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林也是瑶岭村人,和橘子好过。那会儿的橘子更好看,肉皮嫩生生的,眼仁黑亮亮的,两条辫子粗粗的。后来橘子嫁给汉勇,周太林就走了。橘子跟周太林好时,周太林帮她家种过两回地修过一次房,还背她爹翻山上过好几回医院。这些汉勇都不能做,汉勇站不起来。可橘子还是嫁给了汉勇。汉勇帮橘子爹拿住院费,汉勇让橘子爹治好病,汉勇让橘子爹多活好几年,多吃好几年豆腐,豆腐脑和豆浆也没少喝。媒婆上家给汉勇说媒,橘子找到周太林说,俺想让爹活命,俺得去嫁汉勇。周太林脸红了、紫了、黑了又白了说,你爹让的?不是,俺没娘,不能再没爹,俺要爹活,俺得嫁汉勇。你、你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荔,黑面人。橘子说,俺想让爹活命,谁给爹治病俺嫁给谁。那俺给你家种地算是白种了?俺背你爹算白背了?那你说咋办?橘子看着周太林心里比酸葡萄还酸,可再怎么酸她还是想要爹。你得给个补偿,要不俺可亏大了。怎么个补法?明天,明天晚上去后山小树林子把你给俺就成。橘子没去小树林子,她去找汉勇。你也知道俺跟周太林的事,他还帮着干了不少活,俺现在要嫁你,他心里不痛快。要不,要不,你看要不给他板豆腐成不?汉勇看娘在院子里喂鸡,就压着嗓子眼儿说,给他两板,再给他一袋子黄豆。后天俺娘去老姨家,让他过来吧。橘子对周太林说,汉勇给爹花钱治病,俺不能让他吃亏,俺也补偿你,俺让他给你豆腐给你黄豆。这是家里存的二十一个鸡蛋,俺也拿来了。橘子和汉勇结婚那天晚上,周太林闹着放火点人家新房。多亏村上人拦着才没坏事。
后来周太林走了,村上人说他进城了。现在周太林回来了。他应该是发了财回来的。周太林把轿车停在村委会,一个人四下里游走。他走起路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庄重的。两个脚底板把地面打得咚咚直响,恨不得把地砸出一个个坑来。他走得慢吞吞的,好像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专门为了砸坑。走累了走烦了就开着车拉着他女人给村上人发礼品,不管来到哪家门前他都把喇叭按得像警笛一样响。等那家人出来,他才慢悠悠把东西递上,像村长在村头发放扶贫物品,表情不屑且豪放。那家人忙接过来,激动得话都说不成个数,你看这是个怎么说法?你看这是个怎么说法?……虽是话不成句,却连客气带感激全有了。周太林的女人就介绍这东西怎么怎么好,是在什么商场什么大厦买的,又说这东西多么不凡,多么与众不同。那人就更感动得手脚没处放。于是扯着嗓子喊,孩子他娘——孩子他娘——杀鸡,杀鸡。
开始是女人们,后来连男人们也发现周太林送东西可不是随便送的,他是讲究地点的。离橘子豆腐店一左一右的人家差不多全送到了。只是没橘子家的事,人们一拍大腿,忽然间发现还有一个比白得东西更让他们兴奋的事!!村子里一下子活泛起来,好像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村口上走来了戏班子。
