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的堂哥王士毅这一年的春天来到陈府的时候,他已由一位纨绔公子沦为潦倒不堪的乞儿。在阿雄的印象里堂哥一表人才,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几年之后阿雄面对的则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形憔悴的全然陌生的堂哥,阿雄惊愕万分。堂哥嗜酒如命,这一点她早有所闻。伯父伯母在堂哥十四岁那年相继辞世,堂哥漂泊流浪生涯也是自那一年开始的。阿雄隐约记得堂哥是顶着赴京赶考的名义离家流浪的。王士毅之所以谢绝亲戚对他的领养而独自外出,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喝酒,父母当初对他的约束让他痛苦不堪,他不想再受到新的牵制。当他跟阿雄父亲说他要闯荡江湖一番时,遭到严厉拒绝,没过几天他便换了一种说法,说是要赴省城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其实阿雄父母都知道这是一个幌子,在觉察到他离家出走的决心已牢不可破时,阿雄父母也就没有强留,任他去了。一去就是数年毫无音讯。阿雄没想到她和堂哥重新见面是在和县的陈府大院,更没有想到领着堂哥来见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少东家陈金坤。
阿雄是在愣怔了许久才别别扭扭地喊了声“堂哥”的。
王士毅的眼睛不敢正视阿雄,堂妹的形象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般模样了,伶俐活泼的小女孩已长大成人,宛如一个端庄娴雅的少妇。王士毅在魔天元赌场不止一次和陈金坤相遇,而知道他就是堂妹所嫁的那个男人的儿子则是今天上午的事。王士毅虽然过着游侠一样的漂泊生活,但关于堂妹的情况他却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问讯,所以她嫁给和县的陈天万做小妾他早就知道了。知道此消息,王士毅于百思不解之中喝得烂醉。那是在巢州,时值巢州降大雪,王士毅在一家妓寮里为歌女们写歌词,很长一段时间,王士毅就是靠为这家妓寮写歌词为生。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王士毅正在创作一首新歌词的时候,屋子里闯进了一个嫖客,这位嫖客听一位小厮说他的同乡在这里,而见面之后彼此愕然继而欣喜若狂,岂止是同乡,嫖客原是巢湖县王氏钱庄的伙计,跟王士毅是好友。他乡遇故人,而且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夜,王士毅自是百感交集,泪水潸然而下。从这位嫖客嘴里得知堂妹的消息,王士毅更是迷惑、痛苦不堪。知道堂妹的下落,王士毅便颠沛辗转来到和县,王士毅来到和县原是想看看堂妹的,更主要的是要了解堂妹为何没嫁秦钟而成了一个小妾。可一到和县,关于陈府大院,尤其关于秦钟暴死的种种传说,使王士毅望而却步。王士毅恍恍惚惚之中自我恐吓,似乎秦钟之死与他有关,杀害秦钟的凶手是他。虽然他也知道这个案子早已了结了,但和县妇孺皆知此案疑点百出,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王士毅的流浪生活,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妓院、赌场、烟馆、酒肆为落脚点的,他凭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或者说书弹唱,或者撰写歌词,三教九流云集之所便是他谋生之地。王士毅先是在翠苑楼待了几天,十八刀娘对这位遗褐的穷公子毫不赏识,王士毅被十八刀娘打发了之后便逐步走向陈府所在的姥桥镇,但他知道自己是不敢贸然闯进陈府见堂妹的,便在魔天元赌场待了下来。得知那个瘸子是陈府的少东家之后,王士毅便下了天大的决心,跟着少东家来到陈府。
阿雄喊了一声“堂哥”之后,眼泪便涔涔而下,她再也没料到堂哥——当年儒雅白净的一介书生会潦倒到如此可怜的地步。阿雄把胆怯甚至有些鬼祟的堂哥引进了自己屋子。
豆儿用一个小铜壶提来一壶水,给王士毅冲了一杯茶。豆儿对阿雄的堂哥也不陌生,只是跟阿雄一样,为王士毅的变化而惊愕。王士毅家跟王氏钱庄毗邻,王士毅虽然不常来阿雄家,但那时候阿雄经常带着秦钟和她上堂哥家玩,豆儿记得王父王母去世时她还流了泪。
少东家站在门口,似乎犹豫是否进来,阿雄立即招呼道:
“快进来,少东家。”
少东家进来之后,豆儿给少东家也冲了一杯茶。豆儿用一种戏剧化的语气说道:
“大少爷,请用茶。”
少东家在阿雄屋里感到很局促,捧着茶杯的手似乎还有点抖,他朝豆儿机械地笑了笑,然后对着阿雄说:
“我是今天才知道他是你堂哥的,否则前几天我就把他带来了,他在魔天元已经好几天了。”
阿雄说:“堂哥,你在赌场干什么?你知道我嫁到和县来了吗?”
