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矿务局总工程师、港口筹建处的负责人鲍尔温最近十分头痛。马上就要ó接李鸿章大人及开平矿务局的进港考察团了，可是码头的秩序仍是没有太多的好转。每当大船进港时，偷窃、殴斗、欺诈等情况层出不穷，难以控制。对他来说，基建工程他是行家，但是对于管理中国人的事务，他还是没有多少?验，这一点，整个筹建处的中国官员们比他也强不了多少。
到处都要人手，需要建港的人，也需要扛运货物的劳工，仅靠村子里那些渔民，人手是远远不够的。在鲍尔温的组织下，开平矿务局开始招力工、维修工、水手，从马头庄到戴河口、洋河口，有几百人被招到港口，当搬运工人。自从永平号轮试航成功后，航次渐渐增多，客人与货物一批批来到港口，给跑码头的人带来繁多的生意，也给港口的管理增加了难度。因为抢活儿而发生的斗殴、打架、偷盗、损坏公物的事件一时间层出不穷，而因为禁渔令的推行，不少渔民对港口有抵触情绪，在工作中表现不积极，消极怠工的情况也不少。面对这种困难，鲍尔温听从了老码头的建议，从以前一直是大清朝官方码头的马头庄请来了在几个在当地能够独当一面的渔头儿，让他们组织人手，管理码头的秩序。
客轮一趟趟的来来往往，既送煤送货，还送人。一批批客人从广州、烟台、天津、青岛等港口出发，几?辗转，来到了这片土地上。他们中间，有来做生意的，有来办事的，有串亲访友的，但更多的是由山东、山西、河南等地跑过来闯关东的。这批闯关东的出外人上了港之后，有的人就直奔山海关，·身跃岭，去了关外，有些人因为种种?因无法前行了，就留在了这里，靠什么活呢？又没地又没田，也没有做生意的资本，就靠吃码头。这些出外的人，他们留在码头，靠当苦力赚钱。特别是那些山东来的汉子，人精猛，能吃苦，还抱团，他们人越来越多，渐渐在码头苦力中形成了一股力量，马头庄当地的渔头儿压不了他们，不得不请更大的神仙来震慑他们。于是，青帮的人就露面了。
自中国有码头以来，青帮就一直靠吃码头为营生，吃码头吃了几百年，因此也称漕帮。山东老客也好，关外老客也好，渔头儿也好，哪个敢不给漕帮面子？漕帮过去不兴管渔花子们的事，现在见码头有了规模，生意兴隆，也掺和进来了。这样一来，码头上的力工，就全靠漕帮大佬们压着了。这些漕帮大佬也就取代了渔头儿，成了港口上的大小把头。
鲍尔温和中国开平矿务局的官员们在码头依靠的就是俗称四大帮的漕帮弟子。每当出现意外情况时，借助于中国官府往往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只要码头上的帮会人物出现，问题就会消于无形。这也让鲍尔温对这些人更加倚重了。
鲍尔温对他的副手、正在扶案写着蝇头小楷的党明义抱怨说：“蜜斯特党，建港所需耗费精力的事情太多了，我们还要为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琐事、纷争操心，你们中国的政府，执行力太差啊。”
党明义没有放下笔，一边写一边说：“一个执行力强的政府，也不会依赖于列强国家来帮助搞建设吧？对不对鲍尔温博士。自古以来，在我们中国，码头都是最混乱、最复杂的地方，一个个码头就是我们中国人俗称的一个个?湖。?湖上永远恩怨不断，是非不息，所以才会有了那么多的帮会出现，成为码头的实际控制者。把建设码头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在一个法制社会里，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鲍尔温听出党明义话中的意思，辩解道：“但龙二他们也确实是有办事能力的，虽然他们的权力大了一些、手段也过于强硬，但在码头初建的过程中，我们还是需要这些人的。就算是我们大英帝国的码头也有兄弟会这样的组织啊。”
党明义放下笔来，将毛笔尖洗干净，放回笔筒里，掸掸手说：“要想让码头的治安得到真正的稳定，我认为靠这些帮会分子、把头们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有一只真正属于我们的港警力量，拥有一个负责任的治安机构，才能真正对港口负责，对国家负责。”鲍尔温笑道：“这当然是对的，可是我现在发现了，在你们中国，老百姓有时不相信政府，只相信帮会。”
