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崇尚宋朝宰相贾似道的斗蟋精神,贾宰相说:‘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何也?天之生物不齐,而人之所好亦异也。好非外铄,悟性之情发也。情发而好物焉,殆有可好之实存于中矣。否则匪好也,岂其性之真哉。’贾宰相从人性的高度,畅述了爱好生物者均是高雅之士,而贾宰相所指的生物自然是指蟋蟀。贾宰相被人弹劾贬官,后在狱中遭杀,这是天大的冤案,贾宰相爱蟋何罪之有?”
陈掌柜知道贾宰相是斗蟋误国遭杀的,但眼前这位小伙子慷慨激昂的高论让他深受感动。陈掌柜不知王士毅内心的动机,只以为遇上了难得的蟋蟀知音。
阿雄见他们谈得如此融洽也满心欢喜:“这下好了,掌柜的是遇到了知己了。”
陈掌柜说:“可惜这位知己不能久留啊!”
王士毅说:“如果掌柜的肯留我住下,我就不再漂泊流浪了,在陈府随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掌柜说:“那就留下吧,若不嫌陈府寒碜,你随便住多长时间都成。焦大那一介草夫,谈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干苦力活还行。王兄若留下,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能陪我聊蟋蟀就成。不瞒你说,我也萌动过著书立说的念头,贾宰相能留下那本《促织经》,比他做一百年宰相也管用,可我学识浅陋,只有在王兄的指教下,才能在理论上有所提高。”
“陈掌柜若想写蟋蟀方面的专著,我可以倾其所有,跟你悉心商榷,想必会有裨益的。”
“那只是偶一闪念而已,不过以后多多赐教是难免的。”
王士毅在进陈府膳房进晚餐的时候,佳肴珍馐之丰盛让他无从下箸,陈掌柜殷勤备至更让他窃喜不已。来和县已半个多月,当初陈府就像阴森可怖的鬼门关一样令他胆战心惊,跟着少东家往陈府走来的时候更是如履薄冰,而蟋蟀是化险为夷的强劲武器,一切都是这样出乎意料,王士毅对自己今天在陈掌柜面前的表现非常满意,多年前掌握的一点蟋蟀知识派上了如此大的用场,这是他在刚到和县时做梦也想不到的。现在他不仅受到了贵客般的款待,而且还将在陈府住下来,王士毅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王士毅直到此时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留下来,留下来干什么?
阿雄坐在桌前用餐时不住地拿眼偷觑着堂哥,她觉得堂哥的变化不仅在外形上,性格上也跟以前大大不同了,那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文弱少年已被一个饱经沧桑、世故且善于见风使舵、夸夸其谈的陌生男人所代替。阿雄在陈掌柜答应堂哥留下来的时候忧喜参半,她不知道她将面临一些什么,温暖而酸楚的亲情转瞬即逝,凶多吉少的预感像深冬的山岚一样冰凉而弥漫。阿雄给堂哥夹了几块鸡肉,陈掌柜已听阿雄说了王士毅非常嗜酒,陈掌柜亲自把壶斟酒。但阿雄发现堂哥喝得很节制,只是用嘴轻轻地抿,阿雄觉得堂哥喝酒如此斯文简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在阿雄的记忆里堂哥是见酒就醉的。堂哥喝酒总是仓促而莽撞,跟他的外形气质很不相配。在渐渐长大了以后,阿雄去他家的次数逐渐少了,但每一次去他不是在喝酒就是醉躺在那儿。经堂哥的提醒,阿雄重新回忆堂哥喝酒的情形时似乎觉得确实与自己有关,堂哥醉酒时的神态既狼狈又忧伤,望着她的眼神也不对劲,一双眼球往上翻眼白,硕大的眼睛在阿雄的回忆里具有一种悲痛欲绝的意味。阿雄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堂哥到如今还这么痴迷,这么痛苦。阿雄觉得陈掌柜是太傻了,他竟丝毫也没察觉王士毅的来意。
