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痛饮两碗奶茶也没能解去心头的烦躁。
仓央嘉措对喇嘛曲吉讲:“请转告各位师父,今天的功课取消了,我要去大昭寺处理政务。”
其实,他并无甚事,不过偶然想起次仁尼玛的爷爷,前去探看。
仓央嘉措很意外。吉祥天母消失不见,原本明亮的光焰也如风中的火苗微弱暗淡。仓央嘉措忙找老者询问:“老人家,您最近可好,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老者见是前日教他念诵咒子的喇嘛,答道:“很好啊,并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莫不是咒子出了问题?仓央嘉措请老者当着自己的面念诵咒子,老人刻意咬清字眼,念起咒子来一字不错。
仓央嘉措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问堪布:“您看到了?”
“看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错误的咒子能使吉祥天母护佑,正确的咒子倒失却了功用。”
堪布这样回答:“念咒一心投入,咒子错而心中有吉祥天母,故而有效。念咒时只想着咒子的对错,心中的吉祥天母没了,所以咒子失去了效力。”
仓央嘉措恍然大悟。
他很自责:“我的愚蠢差点使虔信的人失去了苦心积累的功德,枉我被称作‘人中之宝’。莫说救护众生,我恐怕连我自己都救护不了吧。”
“尊者切莫这样讲,世间的一切皆不过一个‘缘’字,尊者乃观世音菩萨莅临凡间,又怎会做不出拯救众生的事业呢?前代达赖喇嘛曾寻找救世度母几十年而不得,却从其他地方建树了善业,最后留有历代达赖喇嘛中最大的灵骨塔,塔身上的世间装饰卓绝华丽,昭示了他功德之大。回想当初的失败,只不过缘在他处,求而不得罢了。”
“救世度母?我儿时听父亲讲过,当是传说,没想到是真的。”
“是啊,有女神护佑,救民造世,是历代达赖佛的心愿。”
听闻此言,仓央嘉措心中有所触动。仿若心中有尘封已久的盒子徐徐打开,有什么东西映现在魂灵之中。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天空垂下宝盖璎珞,华彩四溢。一朵七宝莲台缓缓垂落人间,莲台上站立的是勇猛丈夫观世音菩萨,菩萨手执折枝莲花对他言说:“人世业火,生命苦厄,尊者当于凡间找寻救世度母,助众生之利。”
一梦醒来,东方暨白,噶当基殿堂中清雅的莲香尚未散尽。梦中情境历历在目,梦耶?非耶?似真似幻。
仓央嘉措靠在黄龙绣垫上暗想,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仓央嘉措,既不能勤政以爱民,为众生求请救世度母女神的护佑,亦是极好的事情。
歌舞繁华,如繁花盛放凋落,瞬间的欢愉如何解得漫长的人生之苦痛。救世度母若能听得俗世人煎熬的呼喊,那么就求她洒出救世的甘露熄灭这红尘孽焰吧。
暑热炎炎,仓央嘉措不在林卡中避暑①,却带着侍从离开了布达拉宫,走出了拉萨。
离开拉萨河谷,群山叠嶂,青翠满坡。当年年轻的第巴桑结嘉措,亦是从这里出发,去巡视他治下广阔的土地,去判定他的权杖是否真的伸延到了雪域的每一个地方。
“请问尊者,我们要往哪里去?”塔坚乃班丹问。众侍从奉命伺候佛爷出城寻访救世度母,却谁都不知佛爷要去往哪里。
“世界这么大,我们哪里不可以去?”活佛言毕,打马前行,向着茫茫的绿野深处奔去。没人知道救世度母在哪里,只知道她有月亮般皎洁的美丽容颜。纵使马蹄踏遍高原,他也要把她找到。
佛爷为寻找救世度母弃雪顿节不顾,第巴听闻大怒,没了主角,戏还怎么唱?急派人去寻。活佛一行人只得在雪顿节前赶了回来。
仓央嘉措去寻找救世度母一月有余,未曾去过酒馆,这次难得露面,愁容满面。几碗酒下肚,与江央就着扎年琴弹唱一曲,疲惫的脸上才可见些笑意。
他的心思,全在救世度母身上。传说救世度母常化身绝美女子现身世间,他此番出行,见过的女子多若秋日树头的果子,有的妖娆,有的妩媚,有的纯情,有的热辣……却都不是她,不是他要寻找的救世度母。
知晓缘起,却不知这缘在哪里,甚是难受。
一曲终了,酒馆中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仓央嘉措抬眼向众人微笑,无意间,瞥见外屋一女子挑帘张望。望着少女皎洁若明月的脸庞,仓央嘉措不禁痴了。少女容颜清丽绝俗令人过目难忘,神态高雅和善似壁画中的度母……度母!
