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医生还是很谨慎地对夏月说：“这个吗？咱们这里妇女得软骨病的确实不少，但至于你说的那个骨盆标本我真不知道。”为了岔开这个话题，徐医生随便问了一句：“小夏，听说你是省城人？你爸爸妈妈在省城是做什么工作的？”“是教师。说起来，我也是在咱们这个县出生的，妈妈说就是在这里的教会医院，也许就是您接生的呢。”
“啊！”徐医生有些意外，“你妈妈叫什么？”
“我妈妈叫蔺佩瑶。”
“蔺佩瑶？……蔺老师？月泉中学的蔺老师？”徐医生马上就想起来了，她怎么能想不起来呢，这阵子尽想她了。紧接着，徐医生的头就有些晕：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眼前这个大姑娘竟然是……天哪！简直不可思议。这……
她不是不可思议夏月的到来，而是不可思议夏月和谢长寿前后脚到来。
看见徐医生脸色都变了，夏月有些不知所措：“您真的认识我妈妈？”
徐医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月的手，那里是少了一个关节。天呐！这是真的。
夏月意识到徐医生看自己的手，忙把手伸出来解释说：“我妈妈说这是我小的时候被老鼠咬掉的，可我……我到李家山下乡时，看见那里的人生下儿子后就是把这个小手指的关节咬掉，和我这个一样，赵金梅说咱们这里很多村子都有这样的习俗……”
夏月看到，徐医生似乎也并没有对她的断指感兴趣，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怪怪的。忙歉意地说：“我来的时候，我妈妈嘱咐我不要乱打听教会医院的事情，说怕给别人惹麻烦，所以我一直没问……对不起徐医生，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夏月最后这句话让徐医生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但她的思绪不得不回到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月泉县解放的前夜，教会医院就要解散了，那些美国的大夫护士们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自从教会医院来到月泉县后，西方的医疗技术也传了进来，一些中医解决不了的疾病，通过西医解决了，特别是一些手术，给很多患者解除了痛苦，除此之外，医院还开设了护士培训班，培养护理人员，徐医生就是教会医院培养出来的助产士。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徐医生帮那些美国的医生们收拾行李收拾得很晚了，正要回家，突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两个汉子用笸箩抬着一个即将临产的产妇，其中一个是医院的勤杂工老袁。“徐医生！快给我嫂子看看吧！”徐医生二话没说，把他们让到产房，给产妇做检查，一看产妇骨盆严重畸形，自己根本生不下来，需要做剖腹产手术，如果不做手术母子都会没命的。两个汉子“扑通”就跪在了地下：“求你了，救救他们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徐医生只好去请求美国医生麦克为这位产妇做手术。婴儿剖出来了，是个女孩，母子平安。徐医生和麦克医生都松了一口气，麦克医生说：“徐，你那么善良，这套器械就送给你了。”当徐医生清洗器械回来后，看见手术室里只剩下孩子哇哇地哭，产妇和那两个汉子都消失了。麦克医生进来耸耸肩说：“他们说，孩子养不活，不要了，抬着产妇跑了。”
徐医生将孩子抱起来，看见孩子的小手被咬掉了一个关节，她诧异地看着麦克医生，麦克医生说：“这可能是她母亲给她留的记号，是她母亲咬掉的。”徐医生当然知道有些农村有这个习俗，但都是咬男孩，看来，这个母亲知道和孩子将要天各一方，给了她男孩子的待遇，祝福她平平安安。
那时，夏月的养父是教会医院请来的翻译，她养母是月泉县中学教国文的教员，平时他们就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正准备明天和美国医生们一起走。他们正要睡觉，听到这边有动静，夫妻两便过来看看是什么事。
徐医生抱着这个孩子正不知所措，这夫妻俩来了，当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时，妻子说：“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老夏，咱们收养了这个孩子吧。”他们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孩子。麦克和徐医生都说：“这样最好了。这孩子很漂亮，是个小美女呢。”
……
“徐医生……徐医生……”看见徐医生沉浸在回忆里，夏月轻轻地喊着。
“噢，你看我真是老了，一提起过去我就……”
“您接生过那么多孩子，哪能都记得呀，我只是随便问问，好了，您忙吧，我走了。”
夏月匆匆地走了，虽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但她并不失望，甚至徐医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有答案，她还是一个孩子，只是一时的好奇而已。
