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麦秋队里分的几十斤小麦，早被吃光，已断粮一月有余。断断续续在集市买了些白薯干、高粱、谷子磨成面连麸带皮一起，充饥度日！当务之急，赶紧把猪喂大，卖掉换回钱来，在秋粮未下来之前，再买些粮食，只要填饱肚子，活着，一切就有希望！芳草又心生一计，把所有的被子、褥子和枕套，统统摞在炕沿边，高高的像围墙一样。这样，孩子便可在固定的范围，自由玩耍了，就不会掉在地上被磕了。为了这一发明，芳草得意了半晌，好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心中，顿生惬意之感。
谁知，她从地里揪菜回来，一进门，又是一幕惨剧，出现在她眼前。小杨琳像个泥孩子似的，正坐在地上哭。她孤独的小模样，哭得无助极了，悲惨极了。孩子前额显而易见、鼓起了青紫色的大包，鼻子四周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全是土，满身满脸的泥和泪，已经看不清孩子的本来面目。她嗓音嘶哑，见到芳草，琳子急不可耐、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地从屋子的另一端、欣喜而快速地朝芳草爬来。像一只可怜的匍匐小动物！她一面“嗖嗖嗖”地向芳草这边爬，一面仰着头，朝芳草张望。她既紧张、又欣喜的双眼，死死盯住芳草。唯恐一眨眼，芳草便从她的视野消失。琳子又哭又笑，又悲又喜。
那一刻，那一刻啊！芳草真想悬梁自尽。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女儿！能创造她，生她，却不能养活她。既然不能让孩子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活着，为什么生她？！生下她时，芳草曾在心里暗暗感激过杨茂森。是杨茂森让自己有了这么好的女儿。而今，芳草开始恨杨茂森。既然没有能力养活老婆、孩子，为什么千方百计娶老婆，绞尽脑汁要孩子？！芳草歇斯底里大哭，大骂：“混——蛋——，杨茂森是天底下最大最大最大的混蛋——！”
未料，芳草的哭声和骂声，把怀里正处在悲喜情绪中、哽咽着的琳子吓得又背过气去了。她双眼凝固、一动不动地躺在芳草怀里和死了一样。芳草嚎啕大哭，像把肠子绞到了一起拧着个儿地痛。她哭叫着：“宝贝，你醒醒宝贝，你快醒醒，妈妈在这儿，你睁眼看看，妈妈在这儿呢，你快醒过来吧宝贝！”芳草边哭边叫，边叫边哭。好一阵功夫，琳子才缓上那口气，噙着泪的眼珠开始转动，十分委屈地撇起小嘴，又大哭起来，却哇啦哇啦没有多大声音。她的嗓子，早已哭哑。
芳草恨自己愚昧，摞得愈高，孩子摔得愈重，这个道理，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我真是混蛋透顶！我混蛋透顶！她骂自己。怎么办？不幸的孩子，她让芳草伤透了脑筋！炕上，不能再放了，就把她放屋地上吧，与其把她放炕上再摔到地上，不如直接放地上。可地上，太凉了！芳草灵机一动，对，把她放到庭院，庭院有阳光，地是温热的。芳草把奶奶说的“狼会把孩子叼走的”话，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望见玉米地长得又高又水灵的草，芳草像打牌的人，见到了麻将；饥饿的人，见到了食物。因为500斤鲜草，能晾100斤干草。每百斤干草，能卖5元钱。5元钱啊！多么吸引人的数字？那一年，芳草卖了2000斤干草，收入100元人民币，她发财了！而那100元人民币，是用10000斤鲜草，晾晒而成。一棵草、一棵草地拔，积累10000斤重量！天知道，那是多大的工程！
