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前几天我在农村帮着建立托儿所、幼儿园，因为农村的绝大多数男劳力都投入到大炼钢铁和修水库的生产中，妇女成为农业生产战线上的主力军，可是，这些妇女70%都是孩子的母亲，妈妈们出去劳动，孩子们没人管，乱跑乱跳，经常发生摔伤和生病，大食堂虽然解决了吃饭问题，但母亲们还是不放心孩子，有些孩子小的妇女还是腾不出来参加劳动，为了解决妇女们的拖累，村子里都相继成立了托儿所或幼儿园。我们下去就是教他们怎么带孩子，教孩子们讲卫生，饭前便后要洗手，教孩子们讲礼貌，教儿歌、跳舞、讲故事，培训农村保姆……我几乎把我小时候学的都用上了，编儿歌，编舞蹈，编讲卫生口诀……反正忙得不得了，因为这里什么教材都没有。说起教材，这几天我们院长又把我抽回来筹备卫校的讲课内容，这是我们医院新建的一个附属卫生学校，专业课都是各科医生们讲，基础课让我讲，你知道，我手头没有什么资料，上学时候的课本都让老师收走了，说是给下一期学生用。所以我今天给你们写信，就是托爸爸妈妈帮我在城里书店找一些医学书籍，特别是给我买一张解剖挂图。尽快给我寄来，资料越多越好。如果有科学育儿的资料也给我寄一些。辛苦爸爸妈妈了。谢谢你们！
此致敬礼你们的女儿夏月1958年11月12日夏月写完了信，将信折好放到信封里，准备去邮寄。路过办公室，看见胡平在里面，就走了进去试探地问：“胡秘书，能不能给咱们医院订些医学书籍或杂志？咱们能看到的书太少了。”
胡平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看了夏月一眼，不屑地说：“咱们学苏联老大哥的医学技术就足够了，苏联老大哥的医学是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是比不上的，是在伟大的巴甫洛夫思想上建立起来的，它不是资产阶级的唯心论观点而是无产阶级的唯物论观点，它所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延长全世界劳动人民的生命和保障人民身心健康。所以……”看见夏月没有理会他说的话，他有些遗憾，原以为夏月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又有文化，能懂得自己的一些观点和理论，现在看来医院无知己啊！他收住了话题说：“咱们国家早就有规定，只是大力提倡学习苏联的医学，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的医学书籍都含有反动毒素或错误的学术观点，在技术上也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国家不主张添购。”
“医学书籍会有什么毒素？”夏月很是不解。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还太年轻，脑子里还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怎么没有啊？资本主义和咱们社会主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社会，比如资本主义国家的遗传学啦，精神病学啦以及其他类似的书刊，都有反动的观点呢，你别不相信，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文件上说的。况且国家提倡勤俭办学，勤俭办一切事业，要勤俭，自己想想办法，不能总想着花钱啊。”
“真是倒霉！”夏月心想，今天一大早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问他能不能订些医学杂志，就惹来他这么多大道理，看来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心里这样想但嘴上还是很平静地说：“我是说我们的教科书太少了，你让我怎么讲课啊？……”
“你把课程分开，该哪个医生讲的课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该你讲的你自己想办法就行。哦，对了，一定要安排政治课，我讲。
简直不可理喻。夏月懒得跟他再费口舌。
这几天，夏月虽然整理了一些讲义，但似乎总有些闭门造车的感觉，夏月心里实在不踏实。她想尽量多的为大家准备一些资料，也好给讲课的医生们有个参考。院子里，小石朝她诡异地笑了笑，吼了一嗓子山西梆子：“我坐在城楼观风景……”“去！”夏月白了他一眼，撅着嘴往外走。
在医院门口夏月和正进门的窑生撞了个面对面。
“你来干什么？”夏月余怒未消，口气显然有些硬邦邦的。
“怎么？我不能来这里啊？”窑生莫名其妙。
夏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马上笑了笑说：“哦……不是，我以为你病了？人家也是好心嘛。”
窑生并没有在意，他笑着说：“呵呵，我这么结实哪里有病啊。”
“那你来这……”
“我来当医生啊。”