徐医生坐在那里发愣，上帝啊，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前几天，那个叫谢长寿的问女儿，今天他女儿竟然出现在眼前。天意？看来我不成全都不行。怎么办？告诉他们？让他们相认？不，没听夏月说，她妈妈不让她乱打听教会医院的事情吗，这说明她妈妈不想让她知道她的身世……怎么办？徐医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不由得起身到后院病房，想看看那个叫谢长寿的人怎么样了。
还没走到三号病房，就听见从里面传出来说话声：“医生，俺知道俺的钱用完了，俺家里还有一头猪、五只鸡呢，俺捎信让他们卖了把钱拿过来，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俺还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他快不行了？怪不得这几天没有看见他。他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一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复。”徐医生心里乱极了。从一个做父亲的角度考虑，徐医生很理解谢长寿的心情，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她能想象到他那种被煎熬着的心。从这个角度讲应该马上告诉他，让他在临死前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从夏月的角度来考虑，她还是个孩子，从小到大幸福地生活着，忽然要打破这一切，让她接受一个全新的身世，这对孩子无疑是残酷的。
怎么办？……上帝啊……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徐医生……徐医生……”谢长寿从门缝里看见了徐医生，忙下床来，但由于身体很虚弱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下，没等人去扶他，他自己又快速地爬起来往出跑，生怕徐医生跑了似的，把一旁的葛医生搞得莫名其妙。徐医生忙搀住他，把他扶进病房，谢长寿急切地问：“徐医生，你想好了？快告诉俺吧，你看……俺这样……真的是快不行了。”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现在的谢长寿又瘦了一圈。但徐医生还是安慰着他说：“别灰心，很多人不是都有好转吗？我们这里现在就是研究这个病的，这里的药还是很管用的。”“别人是生病，也许吃药能好，俺不一样，俺是遭到了报应，俺自己知道，吃什么药都没用。”“别这样说，过去人们穷，卖儿卖女的人很多，都是生活所迫，上帝不会怨你的。”
“不是因为这个，俺以前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才遭到了现在这样的报应。俺现在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会活活饿死的，俺知道，俺撑不了几天了。”
“你还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俺……”谢长寿欲言又止。但他想了想还是对徐医生说：“俺已经是这样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也许你有机会见到俺闺女，你可以告诉她，她爹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喘了口气继续说：“俺是李家山人，原来是个放羊的穷人，不小了才娶了个老婆，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后，就得了软骨病，不能下地了，后来又怀上了第二个，村里的接生婆看了说她根本生不下来，因为早年俺们村里有几个和她一样情况的产妇，就是因为生不下来死掉了，死后还被人们在肚子上钉上了一个大钉子，说是怕她转成墓狐精害人。俺老婆知道后很害怕，怕她死后人们也给她肚子上钉钉子，便每天求俺想办法让她生下来，那天俺表弟来到俺家，噢……就是你们教会医院里的那个打杂工老袁，说县城里的教会医院可以做手术开刀取出孩子来，但俺们哪里有钱去做手术啊？俺表弟说美国医生在研究咱们的软骨病，想要一个变了形的软骨病人的骨盆做标本，如果给他们找一个一定可以不收钱给做手术。为了俺老婆，俺……俺就答应了……俺挖了人家的坟……”
“天哪！原来这是真的！夏月说的是真的。”
“那天，你出去拿东西的时候，俺把骨盆给了那个美国医生。”
徐医生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那天麦克那么痛快就答应手术，甚至连病人的名字都没有问一下，这和他平时的工作态度截然不同，平常他是一个非常遵守程序的人，徐医生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马上就要走了，所以并没有在意。原来……
徐医生感到头脑很乱：“你不是谢家坪的人吗？怎么你又说是李家山人？”徐医生要刨根问底。