塔坚乃前些日子劝他在拉萨城内找寻,说“珍宝兴许就藏在自家后院内而不自知呢”,他不在意,如今看来,正被塔坚乃说中了。
他急忙问梅尕:“刚才帘内探头的姑娘是谁?”
“帘内?哪位姑娘?”
“刚才那白皙美丽、美若明月的姑娘。”
梅尕道:“却没注意。这几日来拉萨的人很多,酒馆内来往的有一半是生客。”
仓央嘉措急忙掀帘子进屋,发现一屋子人饮酒歌唱,男男女女,唯独不见刚才那姑娘。酒馆的大门洞开,想必姑娘已经走了。
仓央嘉措赶忙追到大街上,只看到漫天星斗。
缘起,瞬间又缘灭,仓央嘉措心灰意冷。
天顶明月高悬,皎洁明媚似姑娘的容颜。慈悲的救世度母啊,为何匆匆出现又隐没踪迹?而且,只这一眼,心房为何会有撕裂的痛楚?仿佛失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洁白的圆月出东山,
缓上天顶多明亮。
我被月光照亮的心房,
映现出玛吉阿米的模样。
与救世度母擦肩而过,仓央嘉措万分自责,饮酒千碗也浇不化胸中垒块。接连几夜,佛爷都来店中买醉,塔坚乃等人劝也无用。
雪顿节开始了。
每年6月30日,扎西雪巴、迥巴、降嘎尔、香巴、觉木隆、塔仲、伦珠岗、郎则娃、宾顿巴、若捏嘎、希荣仲孜、贡布卓巴共十二个来自西藏各地的藏戏剧团来到哲蚌寺表演,第二日去布达拉宫专程为达赖喇嘛表演。
藏戏历史悠久,据《西藏王统记》载,藏王松赞干布在颁发《十善法典》时举行的庆祝会上:“令戴面具,歌舞跳跃,或饰嫠牛,或狮或虎,鼓舞曼舞,依次献技。奏大天鼓,弹奏琵琶,还击饶钹,管弦诸乐……如意美妙,十六少女,装饰巧丽,持诸鲜花,酣歌曼舞,尽情欢娱……驰马竞赛……至上法鼓,竭力密敲……”当年,五世达赖因为喜爱藏戏让官员召集戏班进京进行会演。那时达赖佛还未搬进布达拉宫,住在哲蚌寺的噶丹颇章②,藏戏演员们就在噶丹颇章的院子里歌唱舞蹈,五世达赖在院子对面的寝楼大窗台上观看演出,那是一年中他最愉快的日子。
雪顿节看藏戏逐渐成为了噶丹颇章政权的传统,既然成了传统,便要有规矩方显郑重。每年表演的剧目以及戏剧的演出格式都有严格的规定,唱词不许更改,舞姿不准翻新,对仓央嘉措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严肃却无甚趣味的汇报演出。
接下来的几日,噶丹颇章地方政府放假,所有官员都要来陪伴仓央嘉措看戏,这更让仓央嘉措觉得难熬。若五世见到今日仓央嘉措之情境,恐怕会感慨此一时、彼一时吧。
本就为找寻救世度母的事情忧心,与第巴及其党羽同场看戏更是郁闷。忍了两日,仓央嘉措便以身体有恙为由缺席了。第巴见仓央嘉措如此,自是不满。仓央嘉措与第巴的隔阂日益深了,双方彼此关注,又都不在乎。第巴自认控制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头达赖佛不是难事,不足以上心。仓央嘉措则认为,事已至此,争权夺势又有何用,更加我行我素。
夜晚,风流倜傥的宕桑旺波又出现在了梅尕的小酒馆里。
饮酒至深夜,仓央嘉措一次又一次让江央操起扎年琴,唱起“洁白的圆月出东山”。朦胧中,有人为他斟酒,斟满后说道:“喝完这一碗,今夜就不要再喝了。酒是好东西,忘忧解愁,只可惜饮多了伤身。”仓央嘉措以为是梅尕,细想想声音却不是,是年轻的女子。抬眼看去,酒几乎当下就醒了:这不是救世度母、月亮般美丽的姑娘?
