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塔坚乃酒醒,已是后半夜了。酒馆里依然热闹,却不见了达赖佛的影子。塔坚乃拍拍头,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心说把佛爷丢了可怎么好?
塔坚乃忙招呼来梅尕:“宕桑少爷哪里去了?”
梅尕抿嘴一笑:“还用问?必是享受欢乐的爱情去了。塔坚乃少爷你也不是不知道,聊得投缘,两情相悦,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是谁家的姑娘?”
“那姑娘名叫拉则,好像住在街的另一头,其他就不知道了。”
塔坚乃急忙忙冲出酒馆,心下盘算,街的另一头……街的另一头那么多房子,谁知道拉则住哪间?这么晚了,能问谁去?
酒馆门旁蜷缩着两个小乞丐,塔坚乃一下子有了主意。他过去推醒他们:“次仁尼玛在哪儿?”小乞丐指指街对面的墙角。
塔坚乃算是找对人了,次仁讲:“我亲眼看到宕桑少爷和女人一起出门去的。我知道那女人,她专靠与男人睡觉赚钱。”即使是黑暗中,塔坚乃依然能想象到次仁义愤填膺的模样。
次仁把塔坚乃带到拉则住的小土屋前,说:“就是这家。”
塔坚乃轻轻敲着临街的窗子:“宕桑少爷,宕桑少爷?你在吗?”
仓央嘉措昏昏沉沉的头脑中传来塔坚乃的声音,混沌地应了声。他欲起身穿衣,惊醒了身边的人。这女子双臂紧紧缠住他不撒手:“负心的人,这便要走了?”
仓央嘉措热忱地拥抱了她:“我从家中溜出来游乐,不及时赶回去被家人发现就麻烦了。”
浓情蜜意的情话之前说了许多,此刻,他只想紧紧拥抱这美丽的女子,心中洋溢的爱不知如何用词句表达。
女子吻吻他的脸:“明夜再见?”
“一定!”
女人依旧不撒手,她用柔柔弱弱的嗓音说道:“男人的承诺就像十月的叶子,一夜之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需得给我些物件定情,我才信你不会忘记你我今夜的情谊。”
仓央嘉措伸手摸到靴子,解下了靴带递到女子手中。那女人本以为是何贵重物件,待辨认出只是一条靴带,不由得声音里带了怒气:“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俗气的人,这里是拉萨,雪域最华贵的城,谁定情还用靴带?难不成你我海誓山盟的情谊,只值区区一条靴带?你得有贵重的礼物,方能显得你的心!”
仓央嘉措暗想,这莫不是一个只认钱财、不认情谊的女人?之前她还在自己怀中娇憨地说笑、情态婉转动人,这样可人的女子,怎会是贪钱不念爱的俗气女子?自己断然下结论,怕会伤了一个好人的心。也许,拉萨这繁荣之地,男女情爱风俗也与别处不同。
想到这里,他脱下手上一只贵重的戒指递到女人掌心里,紧紧握住说:“你我既有情,只要能让这情谊天长地久,莫说是贵重的礼物,便是九天明月我也会想方设法为你摘下。”
女人这才满意,又给了他一个甜蜜的长吻才放他下床。
长夜未央,归来得很晚,仓央嘉措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酒馆邂逅的情人,年轻人的心既充满了激越的爱情,又总是被犹疑折磨。他禁不住翻身坐起,燃起灯火提笔写下一首诗:
姑娘香肌如雪让人陶醉,
媚态可人惹人爱怜。
谁能分辨这情意绵绵的姑娘,
不是在编织捞取钱财的罗网?
第二天,佛爷没有去听讲经,练武也是草草了事,单等夜幕降临。诵经时,年轻的佛爷竟然打起了瞌睡。老经师们听说了,十分着急,却也只是无奈。
仓央嘉措与拉则相约在梅尕的酒馆见面。江央已是在酒馆坐了小半天了,见仓央嘉措来了,笑问:“宕桑少爷今夜又做了什么好诗?请让我江央来为您演唱。”
仓央嘉措拈了一块奶渣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说就唱这一首吧:
能与情人邂逅,
全靠酒家娘撮合,
若因此欠下孽债,
可得劳你养活。
江央望望上酒的梅尕,哈哈大笑。昨夜的事情,大家都是看到的。
坐不多久,拉则来了。今日她穿的是件白色袍子,更映衬得肤色皎白如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娇媚动人。
两人携手而出,来到拉则家。关上门,这对情人的身子如同奶和茶交融在一处。
夜半时分,塔坚乃又来敲窗,待仓央嘉措起身时,拉则又如昨夜般讨要礼物:“公子不给拉则留些什么作纪念吗?”