党明义说：“老百姓不相信政府，那是因为政府不能给他们真正的保护。à帮结派、混圈子不只是?湖上的事，官场也如此，就算是在我们中国的民间也一样。这是为什么呢？那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每一个人作为个体都活的没有尊严，都心生畏惧，就像是没有自由的奴隶，他们希望有一个组织、有一个帮派可以依靠，为他们的生活指条路。可惜的是，在这里能真正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办事的组织和帮派太少了，至少我从来没见到过。”鲍尔温笑道：“党，我早就说过，你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你总是怀疑一切。”党明义说：“我?过的事太多了，不能不对我所处的世界产生深刻的怀疑。”鲍尔温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个技术人员，我只凭技术说话，办实事，不务虚，才是我的宗旨。”
两人正在聊着天，鲍尔温的秘书叩门进来，说门外有人求见。鲍尔温说：“龙二来了吧？”秘书说，不是龙二，是一个洋人，自称胡佛。
鲍尔温耸耸肩说：“这真让我难为情，难为情！”党明义说：“是不是还为了他那条狗？还没找到。”鲍尔温说：“是的。刘四已?派人下去找了，还没有找到。这点事也只能找龙二，我们太丢人了。”党明义笑道：“连找一只狗都需要青帮大佬，我看你们英国人的狗，比我们中国的帮派大佬还值钱，哈哈。”
正说着，胡佛进来了。一进来就几乎咆哮着说道：“威廉，你把我从遥远的美利坚请来，却让我的未婚妻一下了轮船，就因为一次偷窃事故哭得死去活来！”鲍尔温急忙站起来，伸出双手和胡佛握了握，说：“赫伯特，我很抱歉，但你放心，挖地三尺我也会把你的巴比找回来，我知道那是艾伦的心头肉！”又向党明义介绍：“密斯特党，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墨林公司最年轻有为的工程师，来自美国的赫伯特.克à克.胡佛。赫伯特，这位是我的助手，党明义党先生。”
党明义与胡佛按照西方方式握手，胡佛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说：“党先生，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建港的文章。”党明义说：“都是一些粗浅之见，让胡佛先生见笑了。”鲍尔温说：“党，胡佛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工程师，他懂工程机械，也懂财务预算，但他又不仅是一个技术人员，他还关心政治，了解世界各国国情，我相信他将来还会是一位能够洞悉人心的政治家。”党明义笑道：“那太好了，我们港口的建设最需要这样全面的人才。这么大的工程，不能靠像我这样的几个账房先生就把一切搞定。”胡佛尖刻地说：“党先生，我想中国不仅仅需要港口的建设人才，中国更需要的是政治家，但我看现在的中国，没有大政治家。”
鲍尔温说：“赫伯特，别再谈政治了，在中国有时说话要小心，口无遮拦是不行的。”胡佛说：“不谈政治，还是谈谈巴比，再不找到巴比，艾伦会疯掉的。”鲍尔温说：“一会儿会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过来，他一定能找到巴比。”胡佛说：“我还是担心，巴比已?遇难了，如果它有了什么事，艾伦不会留在这里，她会离开这片伤心地，返回美国的。我们的婚姻可能将会就此终结。”鲍尔温说：“不会的，码头上不会有人为难一只小狗。”胡佛笑道：“中国人对小动物会有我们这样爱护吗？看看那些码头上的苦力们，他们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党明义听到这话，刚想说点什么，门外秘书敲门，说龙先生来了。
龙二走进?理办公室。他四十多岁，秃头，长着一颗肥硕的大脑袋，像个皮球似的堆在脖子上，手里拿着两个大钢球，一边走一边哗啦啦地转着钢球，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进了?理办公室，冲鲍尔温点点头，算打了招呼，对屋里的党明义和胡佛两人却仿若视而不见。