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姑娘的手,姑娘白皙的脸庞霎时红了。他不管不顾地嘟囔:“这次不要走,这次不要走!”
姑娘使劲抽手抽不回,高呼:“姨母,姨母!”
梅尕闻声过来一看,哈哈笑了:“我当宕桑旺波少爷思念的是谁,原来是我外甥女!宕桑少爷您撒手吧,她是不会走的,如今她就住在我的店铺里。”
仓央嘉措并不松手:“救世度母啊,请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身旁。”
姑娘的脸更红得像山里的红杜鹃:“我不是救世度母,只是琼结来的平凡女子仁增旺姆,您醉了,请松开手。”
仓央嘉措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姑娘的手紧紧握住:“您若不想救度世人,请至少救度我宕桑旺波。”
仁增旺姆心想,这汉子虽是莽撞,却真挚情深,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心动。见那双似乎有彩虹闪动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姑娘愈发害羞,更对他心生怜惜。
梅尕道:“宕桑旺波少爷是个重情义的人,你就答应了吧。”
仁增旺姆望望那张恳切的脸,重重点点头。
仁增旺姆是随剧团来拉萨演出的,按规矩这几日给达赖佛看的演出不能有女人参演,无事可做,她便到梅尕的店里玩耍。
姑娘不但容颜俏丽,更有一副婉转歌喉。每当仓央嘉措写了新的诗篇,她就在江央扎年琴的伴奏下为大家演唱。那份欢乐幸福,竟是仓央嘉措之前与其他女子交往时所未体会到的,因而对仁增旺姆更加迷恋。
仓央嘉措几乎天天夜里都会到酒馆去。两人常常找个角落坐下,亲亲密密地说些情话。一日,仁增旺姆端详情人的面庞,故作神秘地说:“我注意,你脸上有两个秘密。”
“哦?什么秘密。”仓央嘉措怜爱地望着情人,伸手捋起她额前掉落的一缕头发。
“你的眼睛里藏着彩虹,每当你望着我的时候,彩虹就会在你眼睛里闪耀。”
年轻的活佛笑了,笑得如同吹开漫山遍野花朵的五月和风。
“看,这就是你第二个秘密!”旺姆指指仓央嘉措的嘴巴:“你从来不张大嘴巴笑。”
活佛微微一笑,张大嘴巴:“喏,我是不想让人看到这个。”他齿若编贝,十分洁白漂亮,唯有下边右侧的门齿是断齿,碧绿色的,看起来像一颗尖端折断的松耳宝石:“我小时候是听话的孩子,偶尔顽皮起来却也顽皮得紧。一次大愿法会,我与塔坚乃爬上高高的屋顶学师父们跳神,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磕到石板磕断了这颗牙。”
“疼坏了吧?”
“是啊,当时脸就肿了,疼痛难忍。我奋力向三宝祈祷③,结果到天亮时,脸不肿了,伤口也痊愈了。”
“幸亏佛祖眷顾!怎么不知道敷药呢?”
“不敢告诉师父,哈哈哈……”
旺姆没有笑,她心疼地抚摸着恋人的脸,喃喃地说:“多疼啊……多疼啊……答应我,再有这种事情,一定得告诉我……”
不过是一句轻轻的叮咛,就使人置身于繁花似锦的春天,心头暖暖。沉眠已久的爱之花,亦轻轻耸动枝叶,破开了蒙蔽多年的尘埃。看着恋人疼惜自己的样子,仓央嘉措在心底问自己:这,便是真爱了吧?
