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便是绝望之余最后一点奢望的乞求和哀恳。
她簌簌发抖，似觉时空错乱，仿佛又置身于长铃宫中，面对木架子上毫无挣扎余地的一具躯体，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办法。
耳边再次爆起惊天动地的惨叫。然而与此同时，一声婴啼，出现于这昏乱、暗沉、窒息不堪的卧室之中。
随之而来便是一阵阵喜之如狂：“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颜琴生了。母子平安。
颜瑟缓缓出房，倍感倦怠。外面的长窗一扇扇都打开着，凉风透入，她猛地打了个机灵，才知自己早已汗湿衣衫。
她坐了下来，暗香奉上香茗。此时这里早已回复正常，颜夫人和君隆都在里间陪着颜琴，下人们有条不紊的来来回回进行着善后的工作。
织翠捧上一个包裹。金线银绣，十分精美。
颜瑟只道是别家给司徒送来的庆生礼，也不在意：“你先收着，回头给管家叫他记上便是。”
“不是的，小姐，”织翠道，“这是送给你的啊。”
“送给我的，是谁？”颜瑟一怔。
织翠道：“是户部的欧夫人命人送来，请小姐务必看一看。”
桓伊乃兵马大元帅，炙手可热的人物，朝中权贵夫人与颜瑟来往的极多，欧夫人自在其间，这位夫人行事稳重、说话大方，今日宫中还得蒙她解了一个围，颜瑟对她印象还不错。只是平白无故的，给她送什么礼呢？
织翠帮她把包裹打来，里面是一只盒子，紫檀木底镶满了珍珠，做工更是精致华美。未打开，已先有一阵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