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是猴年，咱们就生一个属猴的孩子吧，”芳草对杨茂森说：“属猴的孩子一定聪明。”对于杨茂森和芳草年轻、健康的身体而言，创造一个生命，实在太简单、太容易了。芳草第二次怀了身孕。恰巧这时，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胎，村妇联主任贺春龄一次次找到芳草，要她把孩子做掉。芳草坚定不移：“要杀要砍由你们，我坚决留下这个孩子！你们要我做掉，将来，我家有重体力活，你们管么？”
村支书李志，也找到芳草，千方百计做她思想工作。芳草一个心眼，坚决留住已妊娠5个月的孩子。在芳草的坚持下，她保住了自己的第二次妊娠。在孕育生命的日子里，芳草每天都幻想自己腹内，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男子汉。她反复让杨茂森的大手，摸自己的肚皮，跟“小男子汉”对话。坐在麦田边，听着知了的鸣叫，想象胎儿出生后，那瓮声瓮气、浑厚的歌喉。坐在庭院的杨槐树下，仰望开满枝头的奶白色槐树花，芳草想象着腹内的胎儿，正泰然自若地吸取自己体内的营养，便有无限的幸福感充溢心头。芳草不加掩饰，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在街上，和怀第一个胎儿时的表现，截然相反。她心想自己肯定怀上了“男子汉”。让街坊邻居耻笑过自己只会生女儿的人，也瞧一瞧，看一看，“哼！我王芳草也会生儿子。”芳草做梦都盼望自己生个男孩，给自己壮壮门面，她不愿被人小看，更不愿被人瞧不起。而5.1劳动节刚过，芳草偏偏又生了个“丑小鸭”。
“丑小鸭”一落地，芳草的心，从头凉到脚。她淡淡的瞄了一眼刚出生的婴孩，见她紧闭双目，连看自己一眼都不看，是那么傲慢，甚至暗藏某种不屑。芳草更不屑于她。
芳草没有一丝见到第一个女儿那种欣喜，她默默的哭泣起来。心里，暗暗恨自己不争气又生了个女婴。街坊邻居都在撇嘴，家中老人，面无喜色。芳草心里，乌云笼罩，像一团乱麻拧在了一起。有“好心人”来到芳草家，含沙射影地说：“某某村，某某人，生个二胎是丫头，就用草纸浸湿，然后，一张一张的盖在孩子脸上，不会儿功夫，孩子就被憋死了。后来又怀孕，人家高低生了个大胖小子。”
闻听此言，芳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让我残害亲生骨肉？亏你们说得出口！无论是男是女，她都是我怀胎十月，艰难而生。生命是无辜的！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没有消灭她的权力！
尽管沮丧，而自己生的孩子，骨血交融。没过几日，芳草的沮丧便迅速变成了爱。她开始喜欢上自己第二个女儿了，而且非常喜欢。这个孩子，眉宇间总有一种不被人察觉的、傲视一切的、骄傲神韵。尽管她小鼻子，小嘴，小眼睛，长得没一个地方惊人，是个地道的丑小鸭。但在芳草眼里，她很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作为母亲的芳草都不能准确用语言形容她的特别。芳草给她取名叫杨沐，乳名丫丫，也叫沐子。她希望丫丫永远沐浴在阳光下，沐浴在爱中。和杨茂森、杨琳的名字一样，杨沐的名字也以“木”字为主。芳草希望自己生命中，最亲密的3个人，就像3株大树一样坚实，挺拔，可靠。她愿他们给她一生一世的依赖感觉。丫丫是个特殊的孩子，白天，她很少哭，只要不饿，没病，有人哄着，她从不哭一声。然而，一到夜深人静，她就变了脸。每到凌晨两三点钟，她一准放开喉咙，大哭特哭。任人百般哄，千般爱，都无济于事。吵得四邻不安，闲言碎语一片。有人说，她是个不祥的孩子。也有人说，她是冤魂转世。芳草则认为丫丫是在与陈腐、愚昧的观念作斗争：你们愈鄙视我的到来，我愈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我的存在，鄙视是徒劳的！沐子长大后，她非常喜欢夜间读书学习。因而，她经常诙谐地对芳草说：“妈咪，您看，我和小时候一样，就爱夜间工作。我的这个特点，是与生俱来的，对不妈咪？”
芳草用同样诙谐的语调说：“YESYES，我的安琪儿！”