精明的少东家把阿雄堂哥领进陈府的时候是很想看一番陈掌柜的笑话的,从王士毅粗略的介绍中,他已觉察此人跟阿雄不会是单纯的堂兄妹关系,可是吃饭时他发现父亲跟此人已经谈笑风生,自然感到蹊跷不已。
“陈掌柜在斗蟋时,选用何种葭法?”王士毅抿了一口酒之后,又把话题绕到了蟋蟀上。
“大多以鼠须为之,把老鼠须蜡粘在竹签上,以此掭蟋可确保蟋蟀不受伤害。”
“鼠须细软自然不伤蟋蟀,但运用很难自如,我认为还是用葭草最好。于白露前夕,选葭草梗长直者,于饭甑内蒸之,然后置日中晒干,三蒸三晒之后,选茸毛丰满、草色明坚者用蝇头浆染之,此葭为最上等,既好用又不会使蟋蟀受到丝毫损害。”
陈掌柜说:“王兄不愧为行家,你所说的这种方法练就葭草,我早就采用了,一般大的场局我才用这种葭草,平常逗乐儿,鼠须足以对付了。运用鼠须,我是为了锻炼运葭的功力,鼠须细若游丝,功力不到者自然会功亏一篑。”
“运葭手最忌僵硬,最妙的锻炼方法是用小豆三粒,用拇指、食指、中指合捻使之滚动,以此不断运作,然后用葭则手指灵活轻捷。江淮间的老手都是用三指实拈葭柄,夹在虎口,全用手腕之力,而北方人则用三指捻之耳。”王士毅继续卖弄着。
“运葭之力也是因蟋而异,山间岩缝里的硬壳大蟋轻则隔靴搔痒,而像芦苇丛中的灵敏小蟋自然不能重掭。”陈掌柜说。
接下来,陈掌柜趁着酒兴大侃了一通,时间一长,王士毅只有点头称赞的份了,他肚子里的那点货色已掏空了。
“初捕来的蟋蟀,”陈掌柜说,“性情未驯服,运葭稍不注意就会使其惊跃,只能在项上或肋间轻轻掭之,若在尾部或钳上骤然着葭,蟋蟀必然惊吓蹦跃,受其惊吓的蟋蟀在斗蟋时往往临阵惧怕,不堪一击。”
接着陈掌柜更细致地讲了锈葭、点葭、提葭、抹葭、挽葭、挑葭等诸多葭法。
阿雄自嫁进陈府以来还是第一次听陈掌柜讲了这么多蟋蟀知识,而作为斗蟋玩家必不可忽视的葭法一项,陈掌柜知道的就如此之多,阿雄是惊叹与嫉恨相交。陈掌柜一谈起蟋蟀就青春焕发,神采飞扬,给阿雄的感觉是她似乎还不如蟋蟀更重要。阿雄记得自己虽就这个问题追问过他,是她重要还是蟋蟀重要,陈掌柜的回答当初在她看来是一句戏言,她隐约记得陈掌柜最后是这样说的:当然是蟋蟀。
阿雄在听了陈掌柜为那只长颚蟋而牺牲爱妾的故事之后,曾有过一个强烈的冲动,她要找一个机会试一试她和蟋蟀在陈掌柜心中的重量比,如果是她重了,她不仅战胜了蟋蟀也战胜了陈掌柜的爱妾珠珮,阿雄曾为这种冲动中的念头夜不能寐,既陶醉又恐怖。今天陈掌柜在侃他的蟋蟀经的时候,那种念头又姗姗而至。阿雄希望今夏跟陈掌柜去鸡笼山捉蟋蟀,可是这一想法一出现,阿雄就觉得自己过于荒唐了。去鸡笼山还能遇见那条响尾蛇吗?即使是遇上响尾蛇,没有那只长颚蟋,机会依然产生不了。
阿雄在这个晚餐时分注视着陈掌柜的神情,陈掌柜自然毫无察觉,堂哥王士毅也误以为阿雄的表情不过是一种对别人谈论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时所产生的烦躁而已。
其实阿雄的神情里暗藏着一个秘不可示的欲念。
久别重逢的堂哥在阿雄的这种欲念里也荡然无形。
阿雄后来在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脑子里不止一次闪现出这一晚的情形。
阿雄当然记得那一晚陈掌柜在酒足饭饱之后仍没离开膳房。
陈掌柜谈兴极旺,自被少东家讹诈以来,陈掌柜第一次有了如此的好兴致,而这仅仅是因为遇上了一个略通蟋蟀经的不速之客。
陈掌柜甚至吟起了古人总结的斗蟋葭法的歌谣。
阿雄在遭到了那种致命的打击后,自然忆不起陈掌柜吟的那些词句,她只记得陈掌柜在吟歌谣的时候那眉飞色舞的表情。
葭头要长秆宜直
把葭必须施巧力
轻松落处视其情
手法活泼方式合
把葭犹如船把舵
胜负全凭运葭妥
葭草须采白露前
老嫩茸丰无不可
不离左右长枝葭
……
尽管王士毅酒喝得很斯文,在陈掌柜旁若无人地吟完歌谣时,发现王士毅已趴在桌上鼾声如雷。阿雄知道堂哥酒又喝多了,阿雄没有忘记堂哥醉酒的唯一标志:沉睡。