芳草把琳子放到庭院，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她开始在附近玉米地拔草时，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声。离家愈远，孩子的哭声，便渐渐远去了。待她满载而归，回到家，芳草望见琳子哭得像个泥猴，手里正拿着一块鸡屎抽抽噎噎地哭泣着。回家的路上，芳草胆战心惊地想起奶奶婆说的“狼会把孩子叼走”的话。想着想着，芳草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一幅狼撕扯女儿的场景，她眼前一黑，晕倒在玉米地旁。待她苏醒，发疯似的爬起来，大声哭泣着往家赶。望见女儿，芳草悬着的一颗心，扑通一声放下了。无论女儿受多大委屈，毕竟，她还活着！“谢天，谢地！”芳草自言自语。琳子见到芳草，一边抽泣，一边拍着两只小手呵呵呵地笑。芳草抱起她，她愈发“嘎嘎嘎”地笑起来，孩子满脸是泪，满面是笑，还不时地抽咽，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悲喜交加、让人怜爱的小模样，谁看了，都会动容！
白天，孩子为了能和芳草在一起，尽管，她可怜兮兮望着芳草出家门时会哭得死去活来，但也无法阻止芳草拔草拔菜、养猪活命的决心和脚步。夜里，把女儿哄睡，芳草经常督促杨茂森与她一起，去玉米地拔草。一次，外面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不知哪来的那股拼命劲头，芳草拉着杨茂森悄手蹑脚，离开屋子，唯恐动静大，会把女儿惊醒。杨茂森身穿短裤、背心，赤着脚，推着小推车，他们冒雨走出家门。未走几步，杨茂森赤脚跑回屋，不知他要干什么。芳草追上去，贴着杨茂森耳边问道：“你回屋干什么去？孩子睡的正香，别把孩子弄醒。”
“穿什么也得被雨浞湿，干脆，我什么都不穿了。”杨茂森说着，脱掉了短裤和背心。
“别，别这样，万一路上遇见人，你还不把人吓着，赶紧穿上吧你。”
“没事儿，下这么大雨，深更半夜，还能遇上谁？”杨茂森任性而固执，他扬了扬手，“走吧走吧，赶紧走。”
“你出什么洋相？”芳草嘟哝：“不嫌寒碜！”
“这么大的雨，我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有什么两样？”杨茂森急了，他冲芳草喊：“穿衣服浞湿了，回来还得洗，明早衣服若不干，我出去干活，又没的穿了。走吧走吧，赶紧走。”
想一想，杨茂森说得在理。“可是，你……哎！”见劝他不动，芳草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杨茂森光溜溜，赤条条，他地地道道成了原始人！望着杨茂森，芳草想笑，却眼泪汪汪，她哭了。大千世界，居然有这样一个“原始人”与自己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芳草倍受感动。激动的泪水，掺杂着雨水和汗水，身上，脸上，水淋淋，汗涔涔。
鲜草，能变干草。干草，能卖钱。钱，能买粮食。粮食，能活命。呵，救命草！杨茂森和芳草顶着瓢泼大雨，吃力而认真地拔呀，拔，拔呀拔……雨天的路，跐跐溜溜。他们踏着漆黑、泥泞的路，一人在前面拉车，一人在后面推车，不断地摔跤，爬起来，再摔跤，再爬起来，像一对盲人，跌跌撞撞地向家走。他们浑身上下，泥哩巴唧——结发夫妻，一对患难中的夫妻！
那段生活，是杨茂森和芳草生命中一段艰难、心酸、温馨、苦涩、难以忘怀的经历！
那一年，雨水出奇的大。十几天的淫雨连绵，太阳公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人们做梦都盼晴天，盼太阳，盼望上天把多余的雨水，储存起来，留着干旱的年头，再赐予农民灌浇大地。上天不理解农人，更不理解正在困苦中挣扎的芳草和杨茂森。连续多日的天降大雨，他们的院墙全部坍塌。猪圈坍了，鸡窝倒了，房子沉陷了。猪啊鸡呀，满世界撒着欢儿地跑。芳草家用土坯磊的房子，经过大雨的浸泡，噼里啪啦往下掉泥巴。夜深人静，声音震耳。杨茂森和芳草二人，搂着快9个月大的琳子，不敢入睡，常常一坐，就是一宿。