橘子豆腐生意忽然间掀起一个大高潮,比过年那会儿还要猛。周五婶一大早来买豆腐,中午来买碗豆腐脑,晚晌又来打豆浆。橘子说,婶子咋不一块儿买回去?这不,这不刚想起来嘛!周五婶精神饱饱满满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上下左右地骨碌,像是昨天来时把钱包落下了。这不大可能,周五婶压根儿就没有钱包。她里边裤衩缝个兜,几张钱票规规矩矩蹲在里边,周五婶买东西时先解裤带。有回周五婶手提着裤子,别人还以为她要买什么东西,细看不对劲,她裤带断了。这裤带还是她老闺女屎尿布改的,早该断了。周五婶过日子仔细,地上的头发丝儿都拈起来留着换酱油。张二姑前天来买豆腐,昨天也买,这会儿又来买了。王三姐带着她家老土狗来了,那老土狗就在院外蹲着,它不敢进去,它怕橘子家的大黄小黄。还有七姨八婆……就跟吃豆腐不要钱似的。这些平时吃咸菜疙瘩都心疼肝疼的女人们一下子大方起来,慷慨起来,这会儿她们好像不那么看重钱了,什么钱不钱的,钱花在刀刃上才值当,该出手就得出手。这下乐坏家里的小孩子!妈,今晚做啥吃?小葱拌豆腐。妈,今晚吃啥?炖豆腐。妈,今晚吃——豆腐。“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俺笑”,孩子露着小豁牙。这些人买完豆腐还磨磨蹭蹭不走家,有的干脆靠着墙根坐下,像是累酸了胳膊腿要歇口气,又像是准备等着什么人来。她们来买豆腐,还来和橘子借针头线脑儿。王三姐又来借顶针,她说,橘子俺来借个顶针,她把屁股放在门槛上。橘子俺看见周太林他女人了,高个头儿,白,嘴唇红头发黄。穿个黑背心太瘦,把两个奶子勒得像两口小肥猪。他上家来没?没,上家来干啥?来,来买豆腐呗,周太林说要把村口小卖店的东西全买下,再白分给大伙儿。汉勇说,外边怎么这么吵?不是在场子上分开东西了吧?俺得走家了,锅上还热着猪食呢。王三姐好像忘了是来借顶针的,她家锅上正热着猪食,哪能用上顶针?女人们走了,男人们来了。刘三来借锄头,他家已经有五把锄头。王三姐夫来借镰刀,橘子说把顶针也拿上,省得你媳妇再跑……橘子豆腐店像办喜事那样车水马龙。李二姑说,橘子,你说这天啥时候才冷起来?二姑你盼着冷呀?哪儿呀,这不她太林哥给俺老闺女送了件羊毛衫,这孩子大热天就往身上套。李二姑说话时眼珠盯着橘子脸,橘子笑笑,脸是温的,眼神也是温的。她说,想冷还不快,说冷就冷下来了。李二姑说,太林这孩子真本事,心眼也好,小时候我就看他有出息,有回在村上吃饭,他一人就吃了六个馒头。李二姑说完觉着这个表扬有点像强扭的冬瓜,又说,胃口大人才有大出息。人那媳妇长得才水灵!你没看见吧?像电视里的人,嘴唇子比猪血都红。噢,是吗?要不说这人呀,唉,都是命,命中八尺哪来一丈?李二姑嘴里不住地叹息着。
刘三上午借锄头,下午还锄头。刘三下巴尖尖的,像只老山羊。刘三有一个远大的想法,下辈子说什么也开个豆腐店。他对上小学的儿子说,你要是争口气将来开个豆腐店,天天数钱天天吃豆腐。刘三喊,汉勇,汉勇。汉勇把自己从作坊里摇出来,你说这个茶叶是咋沏法?他把手上一个巴掌大的绿纸包晃晃说,太林给的茶叶,叫毛尖,可贵了。太林说了,喝它长精神头眼仁儿亮,你看。他把绿纸包塞到汉勇手上。你成天滋溜溜喝,快教教俺咋个沏法,要不白瞎这好东西!汉勇说,你等会儿,我把豆腐包打上就来。橘子给刘三递过去个板凳。橘子说俺来教你。把水烧开,捏一小把茶叶,先倒点水把茶叶烫烫,分把钟后把水倒掉,再倒开水,分把钟后还倒掉,第三遍茶最好喝。汉勇打着豆腐包说,沏茶的水要多开一会儿才能把茶味烫出来。
橘子往蓝花碗里加开水,一丝丝舒展的茶叶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游起来。橘子说,听说蒙古人喝奶茶,不知道那奶茶是怎么一回事?汉勇边从簸箕里往外挑瘪豆子边说,应该是拿牛奶当水沏的茶,蒙古那地方奶多水少。橘子说,牛奶沏茶叫奶茶,要是拿豆浆沏茶就是豆浆茶了。汉勇说,就是这么回事。橘子说,你等着。橘子把茶叶用开水烫烫,又把豆浆烧得滚开浇上去,回手添上一小勺白糖。汉勇端着蓝花碗,豆香和茶香交织的热气钻进他两个鼻子眼儿里,他把蓝花碗里的豆浆茶吹出一个个小浪来。橘子把豆腐渣热上,又在里边加些菜叶,她端盆上院子,鸡看见橘子咯咯咯叫,猪看见橘子噜噜噜响,狗看见橘子汪汪汪喊。盆里一空,鸡猪狗就不再闹哄了。院子里的鸡猪狗吃饱了肚子就不再有响动,鸡望天猪睡觉狗看门。