鲍尔温不满地说：“龙先生，码头的治安很成问题。刚刚下来的永平号客人有三起投诉，都是丢东西的，码头上还有不少小偷。”龙二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鲍大人说的事。那些小偷小摸的都是河南帮混进来的人，想肃清他们，你还得给我时间。”将手中的钢球举起来把玩两下：“让他们服帖，不是容易事。必要时，还得用些手段，来软的不行。”
鲍尔温愤?地说：“龙先生，不要把帮派的恩怨扯到港口里来。这个码头是为了港口服务的，这里将是一个现代化的港口，不是当年的马头庄，也不是你们的香堂。”龙二说：“我明白，您只要给一点时间，我们沧州帮在这里就能彻底稳住局势，到时码头上一定会风平浪静，老漕帮的光棍们说话算话。”鲍尔温说：“你说的那些光棍们有没有找到胡佛先生丢失的那只金毛哈巴狗？”龙二说：“您放心，我已?又安排一批人下去了，一袋烟工夫，我保证把那只狗给您找回来。”
胡佛有点担忧地看着鲍尔温：“威廉，你要靠这个人来帮我们找巴比？你确定？”鲍尔温点点头。龙二咧嘴一笑，嘴里的金牙反射出炫目的光芒。龙二说：“洋大人您放心，在这个码头，我龙二想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胡佛怀疑地摇摇头。鲍尔温说：“赫伯特，你相信他吧。他们办事，比中国政府有效率。”胡佛说：“到了这里，我好像来到了美国的芝加哥。威廉，你们先说事吧，我回到我太太那里等你。麻烦你让他们给我泡±咖啡，要曼特宁的，墨林爵士?常喝的那种。”
胡佛出去了。他一走，龙二就凑上来，脸上挂上了谄笑，说：“鲍先生，今天又招了十多个工人，回头我把这些工人按手指印签的合同，给您拿过来。”鲍尔温说：“又来了这么多人？这几天，招工很顺利啊。”龙二说：“船上下来了不少闯关东的老客。他们到了这儿，一看码头这么气派，不想往前走了，都想在这儿码头上干了。这些天，锅伙里都满了。”鲍尔温有些怀疑：“工人是挺多，可是效率并不高。”龙二说：“山东帮的人干活不卖力，陈老五监工不力，我回头再想办法。”鲍尔温说：“又拿帮派来说事！什么河南帮，沧州帮，山东帮，山西帮，你们这些帮派的头子们，不能坐下来谈一谈，别争什么地盘了，抢什么风头了，把港口搞上去，这才是正路。港口好了，人人都有饭吃，还争什么啊？”龙二说：“您说的对，这两天我组织这事，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
党明义拿出算盘噼噼啪啪地打了几下，说“这两天增加了将近一百个外工，每人每天要给白面，又是一笔花销。”龙二说：“我看不如把白面换换，换成棒子面或是高粱面也行。”党明义说：“那不行。苦力干了一天的活儿，工作量那么大，吃的再跟不上，非把人折腾散了不可。白面就白面，不能换。”龙二说：“党爷你真是菩萨心肠，那些苦力碰上了你这么个账房先生，得烧高香。”
党明义说：“你一会儿去粮储仓里取面吧，早上就把面发了，工人们干起活来还有个劲头儿。”龙二说：“党爷，我丑话说前头，这帮烂仔你可不能对他们太好了。早上发了面，他们就没心思干活，脑袋里光想着馒头、烙饼什么的，他们记吃不记打啊。所以这面啊，就得日头下去、活都干完了时再发，面不在手啊，一切都好办。咱们先和他们说好了，要不好好干，面就不给他们。有这个东西拴着，保证没有偷懒的。”党明义不悦道：“总得让工人吃饱了再干活啊，他们是人，不是牲口。”龙二说：“党爷你这话就说着了，这些人是人，但我们得拿他们当牲口看，喂饱的牲口哪个肯出力？喂不饱的牲口，为了口吃的，才听话呢。鞭子指哪儿他们就奔哪儿走。”
鲍尔温见他俩要争起来，就插话道：“党先生，这事不用争了。锅伙和包工大柜是归把头们管的，招工又是个很繁琐、具体的工作，让他先去做吧，我们负责D调就是了。我还想知道，这两天让你制定工种划分、薪酬制度这些事，做得怎么样了？”党明义说：“我刚才写了半天，就是在算计这个。”把刚才写满蝇头小楷的纸拿起来，念道：“港口建起来之后，拟将工人分为两类：里工和外工。里工是技术工人，像机器匠、木瓦匠、火车司机，司炉、更夫、维修工以及勤杂工之类的都算里工；另一类是外工，主要是码头儿扛活的人，将来煤场码头建起来来以后，这些外工包括陆地装卸工、煤场装卸工等，煤场与铁路连线通车后，还有道拔工、环卫工、送煤工等。这些外工，也就是他们口中常说的苦力。”说到这里，又看了龙二一眼道：“二爷，以后这些扛活的统一叫外工吧，苦力、花子这些称号，我看就免了吧。这是大港口，不是旱码头。”龙二点头称诺，又补充道：“按我们跑码头的以前的规矩，苦力分两种，一种是在船上装货的，一种是堆场里卸煤的，我们管船上的叫船帮，煤场里的叫车码。”党明义说：“这个称呼倒是不错，挺形象贴切的，以后还沿用着吧。”