天亮了。从房子裂开的缝隙，能清清楚楚望见外面的阳光。大概，老鼠洞也坍塌了。它们从裂开的墙缝蜂拥而至，与杨茂森夫妇共患此难。大的，小的，半大的，不知老鼠有多少兄弟姐妹、家族同胞。夜里一拉灭电灯，屋地上，就有一层老鼠。借着月光，他们望见老鼠唧唧喳喳的，欢蹦乱跳，快活无比。突然把电灯拉亮，老鼠们就急急忙忙，四散而逃。虽然，同在患难之中，他们却害怕老鼠，而老鼠不怕他们，老鼠害怕灯光。夜里，临睡，芳草拿来手绢，蒙在女儿脸上。唯恐，小老鼠钻进女儿嘴里、抑或咬了女儿的嫩皮肤。他们经常从被子上、被窝里抓到老鼠。芳草非常害怕它们，她从不敢踏踏实实睡觉。芳草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时刻提防女儿的小鼻子、小耳朵，被不通人性的老鼠咬掉。她恨老鼠欺负他们窘迫，也同情老鼠无家可归。偶尔，芳草故意拉灭电灯往地上撒几粒麦子，耳畔就会听到“飕飕飕”的响声。老鼠家族，蜂拥而至，撒着欢儿唧唧喳喳、有说有笑地抢夺粮食吃。那情景，壮观极了。芳草和杨茂森常常笑破肚皮，也常常含着眼泪，望着老鼠叹息！
人鼠同居，猪鸡不宁。几头猪在外面玩出了花样，任凭怎样把猪圈往深里挖，而无一块砖或石头固定的猪圈，猪是不会老老实实在圈里呆着的，它们饿极了，嘴巴也就显得非常厉害。猪宝宝无论如何不肯安分守己墨守“空房”。那真是一帮不听话的家伙，是它们，让芳草受尽了窝囊气……中午，芳草边哄孩子，边给杨茂森做午饭，一面透过玻璃窗向窗外瞭望，她时刻担心淘气的猪宝宝，会从猪圈里跳出来跑到生产队菜地去捣乱。唉！果不其然，她一抬头，正好望见那几头欢蹦乱跳的半大猪，正朝生产队的菜地撒着欢儿地跑。“大事不好！”芳草心里喊。赶紧把孩子放炕上，刚欲出去轰赶那几头不听话的猪，耳畔就听琳子“哇”地一声大哭，然后，立刻没了声音。芳草回眸一望，孩子又不省人事了。见芳草要走，琳子一着急，又背过气去了。作为母亲，孩子的母亲，她只能不顾一切，赶紧抱起女儿哄着叫着，哭着喊着：“琳子，琳子，快醒醒，妈妈在这儿，妈妈不走了……”
生命，重于一切！芳草出去轰猪的脚步，迈起来太沉重、太沉重了！她只有一门心思，就是把女儿赶紧唤醒。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孩子那口气还未缓上来，只听杨建仓站在生产队地头大喊：“王芳草，你家的猪不圈起来，让它出来祸害集体的菜，你这是什么思想？啊！你这纯粹是搞破坏！”他像给四类分子开会，重复着大喊：“大白天的搞破坏，破坏集体利益，妈×的，你的思想真是坏透了！”
杨建仓这一喊一骂不要紧，招来许多围观的乡里唏嘘、指责。望着张牙舞爪的“右派分子”公公，居然一脸正派，充当着红色人物。话里话外，还夹带着脏话，芳草语塞了，愤怒了。想想自己和杨茂森另立门户过日子，要什么，没什么，缺这，少那。如今，家已房倒屋塌，公公视若无睹，还站在那儿说风凉话，她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老东西，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心里骂。
杨建仓着实激起了芳草强烈的不满，本无一丝破坏集体利益的思想，却上纲上线给她“戴高帽”，芳草凡事要强的个性，怎咽得下这口气？一激动，她鼓起嘴巴和杨建仓大吵：“老右派分子，你有什么资格又喊又骂，上纲上线？装什么大蒜呀你！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是我故意把猪轰到生产队菜地的，你骂我，我无话可说！是啊，我不如你思想好，不如你积极，若如你，不也当上右派分子了！”情急之下，芳草开始气冲冲地含笑揶揄起杨建仓。
这还了得！杨建仓的角色是公公，这样与他讲话，他暴跳如雷。杨建仓冲着围观的乡亲大声嚷嚷：“听听，啊，让大家伙听听，她让他们家的猪，出来吃生产队的菜，这就是搞破坏，大家伙说是不是啊？杨建仓如此煽动性一嚷嚷，乡亲们自然一阵嘘唏声！
表面看大局，芳草肯定不对。试想：你的猪出去吃生产队的菜，你还揶揄公公，肯定被认为混蛋透顶，还加三级。杨建仓觉得自己有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光动嘴，哪解得了他心中的怒气？他张牙舞爪举起手臂嚷：“我揍你个兔崽子，混蛋王八蛋。”边骂，他边向芳草扑来。
西岭子村有个天经地义的现象：那便是公公婆婆打儿媳，小叔、小姑子打嫂子。况且从大局、从出发点看，杨建仓维护集体利益，肯定是对的。他对芳草实施武力动粗，也是对的。因而，他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乡亲们议论纷纷。芳草的名誉，一败涂地。
