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勇做豆腐,每一道工序都仔仔细细,而且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别看他坐在手摇车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吃不消。他就这么坐着做了二十多年豆腐。假如说要是现在站着做,还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效果,好像他们家的豆腐就应该是坐着做的。一想到豆腐,汉勇心里边就觉着好笑,他们老黄家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的,到他这儿该算是第四代了,这老黄家的豆腐卖来卖去现在居然成了橘子豆腐。谁说不怪呢?汉勇想,第五代豆腐怕是传不下去了。他儿子黄小河别说叫他做豆腐,他压根儿就不吃豆腐,最多拿筷子头杵杵红豆腐乳。小时候还常从家里偷块豆腐去和别的孩子换地瓜。他儿子眼里真是揉不下一粒黄豆。汉勇想得开,揉不下就揉不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儿子黄小河学习好,长相也是一表人才,脸面像橘子,身材像汉勇,既有男人的粗犷还有女人的精细。正在乡上念重点中学,这小子心高想飞,瑶岭子村留不住他。想飞就让他飞,能飞还不好?人往高处走,水才往矮处流。儿子黄小河要是飞起来,那是他祖上有德。还什么豆腐不豆腐的,那时候他跟儿子沾光,就不天天喝豆浆了,喝什么好呢?酒他不好,对,喝茶。他爱喝茶。这喝茶的嗜好是从他爹那儿传下来的,他爹就好喝茶。汉勇现在也天天喝茶,他磨豆子时,面前总放着一个白底蓝花大碗,也就是一般的茶,他往电磨里添几下豆子,喝一口,喝完了再倒上。有时候茶没有了来不及买就喝豆浆。反正是爱喝上一口,他平时吃东西也香。儿子黄小河说,有卖好几千块一斤的茶叶。成,等儿子真飞高了,让他给买。
说来也怪,橘子还没过门那会儿,人们要买豆腐就说,上老黄家买豆腐去,老黄家豆腐——从他记事起就听人这么叫。那时候他家也没有招牌,说真格的,老黄家好几代人卖豆腐,竟没一个人想着写块招牌。汉勇倒没听过他太爷爷卖豆腐时别人怎么叫,应该是老黄家豆腐吧。橘子过门也就一年头,不知是谁居然喊上橘子豆腐了,一个人叫,两个人叫,你也叫,他也叫,后来就都这么叫了,后来连汉勇自己也这么叫。怪不得第五代没有传人了,原来是让外姓人给篡了位了。这都是天意,篡就篡了,反正一家人,肉还是往一个锅里烂。再说他一个瘫子,能娶上橘子这般媳妇,已经是上辈子的造化。橘子模样俊,人勤快,心眼儿又好,还会经营买卖。汉勇对橘子好,橘子对汉勇也好。橘子三十好几的人,儿子都十四五了,可还像刚过门时那样好看,白净。她脸上不涂脂抹粉,头发不烫钩钩,梳得光光溜溜,大大方方。只是在头上扎了个紫红色方格手绢,就显得和乡下女人大不一样,特别有风味。村上人说她这是喝豆浆喝的,是让豆腐滋养的。她穿衣服也是那么自然大方。从来没有红花绿叶大苹果的时候。她确实比从前要壮实,但不是蠢相,她的好看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的那种,而不是要满溢出来,要膨胀出来的样子。村上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称得起殷实的富户没几个,他们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拔尖的。可橘子眼神总是那么平静,那么沉着而从容,这样的目光足以应对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日子。不像村里有些女人,刚穿了件新花褂子就不屑于和裤衩上有补丁的人说话了,晚饭吃了回猪肘子,第二天就满嘴丫子肘子肘子的,好像她打小是吃肘子长大的。
橘子为人和善,人前总是不笑不说话。没人买豆腐时她就上作坊里帮汉勇忙,汉勇说,你一边坐着吧,你一伸手我手就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一个人干惯的活,两个人反倒支不开套路。橘子就坐在小板凳上和汉勇唠嗑。多数时候是橘子说,汉勇听。汉勇话不多,汉勇一边听着,一边摇着车泡豆子磨豆子上浆包豆腐,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不停旋转着。橘子说,你像个机器人,又说等以后咱买个机器人回来,让它给咱磨豆子上浆包豆腐,让它撩豆腐皮卖豆腐。汉勇说一句,那咱俩干啥?咱俩?数钱呗。哈……哈……俩人笑疼了腮帮子。橘子又说,汉勇又听,橘子说一句,说两句,说三句,汉勇接上一句,哈……哈……俩人又笑起来。橘子边笑边往那个喝茶的蓝花碗里添水。院子里狗叫,橘子出来卖豆腐。是在场子上玩摔跤的黑蛋和小生子来买豆腐。肯定是玩饿了,累了。俩人凑钱买块豆腐吃。