陈掌柜自然有些扫兴。他打发仆佣收拾房间安排王士毅就寝。他回自己屋子时还觉意犹未尽。
王士毅被安排在前院东厢房,跟王管家是隔壁。王士毅由豆儿跟另一名仆佣搀扶着来到拾掇一新的房间,迷迷糊糊之中要喝水,豆儿连忙端来一杯刚沏的茶,递到他嘴边。王士毅还以为是阿雄在把嘴喂他茶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是豆儿的时候便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那一名年老的仆佣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豆儿和王士毅。
王士毅喝完茶水之后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豆儿低垂着头站在床边,摇曳的油灯光闪烁在豆儿绯红激动的脸上,豆儿毫未意识到自己正上牙咬着下唇。
春夜的陈府大院轻风剪剪,虫鸣不绝,豆儿的心也如这春夜一样骚动而迷离。王士毅的到来给豆儿带来一种她全然陌生的异样体验,豆儿在这种体验里恐惧、迷乱不已。王士毅已酣然入睡了,她要做的应该是退出去,把门掩好,让他好好睡一觉,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离开。王士毅的鼾声像一只小船一样把她悠悠荡荡地带到了往日的时光。在巢湖县境内的蟋蟀河边,豆儿跟着王士毅,如同阿雄跟着秦钟一般,无数次玩耍嬉闹。豆儿记得阿雄曾说过:我嫁给秦钟,你就嫁给我堂哥算了,豆儿当时满脸羞红。王士毅离家出走曾在豆儿心上印满了疑窦和焦虑,在她认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王士毅的时候,他仿佛从天而降。豆儿伸手把被子往上拉拉,好让王士毅的双肩不要露在外面,这时候豆儿再次确定不是在梦中,眼前酣然沉睡的人就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个文弱书生。
豆儿离开王士毅的屋子,来到了阿雄的房间。豆儿之所以贸然闯入小姐房间,是因为她看到窗户上的布幔还悬挂着,若布幔挂了下来,豆儿肯定会回避的,因为豆儿知道陈掌柜肯定在屋里,阿雄以此为记号说明陈掌柜不在屋里,这在陈府上下人人皆知。此方法还是豆儿一手炮制的,豆儿知道阿雄经常白天也和陈掌柜在一起,当然阿雄的性欲亢奋而紊乱这一点豆儿知道与否,就不得而知了。而对阿雄来说,白天也把掌柜的拉进屋子正是她迷乱于自己性欲的表现。
“小姐,堂哥已睡了。”豆儿说。
“你怎么待这么长时间,”阿雄说,“是不是还准备嫁给他呀?”
“羞死了,羞死了。”豆儿故意在小姐身上扑打着。
阿雄制住豆儿,笑着说:“若想嫁给他,这个媒人就让我做,怎么样?”
豆儿嚷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阿雄嬉笑道:“你没这么说,可你心里这么想的,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阿雄扮个鬼脸说:“豆儿的那点鬼心事,还能逃过我的眼睛?”
豆儿赶紧说:“小姐真坏。掌柜的怎么今晚没来?”
“我一说你,你就跟我提掌柜的,是你坏,还是我坏?”
跟豆儿这么说说,阿雄阴郁的心情有些开朗。豆儿进来之前,阿雄正在心烦意乱之中,对陈掌柜视蟋如命这一点她耿耿而不能释怀,堂哥的闯入所引起的恐慌也被冲淡了。她只全神贯注地思考一个问题:陈掌柜把她和蟋蟀谁看得更重要?或者说,把她和已经被毒蛇咬死的爱妾珠珮谁看得更重要?
阿雄知道自己陷入的这个问题是荒唐而愚蠢的,但却像陷阱一样难以摆脱。
陈掌柜在走出膳房时似乎用眼神询问了她今晚需不需要他,阿雄在烦躁不安之中径自回屋,她不知道为何突然憎恨起掌柜的了。
豆儿要回屋时,阿雄叫住了她:“今晚我不让掌柜的来,你就跟我在一起睡吧,我心烦意乱,正想找人聊天。”
豆儿的脸一下子严峻了起来。
她望着小姐,嗫嚅道:“是不是……堂哥来了的缘故?”