仓央嘉措有些心凉,这女子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刻就能翻脸讨要财物,可见不是为情爱与自己相好,她相中的不过是自己的钱财。虽说心下已明白此女是何种人,依旧不忍心说出什么绝情断义的话来,只软语道:“昨夜不是与你留了一枚戒指,做你我感情的见证?”
拉则嘟起嘴巴撒娇卖痴:“昨夜是昨夜,今夜是今夜。今夜我与宕桑少爷的感情更进一步,昨夜那枚戒指,怎么够比量我们今夜的感情呢?”
“拉则,实不相瞒,钱财对于我宕桑旺波并不算什么,瞻巴拉钱财可量数④,情谊不可量数。”
听得话头不对,拉则从他怀中挣出,冷冰冰说道:“男人的甜言蜜语我听得多了,天下女子伤心断肠就是为这情谊所累。什么情,什么意,都是炉里的青烟,抓不住拢不来,只有钱财是真的。说你爱我,就用金银说话!”拉则纤白的手掌伸到仓央嘉措鼻尖前。
这只软绵绵的小手刚刚还温柔地抚弄着自己的胸膛,转眼间就气势汹汹地伸过来要钱了。这事情,虽是意料之中,依旧心底难过。
“可怜的姑娘,你的心中没有爱,只有银子,”仓央嘉措脱下另一枚戒指与她,披衣离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好说,有金银公子您要怎么样都好。”拉则在灯光下兴致勃勃地摆弄那只硕大的猫眼石戒指。
仓央嘉措推门离开,拉则娇声招呼:“公子哪日若记起拉则的好,可来此处与拉则相会,咱们好好叙叙这两日的‘情谊’。”
仓央嘉措轻轻带上了门,再没有回头。
他没有朝布达拉宫的方向走,又走回了梅尕的酒店。塔坚乃紧跟其后:“尊者今日是怎么了,并不是昨日那副喜悦模样。拉则姑娘与您闹别扭了?”
仓央嘉措没有讲话。塔坚乃自顾自说道:“尊者这样的好脾气,必然是那姑娘性子不好。您别闹心,女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彩做的,不出一个时辰能变三五变,明日就好了,我妻子也是这样……”
到了梅尕的店里,仓央嘉措大声招呼上酒。甘甜微酸的青稞酒干了一碗又一碗。梅尕觉得不对劲:“这是怎么了?宕桑少爷不是随拉则姑娘约会去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仓央嘉措随口吟了一首诗歌隐晦回答说:
天鹅恋上澄澈的小湖,
想长长久久地居住。
可惜湖面结满了寒冰,
让天鹅心灰意冷。
梅尕多聪明的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叹口气,坐下来为仓央嘉措斟了一碗酒:“您莫自责,没缘分便是。”
“只是,这便是红尘中的爱么?”