鲍尔温想了想，说：“里工、外工的划分是对的，现代的港口就应该由有清晰的工种划分，收入、待遇上也要à开档次。我是这样想的，里工由港方统一招募和管理，这项工作由你、我共同完成，将来的工资由港方直接支付；外工，就是那些船帮、车码们就交给包工大柜们招募和管理，由包工大柜的把头们统一管理外工，我们支付工资给包工大柜们，再由他们根据工作完成情况、难易程度支付给外工。”党明义有些忧虑地说：“鲍尔温先生，把招募外工的权力全部交给包工大柜，你觉得这是否还需要商榷一下？”鲍尔温说：“特事特办，反正不管怎么样，李中堂、张总办还有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先生视察建港时，码头必须有一个良好的秩序，这样才会更加促进朝廷建设自开口岸的决心。”鲍尔温又对龙二说：“龙二，我有心让你把外工的管理工作担起来，但是现在你们码头帮派林立，我很担心。如果你不能在短时期内把这些事情都搞好，我将考虑求助于中国政府的职能部门，取消你们在当地的控制。”听他这么一说，龙二情不自禁地打个立正，神情严肃地说：“您放心，鲍尔温先生，再给我一周时间，我一定要让码头风平浪静，不会发生一起治安事件。”
大家正说着，秘书进来说外面有人来找龙二。龙二道个别，先出去了。他一走，党明义就不满地说：“鲍尔温先生，你刚才还在忧愁，认为这些帮派大佬在码头上的权力太大，现在又给了他们更大的权利，把外工的管理权、工资分配都交给了他们，我看我们将来更难控制他们。”鲍尔温摊开双手说：“我明白你的忧虑，但是你也得看清楚现在的形势，如果中国政府可以依赖和相信，我们就不用雇这些人了。上次码头出的事你难道忘了，就因为扣下了几条违反禁船令出海的渔船，渔民包围了码头，你们的衙役们根本无法控制局势，连县太爷都差点挨了打，还是龙二一句话，所有的人都退了回去。现在港口建设中，最需要的是稳定。反正里工的管理权力在我们这里，那些外工只是干力气活的，没有必要花费太大的心思。”党明义对这话有些想不通：“里工也好，外工也好。都是为了港口工作的，为什么分为三六九等？鲍尔温先生，我看贵国的人权思想，在这里根本没有体现。”鲍尔温说：“非常遗憾，这里不是英国，也不是美利坚，这是中国，所以我们要按中国人的规矩办事。”
两人正说着，龙二喜冲冲地进来说哈巴狗找到了。偷狗的人是河南帮中的一个惯偷，他手下的人已?把狗抢回来了。龙二又说为防万一，他已?命人传话过去，让拿着狗的那个手下在休息站等着他，自己接上胡佛夫妇，亲自过去取狗。
龙二走了，鲍尔温说：“党，你看到了。就连一只狗这样的事，都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出面才能解决，这就是在贵国办事的规则。不能小看这一条丢狗的事件，如果丢这条狗的人不是一个美国的工程师，而是李鸿章大人或是德璀琳税务司，那我们的港口可能就会因为这一条狗而办不下去了。党，凡事我们都要从大局出发。”
党明义说服不了鲍尔温，暗自在心里叹口气，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洋鬼子对中国的事情真是了如指掌，比自己还要精通。鲍尔温又说：“里工和外工的工资收入也要à开距离，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我建议，里工的工资凭条领取，根据工作岗位的重要性，分为日薪和月薪两种，工资以货币为主，煤、面这些实物为辅。外工的工资以实物为主，货币为辅。总之，不管以后港口开埠是什么情况，我们一定要遵?一个?则，里工和外工是不一样的，一定要有区别。我们要保证港口的里工一定要享受最好的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