在场子上玩耍的孩子常到这儿来买豆腐。有时候好几个孩子买一块豆腐,或许一人就能摊上一口。有时跑渴了就拿一毛钱说买半舀子豆浆,还得跟橘子借个瓢拿到场子上喝,临走家再把瓢还回来。说是买半瓢,橘子都是给他们盛一瓢。到下午豆腐就卖差不多了,人们大都是上午过来买,上午忙得她汗珠子顺着鼻尖淌。不少小孩子这会儿过来花他个一毛两毛的。橘子又坐下和汉勇说话。橘子和汉勇没有农活可干,他们把地租出去了,粮食买着吃,让往这儿送豆子的粮店直接给捎过来。园子里的菜是汉勇外甥给种。他外甥爱莳弄园子,更爱吃豆腐。橘子说,爱吃就可劲儿吃,就是不给莳弄菜园子,舅舅还敢不让外甥吃豆腐?橘子和汉勇不太累,可也闲不着。至于挣多少钱真说不好,你说没钱吧,人家新房盖着,电磨使着,儿子在乡上读重点。你说有钱吧,从橘子身上脸上看不出一点迹象来,有钱人往往爱往身上脸上贴金抹银。橘子不,她总是既普通又简单,而这普通和简单里又都透露着不平常。有钱人往往说话声音嘹亮,隔着二里地就能听见。橘子不,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一字一板的。有钱人往往对没钱人睥睨个眼。橘子不,她常去给李二伯和赵四叔送豆腐和豆浆(是不收费的),两个孤老头。橘子家养了两条狗,两口猪,三只鸡。两条狗是看家好手,都凶巴巴的。两口猪是帮着消化家里的豆腐渣。三只鸡是汉勇外甥拿来的。家畜们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大,它们天天有好东西吃——豆腐渣。橘子和汉勇正说笑着,就听外边连哭带喊的。橘子跑出去一看,场子上黑蛋和小生子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橘子笑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打起来了?他,小生子说,他才拿两毛钱,就吃了一半豆腐。俺没,俺就用舌头舔舔,全让你一人吃的。橘子扯着两个孩子的小黑手说,跟姨来吧。她用湿手巾把两孩子的小手擦干净,铲一块豆腐从中间切开分别放在两个塑料袋里,吃去吧,再打架就不给吃。等一会儿,姨给你们挖一块大酱去。不用,橘子姨不用。你家豆腐甜,加酱就没甜味儿了。两孩子手拉手笑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架打得太值,能多吃块豆腐。一时他们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这份感激之情了。黑蛋说,橘子姨,俺娘不服气你。那天俺娘借来毛驴磨豆子,她说什么橘子豆腐,了不起呀!看谁不会做。她做的豆腐难吃死了,涩还拉嘴。俺和爹都没吃,俺娘也没吃上几口,都喂猪了。俺爹骂她是败家娘儿们。小生子恐怕落了后,还没等黑蛋说完就抢话(这小生子是老孟大爹他孙子),俺奶也骂你来着,她先骂俺爷,说老不死的成天喝豆浆,看你是让橘子那狐狸精迷住了。两孩子争先恐后说个热闹,有人来买豆腐,他俩才一溜烟跑开。
太阳悄悄走进晚霞里,橘子豆腐就寥寥无几了,盘里还剩下三块,橘子铲出两块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里,把袋儿口扎紧。上院里解下两条狗,大黄和小黄就各叼着塑料袋跑开。它们是给李二伯和赵四叔送豆腐去。这活儿俩东西常干,认识路。橘子到后园子里拔了小葱和黄瓜洗干净,把豆腐皮摊开,往上刷大酱,再放上两根小葱像卷煎饼那样卷起来。这就是晚饭的干粮,全当馒头吃,不过肯定比馒头营养价值高。用剩豆浆熬点稀溜溜的小米粥。守着啥吃啥,这话一点没假,难怪橘子和汉勇皮肤这般好!把昨天炖的腐乳肉回下锅,再往里打上豆腐块,腐乳肉嫩还不油腻,就是把肉带皮煮到八分熟,捞出来切成小块,再用油烹一下,添上豆腐乳汤加点白酒就成,再不用放别的作料。橘子每回炖五斤肉,能吃上三天。汉勇爱吃肉,几日不见肉他想。橘子对肉一般,倒是对火烤臭豆腐百吃不烦。晚饭虽然简单,但也算得上可口。橘子把盛肉的碗推到汉勇下巴底下,汉勇眼睛笑盈盈的,跟孩子似的。
太阳带着露珠回来了,周太林带着女人回来了。汉勇做豆腐,橘子卖豆腐。
周太林回来了——周太林回来了——瑶岭子村就像一锅咕嘟嘟冒着白泡的豆浆,一下子沸腾起来。来买豆腐脑的周五婶在往橘子手上递钱时趴在她耳朵上说,周太林回来了。橘子说,噢。来买老豆腐的张二姑斜眼把嘴咬在橘子耳朵上说,知道不?周太林回来了!橘子说,噢。来买嫩豆腐的王三姐把话挤在嗓子眼儿里说,天,周太林开小车回来了!橘子说,噢,听说了。来打豆浆的赵四姨捏着鼻子说,我天老妈呀-…
瑶岭子村口上开来一辆黑轿车,黑轿车开得铿锵有力,把村口的土道弄得浓烟滚滚烟雾缭绕,趟起来的黄土把路边的野狗呛得直咳嗽。车上坐两人,一男一女,男人叫周太林,女的该是他女人。橘子跟汉勇说,周太林回来了。汉勇说,噢,回来了。橘子卖豆腐,汉勇做豆腐,还是五板老五板嫩,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