也有一个半个的好心人，同情弱者。他们同情芳草孤单单一个异乡女子，受杨茂森一大家子人的欺负。便上前劝阻，拉架。芳草没挨着打，杨建仓不甘心地走了。晚上，杨茂森被杨建仓“传”了去，狠狠地被训斥一番，并责令杨茂森回家，必须实施家庭暴力，痛打芳草，为父解恨。杨茂森倔倔的，他没言声。回到家，他也没实施武力。杨茂森心想猪也不是芳草故意轰到菜地去的，我胖揍她一顿，她未免冤枉了些，况且从本质上也解决不了问题，打老婆，自己还得受累。
芳草得知杨茂森家人要杨茂森打自己，杨茂森回家非但没打她，也没责备她。这个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用生命陪伴的男人，他第一次感动了芳草！不幸的是，为此事，过几天芳草被杨茂森的家人狠狠地围殴了一顿。杨茂森对此却无能为力！
保护妻子，是多么艰巨的事情！芳草同情杨茂森，也恨杨茂森。
与成百上千只老鼠同居，是芳草一家的生活现状。女儿脸颊上的泪，头上的包，鼻上的血，是芳草心底永远的愧疚；永远的感伤。回首困境，无人相帮，却不断有麻烦光临的日子，这些像气流样的东西，不断盘旋在芳草的脑海，萦回在她的思绪中。那段窘困的生活，给了芳草终生的启迪：人，要自强自救。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靠自己的力量，过上富裕的生活，坦然。磨难是经历；磨难是财富；磨难，锻炼人的意志！人生有许多不如意，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适应，强迫自己，必须适应！
沧海桑田，适者生存，勇者富！
寂寞的心
天气大冷大热，或阴雨连绵，对上了年纪或久卧病榻的人，都是无情的折磨。
奶奶婆哮喘病很严重，老人家已不能躺卧，24小时倚在枕头旁坐着。困了，就打个盹。望着善良、俊俏的奶奶婆在那儿艰难急促地倒气，芳草难过极了。暗地，芳草经常默默流泪，她担心有一天奶奶突然离开自己。这个大家庭，唯一疼她、同情她的，就是这个病入膏盲的老人。
一有空闲，芳草便抱着琳子去奶奶屋里坐坐，帮助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奶奶婆经常人前人后地夸赞：“我家二孙媳妇能干，肯吃苦，会过日子。孩子也侍侯得像城里孩子一样干干净净的。”
冥冥之中，芳草感觉奶奶要走了，她抑制不住，经常偷偷泪眼婆娑地哭泣，她想：奶奶，您若永远活着，多好！
天不遂人愿，好人，也不长寿。快到中秋节了，人们正在喜迎佳节，奶奶已奄奄一息。望着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老人，还有她那失去光泽、呆滞、昏暗、发蓝的眸子，芳草悲从心来，低声呜咽。从小就惧怕死人怕得要命的她，胆子破天荒地大了起来。芳草给奶奶婆用温毛巾擦了脸，细心地剪去手指甲、脚趾甲，穿上一双干净的袜子，她要送老人家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上路。芳草以往全部的怯懦，都被感情的力量占据了！她静静地站在奶奶婆身边，注视奶奶婆停止了呼吸！
芳草倚在老人的棺木上，忧伤地难过着，哭泣着。她仿佛听见奶奶又对她说：“芳草啊，你要多忍耐，咱家人口多，当媳妇不容易！我年轻那会儿，当媳妇，也很难。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慢慢熬吧。”
芳草多么需要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人，伴随自己的生活！奶奶婆的离去，对芳草的打击很大，她失去了宝贵的亲人。这个家庭谁能如此？谁是后来者？芳草为奶奶的离去，而惋惜，而悲伤。她注视棺木,默默祈祷上苍，愿老人家在天堂，过得幸福，过得愉快。奶奶，您安息吧！
人生如梦一场，
祖母仙逝哀伤。
落叶飞去不返，
难忘魏紫姚黄。
农村重男轻女，芳草与杨茂森商量：“无论如何要生个男孩，为自己争口气！让大家看看，咱们也能生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