“我还知道秦钟死了。我什么都知道。”王士毅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垂着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离家这么多年也没音讯,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你不会是靠赌钱为生吧?”
“我不会赌钱,也从不嫖娼,但我谋生的地方,离不开赌场和妓寮。”
“你怎么说得我稀里糊涂。”
少东家说:“他在赌场的作用可大了,不论是押宝还是掷骰子,还是推牌九,庄家在揭底之前都要吆喝一段小曲,这是赌场的惯例。庄家吆喝一段小曲既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又给赌场造成了一种气氛。有的庄家自己吆喝,有的则是请别人代替,王士毅就是专门替庄家吆喝赌曲的,庄家不管输赢都要付酬金。当然,庄家若赢了,付得自然多一些。”
“原来如此……”阿雄叹道。
豆儿的话还没出口,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在妓院也是唱曲的?在干那事之前为他们唱?”
“该死,”阿雄的脸一下子羞红了,说,“你的嘴越发放肆了。”
“那种地方总是有很多歌女,”王士毅说,“我为歌女写歌词。”
小花猫跳到茶几上,悠长地叫了一声,阿雄把小花猫抱起来的时候,豆儿感到屋子里的空气陡然异常起来。
大家都处于僵持之中,长久沉寂之后,豆儿说:“堂哥,你现在还捉蟋蟀吗?那时你在家,常带我去棉花地捉蟋蟀,还记得吗?”
豆儿那时跟阿雄一样称呼他堂哥,豆儿延续着当初的称呼时,王士毅感到有一股酸楚的暖流在心中浪涌。
“怎么不记得,除了去棉花地捉,还经常去蟋蟀河捉。那时,阿雄跟秦钟常常单溜,就剩我俩在蟋蟀河边时,你还常常哭鼻子。”
“堂哥真坏,干吗要揭我的老底。”
阿雄在别人提到秦钟的时候,脸上却无法摆脱一种忧戚之色。
“真像做梦一样。”
王士毅和少东家怀着不同的心情看了阿雄一眼。
屋子里就剩下阿雄和堂哥的时候,阿雄发现堂哥的面部表情异常复杂,她急切想了解堂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所以对他复杂的表情就忽视了。
“当初你说赴省城乡试,却一去这么多年不归。”阿雄说,“我爹多次想派人去找你,可一会儿听说你在这儿,一会儿又听说你在那儿,没个准。其实我们都明白,即使找到你,你也不会回来的,你为了喝酒痛快,竟如此狠心!”
阿雄说着眼里又流出了一些泪。
“堂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嫁到这儿的。为何没跟秦钟成婚?当初你俩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天生一对啊!”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别再提了。”
王士毅为阿雄轻描淡写的语气而困惑。
“堂妹,我这次从巢州回来就是为了找你的呀!如果不是得知你没嫁给秦钟,我是不会来的。”
阿雄把小花猫放在地上时,小花猫又叫了一声。
“为什么?堂哥希望我嫁给秦钟?”
