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中,月影下,血染长衣的钟离秀轻掩在一株绿柳旁,俊美近乎冷漠的脸庞苍白如纸,深邃坚定的眼眸深处难掩疲惫之色,秀眉微弯,略带一丝狐疑,感觉仿佛从南门宴斩杀大蛇的那一剑中看到了摩剑崖上的剑痕的影子。
钟离秀早几日便已到了虎牢山,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遭遇凶险的准备,但是没想到甫一入山就碰到了一条金花大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与之纠缠,数日方才将其斩杀。然而,尚未等她有所喘息,却又有一人一蛇相逐而至,大蛇见她便即愤然攻击,那人却像是和事老,夹在大蛇与她之间,消减了不少伤害。
钟离秀到现在也还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和用意,远远地看到南门宴似乎与他搭上了话,而且隐隐翘首朝她这边观望,咬牙暗自深深吸了口气,纤腰轻扭,没入树影夜色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为什么,在适才看到南门宴剑斩大蛇的一幕而不觉想起摩剑崖上的剑痕时,她冥冥中心生一股不祥之兆,情不自禁地想要离得南门宴越远越好。
钟离秀背身远走,那边山坳上头,火焰灵狐悠悠长鸣了一声。南门宴听到火焰灵狐舒缓好似送别一样的鸣声,探手扶上它的脖颈,昂首翘望,看着月光下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奔行远去,剑眉不觉微微跳动了一下,竟然是火焰灵狐熟悉的人。
会是莫尘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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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七十二圣峰,麓尘峰下,明月斜照,朴实憨厚的于进迟徐徐飘坠而来,落足在幽深沉寂的伏魔洞前,四顾荒芜杂乱的野草和树影沉重的梧桐,恍惚觉得人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这里还要冷清寂寥,所幸南门宴已经离开,然而不幸的是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从虎牢山中活着回来,而且随南门宴一起拜入山门的莫尘衣此刻依然滞留于此。
在玉竹峰也好,在万象山也好,夜晚都是宁静而美丽的,可是这麓尘峰下的夜不同,它太过安静,静得近乎死寂,静得让人俨然能够听到草木发狂的音响,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于进迟是修道之人,平日里修行自然讲究意静神宁,只不过在道的静境里头,那是无中生有,有中还无,是空也是无穷,不像麓尘峰下这般了无生趣,是彻底的零。
于进迟暗自感慨,怀着终于明白为什么整个临渊七十二圣峰都没有人愿意来伏魔洞的些许觉悟,缓缓踏上杂草淹没两旁的狭窄石道,穿过厚实严密的梧桐树影,来到秋声小院前。
秋声小院古朴近乎衰颓,破败不堪的大门纵使经过周泰的修补,也依然只是勉强可用,不过打从南门宴和莫尘衣住进来开始算起,压根就从来都没有关过这道门。
于进迟抬步缓缓登上门前低矮的台阶,站在门槛外朝里张望,四下里一片冷月清辉,幽深沉寂,好似一座空空的鬼宅。
于进迟不禁暗自紧握双拳,眉宇纠结,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悠悠浮起一抹怨怼而又无奈的神情,南门宴走后这几日,他不止一次跟符宗宗主明山河提过,把莫尘衣接回万象山去住,可却始终未能得到首肯。
好在前几日丹宗宗主付清秋忽然差遣梅小溪给他送来两颗还魂丹,说是事先已经答应过南门宴的报酬。他记得南门宴当初向他索要过清灵符,说是结合还魂丹能够帮助莫尘衣恢复灵智。于是,他这几日自己赶制了几张清灵符,连同还魂丹一并连夜送了过来。
虽然明知道莫尘衣是人事不知的痴呆,但是于进迟踏进院门的时候仍然不忘朗声呼道:“莫师妹,我来看你了。”
于进迟的声音浑厚清亮,落在院角随风轻斜的红叶枝头,寥落宛如山涧清泉的叮咚。
没有回应,或者说莫尘衣不知回应,于进迟只能自东向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幸而秋声小院不大,东厢房是南门宴的卧榻之所,顺次推开第二道门,一眼便看到莫尘衣抱膝枯坐在南屋的大堂桌前。
于进迟默然一声叹息,缓缓跨步而入,俯身点亮桌角的灯火,橘黄的灯光悠悠洒照,松脂燃烧后的清香渐起。然而,灯影下的木桌,火光斜照的地面、窗纱、檐角,乃至整个南屋连同莫尘衣的青衣鬓角,俱已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翳。
