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春秋战国时期“礼坏乐崩”的局面,孔子提出的救世方案是“吾从周”,就是通过“复礼”和“乐教”,重塑周初时代的礼乐文化。墨子则认为孔儒对百孔千疮的周文化的修补完全无力回天。墨子的“背周从夏”回溯大禹治水的神话时代,只是打着“复更古”的旗号与儒学对着干。进得这座庙来根本就不是烧香,而是挖掘基础拆庙的。《墨子.非乐》篇的主题为反对从事音乐活动。墨子认为凡事应该利国利民,而百姓、国家都在为生存奔波,制造乐器需要聚敛百姓的钱财,荒废百姓的生产,而且音乐还能使人耽于荒淫。因此,必须要禁止音乐。
《墨子.非乐上》篇,开宗明义说得很清楚。墨子说:“仁人做事,必须讲求对天下有利,为天下除害,将以此作为天下的准则。对人有利的,就做;对人无利的,就停止。”仁者替天下考虑,并不是为了能见到美丽的东西,听到快乐的声音,尝到美味,使身体安适。让这些来掠取民众的衣食财物,仁人是不做的。因此,墨子之所以反对音乐,并不是认为大钟、响鼓、琴、瑟、竽、笙的声音不使人感到快乐,并不是以为雕刻、纹饰的色彩不美,并不是以为煎炙的豢养的牛猪等的味道不香甜,并不是以为居住在高台厚榭深远之屋中不安适。虽然身体知道安适,口里知道香甜,眼睛知道美丽,耳朵知道快乐,然而向上考察,不符合圣王的事迹;向下考虑,不符合万民的利益。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活动是错误的!”
梁启超在《墨子之实利主义及其经济学说》中说:
墨子非乐的主张,就是从“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节用中》)衍生出来。
音乐是“加费不加利于民”的事,所以要反对他。墨子以为总要将生产力用到有用的地方,才合生产真意义。所以他说:“把那些阔人所嗜好的‘珠玉鸟兽犬马’去掉了,挪来添补‘衣裳宫室甲盾舟车之数’,立刻可以增加几倍。”(《节用上》)
墨子更把这种观念扩充出去,以中用不中用为应做不应做的标准,凡评论一种事业一种学问,都先问一句“有甚么用处?”
这是墨学道德标准的根本义。若回答不出个“什么用处来”,那么,千千万万人说是好的事,墨子也要排斥的。
墨子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甚至近乎“实用主义”。墨子的所有言论都是从现实出发,贯彻一个原则:在“乐”的问题上,“利人乎则为,不利人乎则止。”《墨子.鲁问》篇中明确指出:“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面对当时的王公大人们沉湎于嬉乐****之中,好大喜功歌功颂德,歌台舞榭歌舞升平,劳师动众劳民伤财,造成“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针对这样的现状,墨子理所当然地提出“非乐”。
《墨子.非乐》篇(《墨子.非乐》篇共有上、中、下三篇,现仅存上篇)从三方面指出了过度之“乐”的危害。
一、制造乐器得消耗大量钱财:现在的王公大人为了国事制造乐器,不是像掊取路上的积水、拆毁土墙那么容易,而必是向万民征取很多钱财,用以制出大钟、响鼓、琴、瑟、竽、笙等乐器。古时的圣王也曾向万民征取很多的钱财,造成船和车,制成之后,说:我将在哪里使用它们呢?说:“船用于水上,车用于地上,君子可以休息双脚,小人可以休息肩和背。”所以万民都送出钱财来,并不敢因此而忧怨,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它符合民众的利益。乐器要是也这样符合民众的利益,我则不敢反对。像圣王造船和车那样使用乐器,我则不敢反对……然而当为他们撞击巨钟,敲打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舞动干戚,民众的衣食财物将能得到吗?我认为未必是这样。……如果为他们撞击巨钟,敲打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舞动干戚,天下的纷乱将会得到治理吗?我以为未必是这样的。所以墨子说:“且向万民征敛很多钱财,制作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有利于天下,为天下除害,是无补于事的。”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错误的!”
现在不少的出土文物证实了墨子《非乐》中的论述。一九七八年,湖北随县擂鼓墩,发现战国初期曾国君主曾侯乙大墓,出土编钟六十四件,编钟悬挂在三层钟架上。钟架为铜木结构,呈曲尺形,高二米多,墨漆底上描绘红、黄色图案,两端套着浮雕或透雕的龙鸟和花瓣形象的青铜套,起装饰和加固作用。中下层架梁的两端和曲尺的交接处,分别由三个佩剑铜人用头和双手承托,下层铜人立于雕龙圆铜座上。钟架结构精美牢固,承重五千多斤,历时两千年而不倒。在古代的生产条件下,这需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二、演奏乐曲将消耗大宗劳力:现在的王公大人从高台厚榭上看去,钟犹如倒扣着的鼎一样,不撞击它,将会有什么用处呢?这就是说必定要撞击它。一旦撞击,将不会使用老人和反应迟钝的人。老人与反应迟钝的人,耳不聪,目不明,四肢不强壮,声音不和谐,眼神不灵敏。必将使用壮年人,用其耳聪目明,四肢强壮,声音调和,眼神敏捷。如果使男人撞钟,就要浪费男人耕田、种菜、植树的时间;如果让妇女撞钟,就要荒废妇女纺纱、绩麻、织布等事情。现在的王公大人从事音乐活动,大规模地敲击乐器,掠夺民众的衣食财物。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错误的!”