这个时期的芳草，家境虽然艰苦，但比起刚独立的几年，毕竟有了些许好转。至少，不至于像前两年经常断顿没粮食吃了。自生下不受世人欢迎的二女儿，芳草的逆反心理促使，别人愈轻视她，她愈加倍呵护这个不受世人欢迎的女儿。心想这是我的孩子，关你们屁事。她再也不舍得把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去挣那微不足道的钱，而承受心灵的折磨了。她想天无绝人之路，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只要孩子健康，家庭幸福！
说起“幸福”，真是令芳草头痛的事情！这时的杨茂森和芳草，已结婚四五年光景了，已然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亲了。无论年龄、婚龄、生活阅历、心理承受力，都该到成熟的阶段了。然而，不知芳草是真正的成熟，还是不成熟，每天她牵着琳子，抱着沐子，当着自己的小妇人，却感觉自己的身心，在慢慢苏醒。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光做一个称职的母亲，还应该做一个幸福的妻子。“我，是幸福的妻子么？”她问自己。芳草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美丽、幸福的女人！
自打和杨茂森结婚，他们从未深入探讨过什么。当然，婚前也没有。男女房事，也处在一方自愿，一方被迫的情况。这与彼此的感情和双方的生活习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感情的纽带，要以和谐的性生活为基础，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性生活的协调一致，一定是在感情和谐的基础上。卫生习惯的和谐统一，心灵的相互融合，才是两者同步前行的标尺和试金石。而两者的格格不入，是感情停滞不前的关键因素。杨茂森由于家庭的不良影响，自身的约束力差，从未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他不爱洗脸，不爱洗脚，也很少刷牙、漱口。结婚之初，对他很生疏，也就很尊重他。芳草时常端来热水，督促杨茂森洗脸、漱口，并为他洗脚、擦身。她感觉这样，既温馨浪漫，又恩爱美好。但，久而久之，她失去了耐性。心想同样干一天活都很累，为什么我给你洗脚？人人都有两只手！况且，你哪儿配我为你洗脚？芳草不悦，不甘，她开始鄙视杨茂森，并为这些无聊的琐事争吵、怄气、冷战，她不再为杨茂森洗脚了。
夫妻做爱，原本应该是最愉快、最美好、最开心的事情。那是情感与情感的升华、情与欲的双重结合、是夫妻感情最佳的交流手段。做那样的事，一定是心与心发生了碰撞，情与情已经融合，思想无杂念，才能完成那一极乐的过程。男人如山，女人如海，山海相连，心心相依，你恩我爱，如胶似漆。而杨茂森不讲卫生的习惯，却使芳草总是别别扭扭、精神溜号，她不能全神贯注配合杨茂森进行那一极乐的过程，因而，他们经常不欢而散。抑或芳草干脆拒绝房事，也落得个清静。也许，芳草的胸襟不够宽广？也许，她活到80岁，依然希望自己是个小女人！也许，这是芳草做姑娘时，养成的洁癖或孤傲的性格！
人，一旦结婚，就要接受某种义务和责任，个人想清静，绝不可能。况且，芳草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的骨子里，未必真想“清静”。而一尘不染的被褥，她容不下劳动一天的臭脚，亦不愿嗅到对方因不刷牙、不漱口而发出的浑浊气息。也就老大不情愿望着对方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与杨茂森委屈求全在一起做爱，对芳草来说，像在受酷刑，像一次次地被奸污！她时常用毛巾蒙住自己的脸，像没了脑袋的死人一般。而杨茂森全然不在乎，只要她把身体给他，其余无所谓！杨茂森不在意芳草的感受，也根本不懂芳草的感受，芳草的灵与肉，在承受巨大的煎熬。他们经常半月20天互不理睬。杨茂森忍耐不住，就把芳草拽过来，在彼此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匆忙发泄一番，然后，照样半月20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互不理睬。