这问题,梅尕一时无法回答。半碗酒饮过,她才缓缓说道:“这是不是爱,我也说不明晰。我在这里生活了近四十年,我本是酒家的女儿,自小饮过的酒、见过的男人,多得像吉曲河里的水、吉曲河里的鱼。那些酒碗中的情谊,大半是假的,却也热闹,这些年过得倒也快活,到最后,自己也说不清那些情爱有几分真意。”
梅尕又为自己斟满了一碗酒浆,小口饮着:“……十几年前,我有一个情人,对我是真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在布达拉宫出乌拉,被滑落的大石砸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爱我的人。”
仓央嘉措望着微醺的梅尕,眼神中充满了悲悯。
群星即将隐没,仓央嘉措才离开酒馆。老板娘梅尕少有地喝得酩酊大醉,靠在墙边睡着了,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隐含着一丝笑意。仓央嘉措回头望了一眼,没来由地一阵悲酸。
“尊者,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天亮了,沉睡的布达拉宫慢慢苏醒,做仆役的僧人开始走动。仓央嘉措却沉沉睡去了。他床头洁白的纸上写着一首诗:
在这短促的今生,
有你的真爱我已无憾无求。
不知在遥远的来世,
你能否记起我今日的面容。
注释:
①噶当基:仓央嘉措的寝宫。
②大昭寺:又称“祖拉康”、“觉康”,藏语中是佛殿之义。拉萨藏传佛教着名寺院。始建于公元647年,距今已有1300多年历史。是松赞干布为纪念尼泊尔墀尊公主入藏而建。后经历代增建修缮,形成庞大建筑群。在藏传佛教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2000年,大昭寺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世界文化宝贵遗产的一部分,与布达拉宫共同被视为拉萨标志性建筑。
③扎年琴:一种藏区乐器,有六弦琴、八弦琴、十六弦琴、二十弦琴等种类。其中以六弦琴最有名、最普遍,藏语意为“悦耳动听之声”。
④瞻巴拉:藏族传说中的财神。
(第十一回)白日达赖佛,入夜浪子客
这是怎样的生活?如同在冰与火中淬炼。
清冽的酒酿和热辣的歌舞让他激情似火,佛法与经文又使其顿入清凉世界,心底涌出的梵音瞬间淹没彼时纵酒狂歌的灵魂。
信仰是溶入每个藏族同胞血髓的精魂,他没有想到,当他任性地想要遗忘信仰时,信仰却比以往更强烈地占有了他的心。初始时那般对欲望纯粹的沉迷,渐渐冷却,在追逐歌舞与情欲之乐的路途上,佛法渐渐跟随上他的脚步,并与之并驾同行,并且,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他得到的疯狂欢乐的时光越多,内心需求的寂静就越多。
站在这凄苍年华里自语的人究竟是谁,是仓央嘉措,还是宕桑旺波?他坐在高高的黄金法座上伸出右手,为信徒摸顶祝福,那一刻的他,庄重又慈悲,雪域日光之下所有的生灵都愿长久地匍匐在他座下,仿佛他驻锡的地方,遍地都生满了极乐世界的四色莲花。他将长长的头发打挽成结,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在酒肆流连歌唱,拉萨人都钦慕他华贵的装束,艳羡他俊美的容颜。他洒脱豪爽,小伙子都爱与他饮酒;他温柔多情,姑娘们都愿与他相爱。
夜晚在陌生姑娘怀抱中睁开双眼,黑暗中汗水与情欲的气味还没有消散,他怀疑,脸颊紧贴的柔软的胸膛中可曾有爱?他自己那曾经开满爱情花朵的心房,爱又遗落到了哪里?这些灿烂的情爱是酒啊,不过是酒——滑落喉咙,炽热胸口,过一会儿,所有的苦乐欢悲便都消退。一同消失的,还有曾在心头瞬间点染的爱意。桑烟腾上天空能给神佛带去讯息,这些以爱情为名的欲望,随夜色而来,随夜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最多情的,却是那最无情的。
不知何时,他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畅饮欢歌归来,还是刚离开姑娘的臂弯,回到清冷的噶当基他都不急于去睡。他会穿过黑暗走到窗前,在坐垫上望着远天的星星,打坐诵经到天明。
西藏的星星如此明亮,世上还有何地能有圣洁的雪域高原上这样耀眼的星。它们的光芒洁净澄澈,即使是格萨尔王宝冠上最绚美的金刚石,也不能散射出这般让人迷恋的光辉吧。它们灿烂,璀璨,纯净,又温柔。它们脆弱的美,使天空更寂寥。