“别瞎想,”阿雄说,“我知道你想嫁给他,我怎么还会想他呢?”
豆儿正言道:“小姐,我再说一遍,这话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好多年前我就说了。我没有不承认啊。”
“我不过是看他酒喝多了,又在外孤苦伶仃地漂泊了这么多年,便在他房间多待了一会儿,小姐莫非是吃醋啦?”豆儿说。
阿雄把豆儿拉到身边坐下,用另一种语气说道:“傻丫头,我怎么会吃你的醋呢?”
“是的。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不吃醋也是自然的。吃奴才的醋也太掉价啦!”
“你是要我撕你的嘴不成?”
豆儿扑哧一笑:“小姐生气啦?我是说着玩嘛!”
阿雄在接下来的谈话里变得更为忧心忡忡,她说:“你知道梅娘怎么说我来着?”
“怎么说啦?”
“她说是因为我吃你的醋,才把秦钟害了。说秦钟喜欢的是你,说我是嫉妒……”
“要是嫉妒,你害的不该是秦钟,而是我呀……”
“就是,我也这么想啊!这个该死的梅娘,整天胡说八道。”
豆儿沉思片刻,说:“梅娘怎么会想到这份上啦?”
“她看秦钟一来就待在你屋子里,以为他是冲着你来陈府的。”
豆儿大叫着说:
“啊呀,真是冤枉死我啦……”
这是入春以来姥桥镇又一个平常春夜,但镇子西边的陈府有一盏油灯直到夜色阑珊仍未熄灭。
蟀夫焦大起来小解时自然注意到了那个亮着油灯的房间,焦大同时也注意到了阿雄房间的窗幔没有挂下来,这就是说陈掌柜不在阿雄屋子里。春宵的窃窃私语在焦大听来如同院子里早醒的虫子的浅吟,焦大开始不知道阿雄在和谁说话。焦大在白天已经知道了陈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焦大猜想阿雄是在和多年未见的堂哥彻夜长谈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环视了一下夜色迷离中的陈家大院,恍若回到了去年的那个中秋之夜,而想象中正在跟阿雄谈话的那个青年好像即将要遭遇杀身之祸似的。焦大好像已经听到了那只花猫沙哑凄厉的哀鸣,原本清新温润、芳香四溢的春夜一下子变得杀机四伏、恐惧异常。在小解完,回屋前,焦大往阿雄的屋子稍稍走了几步,这才听清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豆儿,而不是阿雄的堂哥。焦大这才放心地回屋睡觉了。
焦大在床上躺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春天的下半夜焦大总是辗转难眠。
而辗转难眠的时候,焦大的脑子里便充满了阿雄的形象。焦大暗恋着阿雄由来已久,但整个陈府大院无一人觉察,自然阿雄本人也浑然不知。
其实焦大起来小解,阿雄和豆儿都知道,她们对焦大深夜发出的声音并不陌生,只是都觉得对焦大无需顾忌什么,她们在焦大哗哗的尿声中也没有停止交谈。
情形发生变化是在焦大回屋的时候,焦大掩门时传来的吱扭声在阿雄听来含有某种隐喻式的惊心动魄的意味。阿雄一下子就和尚打坐般地定在那里,豆儿看到阿雄的眼睛里骤生出一种骇异之光,渐渐地豆儿也意识到了什么,豆儿抱着阿雄,豆儿说话的声音哆哆嗦嗦。
“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了那个夜晚——去年的中秋之夜?”
阿雄说:“好像秦钟就在院子里,快拉住他,豆儿,他快要掉进井里啦!”
豆儿紧紧地抱着阿雄的头,说:“小姐,快别胡想啦,我怕!”
“我也怕,豆儿,快抱紧我,我怕极了。是我害死了他,他的鬼魂会来找我的。”
豆儿说:“小姐,我求求你,不是你害死他的,别再瞎说。”
“是我害死的他!”
“不是你害的……”
接下来的一声惊叫使焦大惊然坐起,他当然不知道阿雄是如何发出这声石破天惊的尖叫的,他更没想到在这个普通的春夜、除了他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中秋之夜,阿雄也在脑子里出现了那个中秋之夜的画面。
阿雄和豆儿搂抱成一团的时候,那只小花猫跳到了放着油灯的桌上,阿雄是在看到小花猫时惊然而叫的。
听到阿雄这声惊叫的,除了焦大,还有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王管家王爵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