《韩非子.内储说上》篇中讲了那个几乎家喻户晓的“滥竽充数”的典故,据其记载:“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先生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禀食以数百人。”吹者数百人,为其烧火做饭的数百人,再加上听者,那是何等可观的场面。
《墨子.非乐》篇还举了个场面更为宏大的例子:从前齐康公作《万舞》乐曲,跳《万舞》的人不能穿粗布短衣,不能吃糟糠。说:“吃的不好,面目色泽就不值得看了;衣服不美,身形动作也不值得看了。所以必须吃好饭和肉,必须穿绣有花纹的衣裳。”这些人常常不从事生产衣食财物,而常常吃别人的。像齐康公兴“万”乐,动辄总得支用上万的人,那是多大的人力浪费呀!
墨子所讲“齐康公兴乐万”,概念有些混淆。据《逸周书.世俘》记载:“甲寅,谒伐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龠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这里“谒”为告知之意,“王”指周武王,所述为武王在祖庙举行告捷礼演奏乐舞。很明显,当时演奏的乐曲为《武》,舞蹈为《万》,歌词为《明明》。可见曲、舞、词所指非一。周代“武乐”包括《武》与《大武》,二者都是以武王伐纣为题材的西周早期音乐作品,在两周时期流行,为周代礼乐的重要组成部分。通常认为,《武》与《大武》为同一乐舞作品,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准确。从音乐角度来看,《武》本为乐曲,不包括舞蹈和歌词,它与后来将乐舞诗合为一体的《大武》有明显区别。由于“武乐”与礼制、周颂及武王伐纣史实有关,古人凡言乐、论礼、注诗、考史,均对此有所论考。近代王国维所作《周大武乐章考》正是辨析了这一问题。墨子所说“齐康公兴乐万”,恐怕正是在《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其规模之宏大,在当时让人叹为观止。
墨子引用齐康公作《万舞》乐曲一例,显然隐喻着“淫乐亡国”的含义。《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记载:“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妇人不忘袭雠,我反忘之!’”文夫人即春秋战国时代倾国倾城的美人息妫。楚国令尹子元想诱惑息妫,让人在她寝宫边筑高台,演奏《万》乐曲,息妫听到歌声后悲伤地说:“先君时常训练兵马,出征诸侯。现在令尹不去报仇,不去完成先君未完成的遗愿,反而在这里听歌。”有人把这话告知子元听,子元羞惭地说:“妇人都不忘世代的仇恨,我反而忘了!”
三、欣赏乐曲要占用人们多少从事各种活动的时间:现在的大钟、响鼓、琴、瑟、竽、笙的乐声等已备齐了,大人们独自安静地听着奏乐,将会得到什么乐趣呢?不是与君子一同来听,就是与贱人一同来听。与君子同听,就会荒废君子的听狱和治理国事;与贱人同听,就会荒废贱人所做的事情。现在的王公大人从事音乐活动,掠夺民众的衣食财物,大规模地敲击乐器。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错误的!”
君子不努力听狱治国,刑罚政令就要混乱;贱人不努力生产,财用就会不足。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认为我的话不对,那么就试着列数天下分内的事,来看音乐的害处:王公大人早晨上朝,晚上退朝,听狱治国,这是他们的分内事。士人君子竭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智力思考,于内治理官府,于外往关市、山林、河桥征收赋税,充实仓廪府库,这是他们的分内事。农夫早出晚归,耕田、种菜、植树,多多收获豆子和粮食,这是他们的分内事。妇女们早起晚睡,纺纱、绩麻、织布,多多料理麻、丝、葛、苎麻,织成布匹,这是她们的分内事。现在的王公大人喜欢音乐而去听它,则必不能早上朝,晚退朝,听狱治国,那样国家就会混乱,社稷就会危亡。现在的士人君子喜欢音乐而去听它,则必不能竭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智力思考,于内治理官府,于外往关市、山林、河桥征收赋税,充实仓廪府库。那么仓廪府库就不会充实。现在的农夫喜欢音乐而去听它,则必不能早出晚归,耕田、植树、种菜,多多收获豆子和粮食,那么豆子和粮食就会不够。现在的妇女喜欢音乐而去听它,则必不能早起晚睡,纺纱、绩麻、织布,多多料理麻、丝、葛、苎麻,织成布匹,那么布匹就不多。问:什么荒废了大人们的听狱治国和国家的生产呢?答:是音乐。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错误的!”
墨子所告诫的“淫乐亡国”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再应验,仅以此后与春秋战国乱世相类似的南北六朝为例,六朝时期新声艳曲盛行,统治者沉湎于歌舞享受之中,使得江山易主像走马灯似的,一代王朝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年:
《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九引梁裴子野《宋略》记载:“及周道衰微,日失其序,乱俗先之以怨怒,国亡从之以哀思。……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伤风败俗,莫不在此。”
《南齐书》卷三十三《王僧虔传》记载:“僧虔……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民间竞造新声杂曲……排斥正曲,崇尚烦淫。”
《南史》卷十五《徐湛之传》记载:“(湛之)伎乐之妙,冠绝一时,门生千余,皆三吴富人子,资质端美,衣服鲜丽,每出入游行,涂巷盈满。”
《南史》卷六十三《羊侃传》记载:“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列侍,穷极奢靡。”
《南史》卷七十《循吏列传》序记载:“……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渌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天下摇动,无所措其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