母亲次旺拉姆曾经给他讲过星星的故事,她往火堆里添了几块牛粪烧茶,用一种辽远的声音讲起:很久以前,藏族地区是由魔鬼统治的。那是怎样黑暗的日子呀,白日的太阳被毒雾遮蔽,到了夜晚,仰望天空,星星像缀满天幕的黑曜石,偶尔才会流露出的点点亮光让人对世界绝望。那脸色娇艳、形容俊美的少年莲花生洞悉到了这块土地的苦难,他踏云而来,手执法剑与恶魔鏖战,终于斩杀了恶魔,还了人们一个清明世界。那少年拂去了天上遮蔽星星的阴霾,才有了今日这灿烂的星空。
每一个孩子都爱抬头仰视星空,母亲讲的故事,让他更爱这被莲花生大师有莲花图纹的手指擦亮的星星。
行路的人有福了,有清亮的星光照亮旅途;孤寂的人有福了,有温柔的星光照亮长夜。可是,有情的莲花生啊,你可知,当漫漫人生路上癫狂跋涉的旅人停下疲惫的步子遥望星空的时候,他们会感到多么孤寂无依。每一个激情散却的夜晚,它们清冷的光辉会映照穿透年轻佛爷的骨髓,使他如同身浸于吉曲河的冰凉雪水中,寂静又悲戚。
佛经是越渡苦海之舟楫,这个寂寞的人把每一页都读透嚼碎,希望能品到拯救沉沦心灵的良药的甘芳。
布达拉宫里德高望重的老经师们发现,活佛虽比之前懒散了许多,学经却越发用心。而且,过去活佛有法务才会去拉萨的几座寺庙,现在隔几天就会去走一走,听讲佛法、参加辩经,所言所思,常有过人之处。
一日,仓央嘉措没坐轿子,穿着普通僧装与侍从步行去大昭寺。走过碧雕玉琢的唐柳,透过一排排光亮柔和的酥油灯,他看到了佛前跪着的次仁尼玛。小姑娘从篮子里倒出零碎银子献给神佛,然后虔诚地行礼叩拜。他想上前说话,看看身上的僧装,还是罢了。
他记得,这孩子说她爷爷在大昭寺画壁画,想必是来布施连看爷爷的。
活佛在堪布的陪伴下随意在寺内游逛,走到千佛廊,被那一幅幅精美的壁画吸引,遂耐心看下去。千佛廊的壁画正在修复,工匠们零零散散地在各个角落描红涂朱。他注意到,次仁尼玛的红袍子从角落里闪出,小姑娘挎着篮子离开了。而她离开的地方,有一团光焰,有天神法相映现在活佛眼中。只见她肤色洁白,发髻高耸,三只妙目流露出和善的光,不是吉祥天母却是谁。
活佛问身侧的人:“看到了?”
几位侍从不知活佛云何,不知怎样作答,只有佛法高深的堪布点头微笑:“看到了。”
活佛赞叹道:“奇妙的法缘。”
仓央嘉措奇怪,这位尊贵的神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在护佑谁?
走近了看,一位年老的画工佝偻着身躯在长廊的角落,一边念吉祥天母咒一边给一块脱色的壁画敷彩。想来这就是次仁尼玛的爷爷。活佛思索,这样一个普通人,竟然会得到吉祥天母的护佑,是了,一定是他念诵的咒子。果然众生平等,一位普通老者用心修行都能得到殊胜功德,让人感动赞叹。
老人带些口音,念诵着发音错误的咒文:“巨喇母,巨喇母,巨巨喇母……”
仓央嘉措不禁觉得遗憾,错误的咒子在诚心的作用下尚有此功力,若他会正确的念法……可惜了老人这些年的修行。
想到这里,仓央嘉措走上前去,说道:“老人家,您功德殊胜啊。您的咒语有些谬误,我教您念正确的,您会得到更殊胜的功德。”
仓央嘉措教了老人正确的念法:“救喇母,救喇母,救救喇母。”
老人认真地跟着念诵。
堪布看着年轻的佛爷耐心地教授咒语,微笑不语。
那微笑,几十年前曾浮现于五世的脸上。当时,他带着这种洞悉生命奥秘的微笑阻止年幼的桑结去为画工纠正谬误的咒语。当年正值盛年的画工如今成了耄耋老者,那位微笑着为桑结传授法理的人已经经历了轮回的洗礼,以另一副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失去的不仅是昔日的面貌,还有当年所洞察到的人世秘密。
他需要再次经历,再次找回那些失落的真意。
天气愈发热了,清凉的夜晚更适合娱乐。玩的多,白日也就更爱昏睡。仓央嘉措在梅尕的酒馆中跳了一夜舞,很是乏了,睡到午后才醒。
见活佛从黄色丝缎床上坐起来,等候多时的近侍忙不迭地去准备洗脸水。小喇嘛格列在盆里倒入温水,小心地试试水温,然后往水中倒入珍珠粉、藏红花等名贵药材调制,并经高僧加持过的圣水。准备好了,才伺候佛爷洗漱。
喇嘛曲吉禀报说:“您安睡的时候第巴有话过来,请您示意今年雪顿节怎么安排。”
“这种事还用请示我,还是那句话,请第巴代为处置即可。”仓央嘉措擦干头上、脸上的水,甩开曲吉去吃早饭。
仓央嘉措喜欢节日的热闹,但一想到过雪顿节要和第巴“和睦”地共同出席活动多日,就丧失了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