“俺祖上是李家山人，因为俺利用迷信骗过人，又刨了人家的坟，所以不敢在李家山住下去了，就领着老婆孩子流落到到谢家坪去了，去年俺们那里下暴雨，把俺家冲垮了，把俺老婆和女儿埋在废墟里，那时俺就知道俺的报应来了，俺老婆活着的时候总说让俺来问问你俺们那个闺女的下落，但俺一直也没有来问，总想着，问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俺不行了，俺就要去见俺老婆了，俺就想问问，也好见到她能有个交代。”
如果说前几天徐医生不知道孩子的下落，还心安理得，但现在知道了，她的心开始不安起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她没了主意。最后她决定找院长谈谈。
院长听完她的讲述，沉思了很久，徐医生的话，触动了他心里那处最痛的地方：“我也有个孩子不知道下落，那是我唯一的孩子……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事徐医生也听说过，她知道又勾起了院长的伤心事。
“这个谢长寿比我命好，我真希望我儿子也能出现在我身边。”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相认？”徐医生问。
“不，你考虑的都对，我的意见是你先把夏月的事情告诉谢长寿，听听他的意见，也许他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想知道一下孩子的下落，也不想打扰孩子的生活。”“好吧，我就照你说的做。”徐医生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卫生学校如期开学了。校址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座四合院里。学生们来报到后初步的打扫了一下就在这里举行开学典礼。在开学典礼上，正面挂着一张毛主席画像，两边是两面鲜艳的红旗，显得庄重严肃，中间放着几张课桌算是主席台。这都是窑生布置的。
主席台上坐着院长、胡平、夏月和窑生。下面坐着全体学生，周围还站着好多围观的群众。
院长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同学们：在旧社会，我们月泉县包括咱们现在的市区，没有医院，只有一所美国人办的一个教会医院，有六十多张病床，都是为富人服务的，所以穷人根本看不起病。解放后，除市区建起一个拥有一百张病床的人民医院外，我县也建起了一个有六盘土炕的卫生院，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县人民医院，有十名工作人员。二十六万人的县啊，同志们，到1953年以前，我们农村没有任何医疗机构，老百姓看病只有靠个体医生，而个体医生也仅有二百多名。1953年，我们在农村建起了南乡、北乡、东乡三个卫生所，担负起各自区域里的医疗预防工作，每个卫生所只有四、五个医务人员，工作量可想而知。1956年，随着农业合作化的发展，由国家拨款，我们在农村建起了三十四个新型的社会主义性质的保健站，当然，这个数字还远远不够，远远没有覆盖到每一个村子。随着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也逐渐提高了，人民对健康保健事业的要求也日益迫切，但从我们卫生工作来看，这几年虽然有了发展但还远远落后于生产的需求，不能满足人民的要求。主要表现在不仅仅是数量少，而且质量也低，所以我们就需要大量的医务人员。而从全国来看，近年来师资力量满足不了需求，所以国家才号召我们自力更生，自己办学，自己培养技术人才，所以你们就被选拔到了这里，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全县父老乡亲的重托，努力学习，好好学习，毕业后为咱们县的卫生事业做贡献。”
接着是胡平讲话，他拿出了厚厚的一沓稿纸，清了清嗓子：“刚才，院长把办卫生学校的重要性都说了，我就不重复了，下面我只讲一个问题，就是：国际国内形势与我们的方针任务。下面我先说说国际形势，目前国际形势总的表现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个是，社会主义力量空前强大，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国际局势起了根本变化，这就是，日、意、德被打垮，英、法被削弱，中欧和东欧的一些国家在苏联的帮助下，先后摆脱了资本主义体系，建立了人民民主国家，并组成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友好大家庭……”
夏月代表老师讲话，虽然在李家山也上过课，但站在领导和这么多同学面前，不免还是有些紧张：“我们都没有讲过课，没有经验，再加上水平有限，在今后的讲课过程中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希望同学们及时给我们指出来，我们共同探讨，共同研究……”夏月的脸涨得彤红，奇怪的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她总感到下面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