王士毅突然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在阿雄听来奇怪至极,难以理喻。
阿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万万没想到久违的堂哥会如此恸哭,堂哥的哭声奔放而又瘆人,阿雄隐然想到旷野上历经追杀与苦辛的某种野兽的哭嚎,她的心在堂哥的哭声中隐隐作痛。她想到这么多年堂哥像一个江湖流浪艺人一样的悲惨颠沛的生活,更觉得堂哥当初的出走荒唐至极。
而对王士毅来说,如此痛哭一番,正是他蓄谋已久的,万般辛酸隐痛只有在面对阿雄时的痛哭一场才能减缓,王士毅全然不顾这是在陈府,也不顾堂妹已身为小妾,他只想酣畅地哭一会儿,再哭一会儿。
豆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端着盘子进来时惊恐万状,盘子上放着瓜子、花生、桂圆,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心情激动的豆儿只能用此来招待久未见面的儿时伙伴。
阿雄冲着傻站着的豆儿说:“把盘子放在那儿,没你的事,你出去吧。”
豆儿出门时长长地伸了一下舌头,一种令她恐慌的预感倏然而至。豆儿不知自己的这种预感是如何产生的,她的预感跟她的某种隐秘的心事融在一起,这种预感起初还很抽象朦胧,只是觉得陈府将会因为王士毅的介入再起什么风波。而当她回到自己屋子躺在床上时,她甚至认为自己对这场风波来说,也许不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豆儿出去之后,王士毅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了,停止了号哭,在他抽抽噎噎的时候,阿雄把搓好的热毛巾递给他。
阿雄见堂哥神情专注、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未看见她递的毛巾,便亲手给堂哥擦着脸。
“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许多苦,”阿雄说,“哭一哭心里也许好受一些。”
王士毅突然握住阿雄的手:“堂妹。”
阿雄在堂哥的这声叫唤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缩回手,心儿怦怦乱跳,她发现堂哥的眼神充满着一种故旧情深的东西,这东西迷场而又炽热,阿雄果然听到了她惧怕万分的话:
“我好想你呀,堂妹!”
堂哥说:“小时候,你只对秦钟好,我心里暗暗受了多少折磨,你知道吗?”
堂哥说:“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知道吗?”
堂哥说:“我仅是为了能无拘无束地喝酒?”
堂哥说:“我为什么那么贪酒,你知道吗?看到你和秦钟在一起,我不把自己喝醉,肯定会痛苦疯了。”
阿雄紧紧地攥着手上沾着堂哥泪水的毛巾,一种坠入深渊般的眩迷使她站立不住,她退了几步,在一个木椅上坐了下来。
堂哥隐藏至深的心事像阳光下的山峦一样奇崛而清晰,阿雄觉得自己像遭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虞之灾一样猝不及防。
多年后——在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以后,堂哥和盘托出自己深藏这么弥久的心事时,阿雄在后来的回味中只牢牢地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当时的震惊与迷惘。除此之外,她什么其他感受也回味不起来了。而实际上,这时候她也只有震惊和迷惘,确无其他心情,诸如欣喜、惋惜、痛苦等等。
阿雄明白了:堂哥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同样很小的她。
阿雄明白了:堂哥遭遇的一切全是为了她,包括嗜酒,包括在赌场为庄家唱曲,包括在妓寮为歌女创作歌词。
阿雄为自己当初对堂哥的心迹毫无觉察而反思不已。
阿雄记忆里的堂哥文弱而阴沉,就是这文弱而阴沉的堂哥怀着痛苦而不可告人的欲念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阿雄奇怪当初父母为何没想到把她嫁给堂哥,偏偏就想把她嫁给秦钟。如果当初把她许配给了堂哥,后来的一切该是多么不同啊!
阿雄很深沉地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命运是如何难以把握和不可逆转。
阿雄在看着终于袒露了心迹的堂哥的时候,觉察到神秘的命运再次对她袭击了。
阿雄记得她后来是这么对堂哥说的:
“堂哥,是阿雄害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阿雄罪该万死呀!当初阿雄哪里知道堂哥的心事,只知道堂哥那时不爱说话,喜欢喝酒。当初你打着赶考的幌子外出,我和爹妈都认为你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喝酒,不愿受约束,哪里就想到你是为了这一层。到如今,秦钟虽死,可我已嫁给陈掌柜了,生米已做成熟饭。堂哥还是回巢湖县找我父母,过一份好日子吧,再也别外出漂泊了。你看你,穿着、神态已像一个乞丐了,你再也不能这么生活下去了。”
“我是不会回巢湖县了。”
“那你打算去哪儿?”