这种动物性质的交合，芳草实在不堪忍受。在她孤独、寂寞的内心深处，在夫妻共眠的卧榻上，芳草渴盼丈夫洁净的肤体，达观、体贴、热情、关怀、情意绵绵的话语，激起她感情的波澜，激起她爱的欲望。之后，做他个昏天黑地；做他个痛快淋漓；做他个“男歌女唱”。让沸腾的身体；沸腾的血液；沸腾的心脏，到达情与性的高潮；到达爱与乐的巅峰。那，才是极乐。那才是夫妻情爱的最佳证明！感情达不到其乐融融的境界，为什么在一起？在一起难道只为繁衍后代？芳草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杨茂森铿锵有力、倔头倔脑，“要离，你自己离，我不离！
芳草内心何尝愿意离婚？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虎毒不食子！潜意识里，她想利用那两个冷酷的字眼，变相地督促杨茂森，希望他与自己同步而行。然而，希望很难变成现实！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意识，思维，习惯，性情，观念，情怀，一切的一切，与家庭有关，与时代有关，岂能改动？只能说，在某种意义上，芳草是个特殊的人。她与他，都是极端的人。谁也征服不了谁，谁也不能改变谁。他不洗他的脸。她讲她的卫生。语言上的沟通，近乎零。更深夜静，躺在枕上，芳草望着窗外孤清的月亮，自己默默啜泣。杨茂森偶尔发现芳草悲泣，他也无动于衷，熟视无睹。愈如此，愈使多愁善感、追求浪漫情感的芳草失落、伤心。在寂寞空虚之时，芳草时常翻出婚前杨茂森写给自己的信，一遍又一遍地默读、咀嚼。她渴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彼此间的感情维系；寻找旧日的美好憧憬；寻找梦一般的点滴温馨与浪漫情缘。她把杨茂森的信，当做虚幻中的杨茂森，只要读一读那些信，芳草就对生活充满信心。在旧日的信里，芳草投入了少女的全部感情和全部憧憬。夜晚，芳草把杨茂森的信，放在自己心口窝上，就像梦想中她钟爱的情人，俯伏着她的身体，与她缠缠绵绵行雨水之欢，深情而有力地填满她生命的一缕空隙，填平她脆弱、寂寞、空虚的心。芳草渴望信中人，就像饥渴的人，渴望甘露。她爱它，那些旧日的纸片片。是它们给了她勇气和生活的动力。甚至，正在赌气中，她只要看一眼信里的话：
“让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而共同努力吧！”“我想你、喜欢你，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百日不见，恍如隔世”“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愿我们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芳草的气，便像旋风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芳草喜爱那些信，就像爱护她的生命。那信，寄予她对杨茂森的希望，也寄予她对爱的渴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信，芳草珍藏得完完整整，就像珍藏稀世珍宝。她把它们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那日，他们之间又开始怄气，芳草不由自主，便又拿出那些美好的文字，自己悄悄默读，细细咀嚼。在信里寻觅自己的精神寄托，寻觅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的思绪，完全沉浸在爱与幻想之中，芳草正聚精会神，寻觅自己渴望的一切。不料，杨茂森走过来，横里横气，一把将她手中的信，全部敛走。一根火柴点燃，嘴里连连说：“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你越看越混蛋。你去打听打听，谁结婚第一宿，不跟男人睡觉。”
