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山的雨,有时候翻江倒海,有时候滴滴漏漏,有时候绵密如雾,不知不觉,南门宴入山已有十数日有余,打从与石龙达成协议后,一路追赶那个背身而走的少女,至今依然无有收获。
眼望前方水汽如烟笼罩的无边密林,南门宴悠然止住火焰灵狐前行的脚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转头看向一旁扶竹狂喘的石龙,含笑问道:“你到底认不认得路啊,都快过去半个月了,连她的踪影都还没见着。”
这十多日来,石龙带着南门宴追踪钟离秀,南门宴一路上都由火焰灵狐驮着,他却是靠着两条腿死命奔跑,受苦受累也就罢了,还总受南门宴有意无意的奚落,此刻听到南门宴旧话重提,颇为不耐地翻起白眼,带着一股狗啃骨头的狠劲,说道:“差一点,就差一点。”
南门宴看着石龙烦躁而又不甘的情态,不觉悠悠而笑,翻身跃下狐背,钻到一片林影间略为干燥的青石上,扑打着身上的雨水,随意说道:“你每次都这么说。我都快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三十次?或是四十次?”
南门宴生性淡泊却绝不深沉,也绝不呆板,当初与南牧雪在九嶷山的时候,便于无人处时常出些鬼主意逗弄她,如今暂时离开了临渊七十二圣峰,碰到性子耿直的石龙,行事说话不觉轻松随意了许多。
石龙看着南门宴说话间脸上洋溢起来的狐疑天真之色,臊得满面火热,愤愤然一声冷哼,转身躲到丈许开外,口中兀自喃喃碎语:“哼,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动不动就会说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啊,记不记得路啊,老子不记得路,但却记得你说的次数比老子多,多一倍,不,多两倍、三倍……”
石龙的负气碎语,南门宴听得清清楚楚,看着石龙含愤掰扯低垂竹枝的情态,脸上的笑意如雨雾更浓,双眸微敛,转眼望向水汽缭绕如影趋附的西南方,剑眉舒展轻扬,心中暗自低声说道:“行动还真是快,不过看这众星拱月的山形地脉,只怕前面的路就不会那么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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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雨雾帘深,距离南门宴所立的青石不过十数丈外,钟离秀身似狸猫,悄然潜行,快速往西南方向逃遁而去。南门宴的欢笑之语,顺着翻涌的水雾划过她的肩头,慢慢的,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她很清楚,南门宴刚才已经发现了她,却不知道为何又故意止步放任她离开。
从十多日前看到南门宴剑斩金蛇而想到摩剑崖剑痕的那一刻起,她就心生不详之兆,觉得离南门宴越远越好。这十几日,南门宴和石龙对她穷追不舍,让她感觉心中的不祥之兆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强烈,这才不顾安危,一口气深入虎牢山数百里。
钟离秀未曾在褚秀峰丹元坊门外听过周泰对虎牢山的论断,不过她很清楚,虎牢山是一个极其凶险的地方,非有大毅力和大修为的人鲜能逃出升天。这一路奔逃下来,沿途便不止一次感受到毁天灭地般的危险近在身旁,若非她天性敏感,趋避进退未有半寸偏颇,绝然活不到现下。
她同样也十分清楚,再往前的路,会越来越难行。然而,南门宴紧追在后,每每明明察觉到她的存在却又故意放她离开,有如猫戏老鼠一般。这让她觉得有些屈辱,也有些恼恨,心底那意欲摆脱他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同时却又隐隐心生期望,期望他最好不要跟丢,最好能够在她最后深陷危险之际一样无法自拔。
钟离秀恍惚察觉自己的心思有点乱,忙将心头那于无形中似乎受到『灵山风雨剑』的意旨影响而产生的趋同毁灭的怪异念头压下,猛提一口气,纵身长跃三丈有余,眼见就要踏落在一根湿漉漉的遒劲松枝之上,忽而心生警兆,一股无形的劲风从左侧狂卷而来,顾不得回眸细查,纤腰猛拧,右手拔剑狂斩,身形倒旋而出。