院子外边的人就大不一样了,吃饱了,喝足了,有力气,响动更大了。几个女人像坛子里的咸菜疙瘩那样聚在一起。周五婶伸个公鸡脖说,昨天俺去买豆腐,见她眼睛红红的,许是夜里哭的,肠子悔青了有啥办法,没那个福气,再说当初就是她不对,为了点钱嫁个瘫子。李二姑两黑眼球立刻往鼻子中间靠拢,俺看橘子舀豆浆时,右胳膊像抬不起来似的,不会是让汉勇打的吧?那是不会,汉勇那腿脚还能打人。王三姐在大腿内侧挠几把说,那也说不定,东头的阮瞎子成天把他老婆打得鬼嚎。经王三姐这么一提示,大伙儿都觉着有道理,那橘子胳膊就是让汉勇打的,没错。周五婶说,我要是周太林,非站在橘子家门口骂她个三天三夜。王三姐插嘴,那汉勇肯定不敢吱屁,周太林一急眼还不让他胳膊也断了。这时王三姐夫挤进来说,人家周太林是规矩人,文明,不会干那等粗事。动粗多累得慌!气也气死她,悔也悔死她,这叫软刀子杀人。唉呀,忽然响起一个尖尖的声音,那会儿俺看见橘子灶台上放了一把菜刀……
老榆树下站几个男人,边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屁股后边在嘟嘟嘟地冒着黑烟。车里没人,周围也不见周太林和他女人的影儿,有人说他去村长家打麻将了。车里没人怎么还在那儿嘟嘟着?谁知道?这会儿人们早都破除封建迷信了,也不怕这“财神”树生气了。他们围着车子转圈,说长说短的。一个讲,太林大兄弟说明天在橘子豆腐,不,在场子上请全村人,还从小卖店买东西分。这大兄弟!一个说,太林哥好人,出去这么久还惦念着村上人。都说人一富就忘本,这话不对,看人家太林。又一个说,俺太林舅订了两口猪。说明天酒管够喝,肉管够吃。那橘子豆腐管够不?说话的人把嘴往院子里一撇,哈……哈……哈……男人们笑哆嗦了。多像过年呀!!
橘子泡豆子,汉勇磨豆子。橘子说,等把电视搬到作坊来吧,一边干活一边看。汉勇说,年底再买一台回来,现在电器都落价了。橘子说,等和儿子一块儿去。橘子把麻袋里的豆子倒在盆里泡上说,明天让粮店再多送两袋子黄豆。汉勇说,明儿一早你先去信用社把钱存上,家里放钱累心思。橘子说,汉勇,周太林把他车停在咱老榆树下了。汉勇说,不碍事,不碍事,下雨还能遮着点。橘子说,磨完这盆豆子就上屋看电视去。汉勇说,行,《三国》还有最后两集。
天还没黑下来,村上人就已经往这边赶了,村长替周太林挨家挨户通知的。他说,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有长舌头女人问,赶上橘子那头羊不?快扶好你家老爷子吧,摔着腿还得上医院!一条条土道立刻活泛起来,人们争先恐后踢踢踏踏往前跑,像是赶着去救火似的。和救火不同的是他们没拿什么水盆水桶的,倒是妇女背着孩子,男人抱着板凳,老头拄拐棍往前晃,老太太让儿媳妇搀着往前冲,回头数一数,家里人一个没落,连猫和狗都跟来了。
场子上立着几根木杆子,木杆上都吊着电灯泡。一群蛾子和小咬围着灯泡扑啦啦飞。一群人围成个圈呼噜噜吃,喝,还喊。村长家娶儿媳妇也没这般热闹。过节啦——户户点灯啦——点红灯啦……
院子里,汉勇往车条上穿臭豆腐,橘子往臭豆腐上撒辣椒末,汉勇把臭豆腐放在火炭上烤,烤完一面又翻过来烤另一面,橘子用一根小木棍拨拉下边的火炭。不一会儿木棍头也跟着红起来。香味出来了,臭味上来了。吃。汉勇说,家里还有芝麻没?橘子说,有点。橘子嘴里嚼着臭豆腐,手拿木棍拨拉火炭玩,木棍头又红了。汉勇指指外边说,火炭这玩意儿别拨拉它一会儿就灭了。橘子笑笑说,对,别拨拉它自己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