阿雄忘不了堂哥当时那种哀怨欲绝的表情。
堂哥说:“不知道。”
吃晚饭前,王士毅穿上了豆儿从县城买回来的新衣。阿雄给银子让豆儿去县城买衣服时,再三关照豆儿一定要买最好的。豆儿把阿雄给她的银子全抛给了一家制衣坊,王士毅穿上这身质地很好的衣服,加上洗脸剃须,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容光焕发。阿雄又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堂哥的影子,学究似的文静羞怯,阿雄第一次对堂哥产生某种亲情就是在他换上新衣之后。阿雄看着堂哥,很娴静地笑了笑,然后带他去见陈掌柜。
这是经阿雄再三说服,堂哥才答应的。
陈掌柜那次遮遮掩掩地袒露了自己娶梅娘的隐情之后,自然,阿雄也毫无保留地讲了藏在她心底的所有秘密,陈掌柜在知道了阿雄的一切之后,依旧不惊不慌,平淡如水。这一点阿雄暗自纳闷,她觉得自己无法捕捉到掌柜的思想的小鸟,她只记得掌柜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下那逆子讹我,我是无计可施了。”
“你让他告去,没事。”阿雄说。
“为什么没事?”陈掌柜睁大眼问道。
阿雄吓得不吭声了,愣了半天,说:
“并不是我亲手害死他的呀!”
“可谁能说得清楚这些?”陈掌柜说。陈掌柜眼睛里藏有消沉和无奈,这是阿雄事后才忆起的。
“你不是希望我害死他吗?你亲口对我说过的。”阿雄说。
“唉——”陈掌柜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阿雄在向陈掌柜介绍堂哥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她甚至有临阵逃脱的念头,她不知道陈掌柜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又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来到他面前。幸好陈掌柜反应还算正常热情,否则阿雄在介绍完之后就会打发堂哥离开陈府的。
阿雄觉得自己已经很对不住掌柜的了。她惹下的大祸,陈掌柜却在担负着它的后果。看到陈掌柜一次又一次遭少东家讹诈,阿雄心如刀绞。
阿雄生怕堂哥的出现再次伤害了陈掌柜。秦钟那时来陈府,阿雄虽竭力回避,让使女豆儿应酬他,可阿雄还是感觉到了陈掌柜内心是不好受的。只是一向宽厚的陈掌柜从不轻易流露内心情感而已。
“王兄现在何处供职?”陈掌柜问。
“尚未谋到理想职业,”王士毅说,“一直漂泊在外,四海为家。”
“看王兄的样子,一定是个秀才。敝人才疏学浅,还望多多赐教。”
“不敢,不敢。学业早就荒废了,靠一点雕虫小技为生。”
陈掌柜问:“你跟少东家是怎么相识的?他除了赌友,没有任何其他朋友。”
王士毅说:“我虽不赌钱,但常去赌场为庄家唱曲,我就是在魔天元认识少东家的。”
陈掌柜眼里闪过一片不解之色:“你可不像在赌场唱曲的人啊!”
阿雄忙解释道:“伯父伯母早就过世,堂哥又不愿过一种在他看来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很早就外出谋生了。”
这种多少有些别扭的谈话气氛是在王士毅谈蟋蟀的时候被冲破的,陈掌柜在听王士毅侃了一番蟋蟀经之后,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王士毅早就听说了陈掌柜有一个名蟋繁多的蟋蟀房,他提到蟋蟀自然有投其所好的意思,陈掌柜对斗蟋的痴迷早在王士毅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听说了。王士毅在童年至少年那段时光里也非常爱斗蟋,并在塾师的指导下通背了贾似道的《促织经》,跟陈掌柜的谈话勾起了他对斗蟋的回忆,这是王士毅怎么也没想到的。王士毅至今谈起斗蟋蟀仍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从蟋蟀的形状、颜色、花纹来辨别其优劣这方面的知识,王士毅谈得让陈掌柜目瞪口呆。王士毅引经据典,纵横捭阖,高屋建瓴,很快地陈掌柜就坚信此人学识渊博,是蟋蟀方面的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