“瞎说，医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啊？”
“当然了，不信咱们一起去问你们院长。”
“问就问，怕你啊。”
夏月随着窑生来到院长办公室，窑生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院长，院长看后立即高兴地握了握窑生的手说：“你就是王窑生啊，欢迎欢迎，快坐下。”
夏月莫名其妙地看着院长，又看看窑生：“这……”“怎么？夏月，你们认识？”院长问。夏月点点头说：“我们的过肠米就是在他家弄的。”“哦，那可得谢谢你啊，呵呵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窑生，看来你和我们有缘啊。”窑生心想，这哪里是有缘啊，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哦，是啊，院长。今后我就是你的兵了。”
夏月还是一头雾水。院长说：“小夏，我正要告诉你呢，咱们在招收学员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原来想招一些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的高小毕业生，这样在教学上就可以轻松一些，可是咱们对学生有一个要求，就是毕业后服从分配，大多数要到农村从事保健站工作。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高小生都不愿意干，不愿意下农村，所以咱们只能降低招生的标准了，这不，咱们就向有关部门申请，给咱们分配两个文化教员来……”
“哦……是这样啊，太好了，院长，你想得可真周到。有人教文化课是再好不过的了。”夏月是深知给没有文化的人讲课的难处了。夏月灵机一动又给院长支了一招：“院长，最好让王窑生同志当班主任，这样咱们代课的医生们就不用分心管理学生了。”
“嗯，这是个好主意，我也是这样想。窑生？就这样吧，你当班主任。”
“这……”窑生确实没有这个准备，当他听说医院要办卫生学校需要教师时，硬是把刚分配给自己到第一小学教书的通知给推掉，主动要求到卫生学校教文化课。“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院长，我试试吧，不行你就换了我。”
“行！小伙子，现在夏月正在组织教材，你们俩商量着办吧。”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窑生又用他那得意的口气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也骗了一点。”
“怎么是骗了一点？你刚才看见了，都是真的啊。”
“你说是来当医生，可你是来当教员的。这点不符合事实吧。”
“哦，是这样啊，好好好，你厉害，虽然你举荐我当了个班主任，但我是外行，我还得听你的，是这样吧？”
“当然。”夏月扬了扬脑袋。
夏月要窑生和自己一起去寄信，然后到卫校的校舍去看看。
窑生看似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信？谁的？”
夏月紧锁着眉头，没吭声。
“怎么了？刚才院长不是说了？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咱们一同解决。”窑生马上就进入了角色。“给我妈妈的。光是让我讲基础课，我手头连一张解剖挂图都没有怎么讲啊？这不，给我妈妈写信让她给我想想办法。”窑生笑着说：“我当是什么事呢？要不，你讲课的时候就拿我比划着让大家看吧。”“去！瞎说什么啊。……咦……不过……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夏月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会吧？你真拿我去讲课？不会把我用刀子解剖了吧？哈哈……”窑生又开始夸张地笑着。
“谁和你开玩笑，咱们不用你这个活的，咱们找个死的。”夏月想起了让她掉进山沟里的那个头骨。那天，就是因为踩到一个头骨，吓得她往旁边一躲才掉进沟里摔断腿的。
“死的？该不会把我……”窑生瞪着眼睛看着夏月。
夏月没有理会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中，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是啊，咱们找一副骨头架子当标本，这样讲起来就容易多了。”
“哦，是这样啊，前几天城南又是挖沟，又是垫地，挖出好多死人骨头呢，不知道还在不在。”
“真的？咱们下午去看看。”夏月为自己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很是得意。
“不行，下午不行，叫别人看见可不行，得晚上去。”
风高黑月夜。窑生扛着铁锹，按照夏月指定的地点和夏月碰了头，一起朝着城外走去。来到一片荒滩地，窑生说，这里就是以前杀犯人的地方，有很多犯人没有家属来领官府就地埋了。现在这里要开荒种地了，所以坟头都给平了，本来那些人就埋的浅现在都翻了出来。说着，借着月光找见一截骨头，问夏月：“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的骨头？”