莫尘衣双手抱膝,十指相扣,清颜如木,明眸若盲,呆滞好似木偶一般,静静地看着或者说对着几颗排列在桌沿的丑石。
在她心里,或许这些便是填饱肚囊的美食,又或者是一个个像南门宴一样曾经陪在她身边的人吧。于进迟不禁如此感叹,默默将桌沿的丑石挪至一旁,又将南屋里里外外仔细打扫干净,将清灵符贴于门窗墙梁之上,共御八方邪气入侵,最后烧来一壶开水,取一个石盏淘尽,将余下的一张清灵符连同还魂丹一并化入水中,仔细喂莫尘衣喝下去,口中轻声叮咛祝祷:“南师弟说过,清灵符和还魂丹能够帮你恢复灵智,如今两样齐全了,你可一定要快点清醒过来。”
一盏药汤喂下去,于进迟默默在一旁守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明,莫尘衣木然呆滞的目光缓缓有了一些似痛苦又似彷徨的颤动,方才欣然一声喟叹,告辞离去。
莫尘衣看着于进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木然呆滞的神色冰封瓦解,秀眉凝结,眼角漫起一抹阴郁愤懑之意,檀口轻张,夜间喝下去的汤药宛若水箭一般倒射而出,遥遥击落在门外的青石之上,如同珠玉破碎,华光满庭。
不管于进迟送来的药是真是假,她都已经不可能离开临渊七十二圣峰了。
……
……
相比于麓尘峰的沉寂幽深,南门宴无疑更喜欢虎牢山的浑重苍莽,清明的月光下,净澈的溪流旁,洗去浑身腥臭的血污,枕剑仰躺在平滑如玉的大青石上,翘腿仰观漫天繁星,晚风拂水而来,舒润有如南牧雪昔日的温柔,只可惜没有酒。
那个身体壮实年龄却与南门宴相若的少年石龙,索然斜靠在大青石下,右手缓缓颠动一枚拳头大的宝珠,宝珠滚动,在月光映照下,莹白如玉的光辉深处偶尔闪过一抹淡淡的殷红,正是南门宴一剑斩杀的金蛇的妖丹。
火焰灵狐临水趴窝在深草之中,双眼紧闭,不知道是在沉睡还是在修行,估计在黄昏尽头吞下的那枚妖丹还没有完全消化。
石龙是前方不远的草头山的少年,说起来还是半个灵族中人。草头山一脉,最早祖上都是一些终身无法再入灵都的如沙被淘之灵,世代没落,后来不知道哪一天,有人到了草头山或者草头山有谁出去找了人通婚,渐渐的,草头山一脉的便掺杂了人的血脉。这令他们在整个虎牢山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在整个灵族地界,都倍受鄙夷、倍受唾弃,千百年来都只能蜗居在这虎牢山外围之地。
石龙虽是半人半灵之体,但是他从不承认自己身上有人的软弱和无能,十多年勤修苦练,终于在前一阵子得到族长首肯,准许他出来捕捉属于自己的灵兽。他早就听说在这虎牢山外围濒临神州一带,有一公一母两条金花大蛇,俨然是个中之王,遂一路追寻而来。
石龙很自负,也有自知之明,在见到两条大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很难以一敌二,于是先行撩挑再以猎物引诱,好不容易终于将其中修为更深的公蛇引走,本来眼见就可以将其一举成擒了,却不料莫尘衣贸然闯进金蛇地界,而且还斩杀了那条母蛇。公蛇遥相感应,怒而发狂,前来寻仇,最后却又死在南门宴的剑下。
如今,两条大蛇皆已毙命,石龙算是白忙活了一场,虽然南门宴很是大气地将金蛇妖丹让给了他,但是带着妖丹回去可远远不如带着金蛇回去风光,更何况他在出来前还跟村里那些人打了赌,说过不捕获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灵兽都要强的灵兽便绝不回去的话。这般回去,定然会被那帮小子笑足三年,非得糗得他灰头土脸不可。
想着族里那些身有灵宠的少年的嘴脸,石龙的眼角不觉一阵阵抽动,手中颠动的金蛇妖丹也缓缓停了下来,略带一丝怒气,转头对着大青石上好整以暇的南门宴说道:“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南门宴正被晚风吹得微困,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话?”
石龙脸上闪过一丝愤懑之气,皱着浓墨涂染似的眉毛,沉声说道:“我带你找到那个之前与我交手的女人,你帮我捕捉一只比你那火狐……至少不比它弱的灵兽。”
石龙本想说让南门宴帮忙捕捉一只比火焰灵狐还要强的灵兽的,然而他刚提到火狐二字,仿似在沉睡中的火焰灵狐忽而悠悠睁开眼来,眸子血红闪亮,冰冷宛若利刃一般直逼他的心门,骇然惊疑之间不觉就改了口。
南门宴敏锐察觉到性格强硬的石龙话语间一掠而过的惊惧退缩之意,也敏锐察觉到火焰灵狐睁开双眼的刹那四周天灵之气微起的震荡,秀眉轻蹙舒扬,遥望漫天星辰的双眸困意尽扫,暗自沉吟片刻,洒然答应了石龙的约定。
石龙先前简单描述过与他交手的那个少女的身形和模样,南门宴虽然猜不到是谁,但是很能确定不是莫尘衣。务灵子死前叮咛过,他若想要在临渊七十二圣峰活命,『冥山风雨剑』的秘密一定要守住,如今一时不慎漏了一招,那女子又背身而走,只怕是已然有所洞悉,如若任其自由离去,自己日后回转临渊七十二圣峰,十之八九会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