喝过几大碗青稞酒,艺人江央弹奏起了扎年琴,仓央嘉措唱起了新歌:
姑娘你在此当垆,
我日日沉醉于杯中美酒。
今生没有别的希望,
只愿与你和酒浆长伴醉乡。
原来爱,是这么简单。原来爱,是这么温暖。
半个月之后,各个剧团开始陆续返乡,仁增旺姆没有离开,她选择了留在拉萨,留在姨母的酒馆,留在心爱的宕桑旺波身边。
仓央嘉措让塔坚乃在梅尕的酒馆附近找了舒适的住所,作为与仁增旺姆的爱巢。他不时从宫中溜出来与情人相会。夜晚偷偷走出噶当基,巡夜的喇嘛注意不到活佛轻巧的跫音,只有老黄狗朗嘎会从兽皮褥子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知道是仓央嘉措,早已习惯了仓央嘉措在夜里来去。仓央嘉措总会轻轻拍拍它的头,轻巧地消失在夜色里。他曾俏皮地作诗描述,让人忍俊不已:
守门的老黄狗请听我言,
不要把我的秘密说与人听。
不要说我趁夜走出宫殿,
也不要说我天明才重又出现。
夜短,情爱却绵长。每次离开,看着旺姆依恋的眼神,仓央嘉措总是颇为不忍,可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解决的主意。这对真诚相爱的人,每一段幸福的时光都像是从命运手中偷盗而来的。仁增旺姆知道自己的情人有无法言说的秘密,这段真挚的爱情得来不易,与亲爱的“宕桑旺波”相处起来也特别珍惜,更让仓央嘉措心疼不已。
转眼间新年已至,寒风肆起。活佛沐浴在爱河中,越来越多地靠佛法排遣心中的不安,不时去拉萨城里的各大寺院走动。布达拉宫的老经师们不知道佛爷为什么放着宫里的功课不听,偏要常常去大昭寺或者色拉寺学经。老经师们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只是这年轻的佛爷一看到这些第巴安排给自己的老师,禁不住生出逆反心理,只想逃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他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推动几百只金色的经筒走过大昭寺的长廊,不为祈福,只贪求信仰为灵魂带来的须臾的宁静。他的爱情如佛前的花朵开得灿烂,他却莫名地担忧,担忧今日之后的某一个凄冷的夜晚,他所深爱的拥有月亮容颜的少女会在黑暗中哭泣。
他是格鲁派的活佛,他作为一个弱势的君主没有足够的力量许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未来。
爱,或不爱?
他的爱,就在眼前痴痴盛开,无论境遇如何,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不舍不弃。
他们住在彼此的心里,默然相爱。
他们寂静,欢喜。
就这样,爱吧。不管明日怎样。
新年前后,大昭寺附近人明显多了。每年藏历正月初三,一年一度的“莫朗青波”法会开始④。在法会期间,要举办格鲁派的学经僧人最高学位“格西”的公开考试,还有盛大的祈祷和布施活动,所以寺庙内外人潮汹涌。
法会会一直延续到正月二十四,二十天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在八廓街曲折蜿蜒的街道间穿梭——一群背水的女奴。
根据习俗,参加传召法会的喇嘛们只会饮用“丁果曲米”神井里的水。这口神井传说是大昭寺的倡建者松赞干布的饮水井,距离大昭寺有1公里的距离。为了保障喇嘛们饮水,城郊贵族庄园会派出二十几名女奴专门背水。法会期间是禁止唱歌的,要想唱歌跳舞需要花很多银子向铁棒喇嘛购买“歌舞许可证”,唯有这群女奴例外,她们背着高大笨重的水桶在神井与寺庙间往来,从日出到日没,一边行路一边歌唱。她们声称自己所唱的歌是白拉姆女神所授,铁棒喇嘛不可能去向大昭寺和拉萨城的护法女神白拉姆去收取费用。
背水女奴们的歌被人们称为“白拉姆歌”,她们每年都会唱出几首新歌,拉萨城里的权势人物都会关注歌词的内容,连历任达赖喇嘛都会派专人收集整理,只因歌中经常会爆出一些与政局有关的内幕,官家的秘密、政治交易都有可能是歌词揭露对象。白拉姆歌让心有诡奸的政客僧侣痛恨不已,却无可奈何,这些唱歌的女奴都不识字,见到贵族高阶只会胆战心惊地避于路旁,又从哪里得知这些秘闻呢?多少年来总有人试图追查白拉姆歌的来源,最后无不是不了了之。有人说,白拉姆女神化身为女奴行走于背水的队伍中间,唱出了那些让贵胄忧心、百姓眼亮的歌曲。
今年的白拉姆歌被“拉萨涅仓”的官员整理好呈到了仓央嘉措的案前。仓央嘉措挨张翻阅,读到最后一首时,哈哈大笑。他把歌词递到塔坚乃手里:“你看看。”
塔坚乃恭敬地接下佛爷手里的册子,只见简单的歌词,四句六言: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佛爷,这是在说您呢。”
“是啊是啊,想不到白拉姆女神竟然是我的知音。”仓央嘉措笑着扬起脸对窗而立。
我想要的,与凡人没两样。
滚热的泪水早已溢出了眼眶。
塔坚乃忧心忡忡地望着敬爱的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