夏月看了一眼，战战兢兢地说：“好像是股骨吧。”
窑生把骨头往夏月手里放说：“你拿着好好看看啊。”
夏月没有接，却看到这是一截断了的股骨，说：“这截断了不能用，咱们得找完整的。”
夏月和窑生盯着地下找，窑生不时的挖上几铁锹，居然也找见了一个完整的头骨，夏月刚要凑过去看，忽然“啊！”地尖叫了一声，钻到窑生的身后，“有鬼！……”，她紧紧地抓着窑生。窑生大着胆子往夏月所指的方向看了看说：“不怕，那是磷火。”其实夏月也知道这是磷火，听老人们说过，但真正在这个场合，这个地方，手里正拿着死人的头骨时，看见这飘忽忽的东西还真是忍不住惊叫。“咱们走吧。”夏月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样了。
看见她那害怕的样子，窑生赶紧说：“好，咱们走。”说着，俩人匆匆逃离了那片地。其实窑生也快撑不住了。一直跑到医院门口，窑生喘了喘气看着手里的几节骨头问：“明天还去不去？”夏月想了想狡黠地说：“你看能不能这样？窑生……你帮我找到一副完整的骨架，我……我掏钱买你的。”
没等她说完，窑生一挥手打断了：“不行！亏你想得出来，你不去我也不去，我这要不是为你们的卫生事业做出了牺牲，这可是造孽的事情啊，不说别的，就我妈知道了非宰了我不可，你给多少钱我也不去。”
“怎么是我们的卫生事业啊，你现在不也是我们的老师吗？”
“你不是说我不是医生吗，不算数啊？”
“你……好好好，明天晚上再去。我夏月哪有半路放弃的事情。哼。”
窑生偷偷笑了笑：“嘿嘿，这就对了。要学学我们家大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去！”夏月白了他一眼。不过从心里讲，夏月觉得窑生说的没有错，我确实不应该遇到困难就退缩。
又去找了几次，终于凑成了一副骨架，夏月已经不再害怕抓这些骨头了，回来用石灰水煮了，洗干净了，用铁丝将这些骨头穿了起来。夏月看着那个骨盆时，忽然又想起了她上课时老师讲的事情。“美国的博物馆里真有咱们变形了的骨盆标本？那是谁的骨盆？他们是怎么弄到美国去的？莫非美国没有软骨症？”不知怎地，夏月一直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真有这样的事情吗？她决定去找徐医生问个究竟。
徐医生正在为一位患者做子宫脱垂的新法治疗，就听见帘子外面有人问：“徐医生在吗？”
这阵子徐医生最怕有人找她，她一直躲着那个叫谢长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他要的答案。从那天分开后，徐医生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可谢长寿认定了她知道，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谢长寿说清楚这件事情。
听见是夏月来了，她忙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好了。”
夏月虽然来了好几个月了，但和徐医生还没有什么接触。
坐到桌子边，徐医生问夏月：“有什么事情吗？”。
“徐医生，胡秘书让我看看您课程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夏月撒了个小谎。
“哦，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也没讲过课，不知道讲开以后会出现什么问题，我尽力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找你的。”
“是啊，咱们都没有讲过，都没有经验，谁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呢？那天，我说咱们没有什么资料，看胡秘书能不能想点办法，没想到他却教训了我一顿。”夏月想随便聊聊，联络一下感情。
徐医生家庭出身是地主，平时说话总是谨小慎微，从不轻易评论别人的好坏。此时，她只是笑了笑。
夏月看徐医生没有想沟通的意思，干脆单刀直入地问：“徐医生，听说您在美国教会医院做过护士？”
徐医生谨慎地点点头：“准确的说是助产士。怎么了？”
“哦，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我在学校学习的时候，有个老师曾讲过咱们这个县以前得软骨病的人很多，说现在在美国的博物馆里还有咱们因软骨病变形了的骨盆标本，是真的吗？”
在每天喊着“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年代里，要谈论一个美国教会医院的事情显然有些不合适。前些时候，听说市里一个画家，随便画了一张一个美国人拿着一个火箭的画，并说了一句“美国的原子弹就是厉害。”被人告发后打成了反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