钟离秀从察觉到危险临近到猝起发难,尽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如行云流水,妙到毫巅。然而,她剑斩未曾过半,身形亦未完全展开,一股大力便宛若长江大河似的淹没了她的半边身体,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就如一颗沉石似的倒飞急坠而下,轰然滚砸在冰冷坚硬的山石间,所过之地,尘泥飞扬,青竹应声破裂,一时间清响如鼓,碎雨纷飞,惊起满巢青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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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立在林影间避雨的南门宴,其实压根就未曾有过钟离秀所感受到的那般猫戏老鼠的心思,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她离开,是因为大家都已深入虎牢山数百里有余,他已不像最开始那样忧虑她会向临渊七十二圣峰的人泄露他身怀『冥山风雨剑』的秘密,反而对她一路上趋避危险不失方寸的能力心怀激赏,简简单单的想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另外,十多日的追逐不获,也让他体验到了些许捉迷藏的童趣,也就不想游戏很快结束。
然而,竹林深处乍然噪鸣纷飞而起的青雀,却是同样惊到了南门宴。自从三年多前如梦醒来,特别是修行『天圣诀』和『大冥神诀』之后,他的五感就变得越来越敏锐,此时行走在世人望而却步的虎牢山中,更是小心谨慎,往往危险犹在数里开外便能有所感应,当下钟离秀在百十丈外遭遇袭击,他事先竟是毫无察觉。不是他忽然间变得迟钝了,而是袭击钟离秀的东西要么极善隐藏要么修为早已超过他现如今所能感知的范围。
南门宴震惊之下,心头暗自紧缩,剑眉微蹙之间,身似离弦长箭一般迸射而出,鬼魅似的一连穿过几道绿竹相连的屏障,探手搂过比之行动更快的火焰灵狐的脖颈,轻捷如猿一般翻坐其上,拔剑在手,破开雨雾,朝着西南方飞奔而去。
石龙的反应亦是极快,虽然前一刻还在絮絮叨叨地暗自数落着南门宴喘息不已,但是当南门宴翻身坐上狐背的时候,他也已经迈开双腿,卷起一地的死叶和黑泥,像风一样紧随在近旁了。
火焰灵狐和石龙俱都奔行如电,百十丈距离眨眼即至,雨雾深处,惊起的青雀未归,一排破裂坍塌的青竹前,一只形似猿又似猴的壮硕怪兽侧首斜睨,满面愕然迷惑之色,长满金色密实长毛的左掌翻动不歇,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软塌塌横躺在血污中的少女为什么只受了它一掌就昏死不动了。
火焰灵狐和石龙双双止步在距离金色猿猴三丈开外,石龙满面震惊以致不可置信的神色,火焰灵狐也是近乎反常地微微有些颤抖。南门宴虽然没有看到火焰灵狐的神色,但是很能体会它这番轻颤不已更多的是因为惊惧而不是兴奋。
破碎青竹前的少女匍匐在地,又被金色猿猴遮挡了小半身形,南门宴只能略约看到一个背影,隐隐觉得有那么一二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会是谁,不过那紧裹在少女身上的如夜青衣,材质色泽与他身上的一般无二,不难肯定那少女确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的人无疑。
金色猿猴察觉到响动,转头朝南门宴这边望了过来,初时脸上的愕然之色未变,随即似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一样,顿时变得凶恶狰狞,转身将倒在血泊中的钟离秀挡在背后,厚实如铁的双掌紧握成拳,擂鼓一般捶打在胸前,口中獠牙狂张,仰天狂啸不绝。
金色猿猴的啸声高亢响亮,穿云裂石,震得竹林间的水雾浮荡四散,意欲栖息的青雀复又纷乱逃飞,就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火焰灵狐也不禁微微后退了一小步。石龙更是一时眼冒金光,一时骇然惊惧,显然是看上了金色猿猴充当灵宠的潜质,却又忌惮它太过强大的实力终究无法收服。
南门宴虽然也被金色猿猴的啸声震得心跳如鼓,但神意却是清静如同止水,探手轻扶狐首,悠然飘飞而下,落足在火焰灵狐身前三尺开外,右手短剑倒悬,一步一步,朝着咆哮中的金色猿猴缓缓走去。虽然他还不知道横躺在血泊中的少女就是钟离秀,虽然他不能保证救下钟离秀后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甚而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从金色猿猴手中救下她,但是有一点他心中坚定无比,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任凭畜生宰割,这是最基本的人道。