在这样偏执而欠达观的思维下，杨茂森把芳草十分喜欢的那些语言表达的纸片片，一根火柴点燃，片刻化成了灰烬。梦幻中的杨茂森，被现实的杨茂森焚烧了！一缕青烟随风而去，一缕飘渺的感情，也顺着袅袅烟雾飘走了！此时的芳草伤透了心。唯一一点感情寄托，消失了！在芳草心里，杨茂森付之一炬的非纸，非信，而是人，是芳草的梦中情人！是她青春时代多少年、多少次憧憬过、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她还留恋什么？她宁肯承受生命之重，也不愿承受生命之轻！这是芳草的性格。
5月的最后一天，芳草含恨、而伤心地离家出走了。
夜里，趁杨茂森熟睡，芳草头戴一顶破草帽，扮成男人相，走路故意往前一蹿一蹿、一跛一跛的，俨然是个愣乎乎的瘸男人。芳草唯恐夜深人静遭遇坏人，便如此扮相。她孤零零走在荒郊野外，走在空旷的原野，惬意而孤独，兴奋而痛苦。明月当空，四处静悄悄。回头望望自己的影子，影子老跟着自己。她弯腰，那影子也弯腰。她做什么，那影子就做什么。芳草越走越怕，越走，越不敢回头望。回头一望，便看见有一个狰狞的陌生人，在后面无声无息地窥视自己，尾随自己，恐吓自己。她走得飞快，后来，竟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如此神经质地走一段，跑一程。跑一程，再走一段。用了两个多小时，来到清水河火车站。夜里没有火车，只好在候车室等到翌日清晨，才有第一班市郊火车。
候车室里，有两个男人并肩而坐。他们悠闲自在地吸着香烟闲聊。还有一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精神病女人，正站在一条长椅上，大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疯女人唱歌时，表情严肃，一本正经。若不是疯女人的乞丐形象，单看她那认真而庄严高歌的神情，她一定是一个端庄、妩媚的女人。疯女人黑乎乎的脏手不停地舞动，她激情四溢，自娱自乐，载歌载舞，不伦不类，令人惊诧而震颤！疯女人糟糕的形象，已将她真实的年龄，掩盖得无影无中。芳草的心，涌起阵阵怜悯：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是什么遭遇，使她沦落到如此地步？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多少悲惨、苦难的故事？
偌大的候车室，连她在内只有孤零零4个人。芳草怀里抱着一个里面只有一张发面饼的人造革黑书包，找了个僻静处，坐了下来。一股凄楚、落魄之感，袭上心头，芳草不禁喉头发胀，眼圈顿时发红，一滴清泪，落到衣襟上。她若是精神病患者，或许，会与疯女人一起并肩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发泄、释放人类的苦难！可是，芳草不能。因为她还没疯！望着眼前的疯女人，听着疯女人破锣般的唱腔，芳草感慨万千。她正恍恍惚惚沉浸在无限沮丧之中，忽然，远处那两个男人走到芳草面前。其中一人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芳草道：“你去哪？”
抬起头，芳草望了一眼衣衫不整，长一口黄牙齿，手夹烟蒂的外乡人，心里一颤，本能地往旁边挪了挪。她不想理睬他们，可又不敢不理。芳草只好多了个心眼，十分警惕而不卑不亢道：“我在这儿等人。”
“等谁？”
芳草想说你们管得着吗？我爱等谁等谁！话到嘴边，她没敢说出口。“等我哥。”芳草眼皮也没抬，视线死死盯住二人的脚，漫不经心而高度警惕地说：“我哥一会儿就来。”说完，芳草向上翻了翻眼皮。她的眸子和神态似乎在说：“我讨厌你们！”
两个男人没作声，悄悄坐在芳草旁边，二人叽里咕噜相互嘀咕着什么。芳草赶忙站起身，走开，换了个较远的地方坐下。心里，七上八下开始打鼓。唯恐，那二人再次过来盘问自己或采取什么行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一刻，芳草想起杨茂森倍感亲切，她开始盼望杨茂森赶紧出现在自己身边。
心中所想，竟奇迹般变成了现实。杨茂森像风一样，“嗖”地一下气冲冲地赶来，像追赶逃犯的警察。一见面，未等芳草辨清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谁，便被杨茂森夺下了手中抱着的黑书包。杨茂森一面拉开拉链，一面嚷：“我看看，你把我们家什么东西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