看着南门宴一步步逼近,金色猿猴狂怒不已,啸声更见凶厉高昂,神情更为狰狞可怖,待南门宴逼得它身前丈许之地,似乎意识到咆哮已然恐吓不到南门宴,猛地双脚蹬地,纵身弹跃而起,双拳轮转如风,仿若星辰陨石般轰然倾砸而下。
金色猿猴的身形极快如电,力沉势猛,甫一动而尚未逼近,南门宴便已感觉刚劲的拳风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
他的身形不觉猛地一凝,双眼仿似不胜劲风催迫一般眯缝起来,净透如晶石似的双眸间闪过一丝明悟的亮色,右脚疾抬,如箭抢上前去,在金色猿猴右足沾地的刹那,俯首猫腰,避开开碑裂石的双拳,无尘短剑闪耀着璀璨如同黑色焰火似的光辉,自肋下斜掠而出,贴着金色猿猴的右腿外侧一划而过,溅起一缕散乱如花的鲜血。
不管与谁战斗,南门宴都不忘觑其破绽,金色猿猴虽然凶猛无比,但他一眼便即洞察,其神气意力全在双拳之上,双腿却是笨拙不堪,毫无防备,这才趁其落地的刹那一击得手。
然而,南门宴脸上却是丝毫不见轻松之色,反而剑眉纠结,神情凝重,之前他驱使『冥山风雨剑』竭力一斩能断三尺金蛇,本以为一击之下即使不能斩去金色猿猴的右腿,也绝对能让他伤筋动骨,没想到结果却只不过是划破了一层皮。
金色猿猴受创之下,戾气大增,愤然狂吼之间,身形转换迅疾如风,尚未等南门宴窜逃,沉山重壑似的双拳又已紧随而至,直指他毫无防备的后背砸去。
南门宴感觉到沉如山岳的劲风激荡直抵背心,前窜欲逃的身形猛然停滞,右脚脚尖如锥入地三寸有余,左腿发力,旋腰展臂,整个身体由右向左翻腾而起,右手间紧握的二尺短剑,借着从金色猿猴右腿外侧疾掠而过的势头,划过一道近乎妖异的美丽弧线,如电穿行在金色猿猴再次抡空的右拳和还未轰到的左拳的咫尺空隙之间,径直朝其右肋疾刺而去。
负伤摔倒在破碎青竹废墟中的钟离秀,在金色猿猴的咆哮声的震荡下悠悠醒转,艰难转首,抬眼间正好看到血色阴翳背后南门宴这一手妙到毫巅的绝地反击,看着剑巅那仿似活物一般的妖娆黑芒,不由得心旌摇曳,意醉神迷——这才是『灵山风雨剑』!
钟离秀清醒片刻,复又神志昏沉,只迷迷糊糊地看到,南门宴手中短剑扬起的黑芒到底还是慢了半分,眼见就要刺中金色猿猴右肋软骨的刹那,终究被其凶悍无匹的左拳轰得支离破碎,南门宴和她先前一样,颓然倒飞远去,至于最终坠落何处,她还没来得及看到就又迷糊了过去。
钟离秀清醒不过一息工夫,南门宴与金色猿猴最后的交手也尽在一息之间,金色猿猴终是异种,在危险面前,竟于间不容发之际还能加快攻击,沉重如山的一拳不仅化解了自身危机,而且还将南门宴轰飞开去,不过它也没讨到太多便宜,那一拳正好砸在剑刃锋芒之上,拳背上中指和无名指间崩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金色猿猴鲜有受创的经历,须臾间竟被南门宴在身上留下两道伤口,狂怒无以复加,转身面向十余丈外背靠青竹轻轻摇曳的南门宴,厉声咆哮不迭,周身金色繁密的毛发狂扬飞舞,似有赤红的火焰由内而外燃烧起来,四周的天灵之气蜂拥汇聚,百川归海似的朝金色猿猴体内灌注而去。
眼见金色猿猴的气势越长越高,厉啸之声越来越恐怖,坚韧的青竹摇曳崩崔,叶如雪飘,忽而又有一道清啸从云端漂流而下,好似刹那间冰封长河一样,彻底将金色猿猴的厉啸压服了下去。
金色猿猴听到那好似波流云转的清啸声,狂躁纷乱的双眸一下变得清明无比,只是看着南门宴的目光依旧充满火辣辣的敌意,低沉而又不甘地呼啸了两下,似乎在跟那清啸声讨价还价而最终未能得到允许,终是朝着南门宴呲牙咧嘴摆了一副凶狠模样,愤然转身将昏倒在一旁的钟离秀扛上肩头,弹腿纵身长跃,三两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门宴背靠在青竹上随风摇曳,看似潇洒无比,实则浑身血气崩乱,不由自主。眼看着金色猿猴将那少女扛上肩头的刹那,那三千血染的青丝随风抛闪间,惊鸿般浮过一张鲜血淋漓的如仙容颜,哪怕是在重伤昏迷之间,也还透着清冷近乎淡漠的气质。
南门宴猛然想起早在九黎城外潮涯台上初见钟离秀的情景,不觉心生郁闷,他没想过也绝不愿意来虎牢山的人会是她,不是他怜香惜玉而对她有别样的心思,而仅仅是因为她是九黎王族的公主,是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钦点的未来掌门人,他将不仅不能为了掩藏自己身怀『冥山风雨剑』的秘密而杀她以绝后患,而且还要竭尽全力舍生忘死地去找金色猿猴救她。
南门宴深吸一口气,挣扎着从摇曳的青竹上挺腰直立而起,有心提剑去追已然远去的金色猿猴,不料一股热血直窜而上,破喉喷洒如雾。
哎,到底是伤得不轻。南门宴心生叹息,胸腹间的气血翻江倒海似的激荡不歇,双腿的气力涣然消散,后背沉沉压上倾斜摇曳的绿竹,颓然滑坐在地,两眼幽闭,一时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