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准许了尾张中村的百姓之子以丰太阁的身份君临整个日本,也令远离双亲而受尽苦难的家康打下了德川三百年的坚实基础。吉田松阴的一生、西乡隆盛的一生,还有后来被暗杀的大久保利通的人生以及在佐贺之乱中被处死的江藤新平、伊藤博文,在这些人盖棺之后,当人们思考他们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时,都会感到其生前所无法预测的大自然不可思议的支配。
“孩子不属于我!”
注意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人将其称作命运,纵然认为上天赐予孩子是父母所难以掌控的,却也不能完全否认其中所蕴涵的神秘。
庆喜恐怕也有同样的感受。
在四男厚出生后,继续保持沉默的庆喜又有了十四个孩子。其中两女两男分别夭折,但其他孩子后来都各自融入社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四女 笔子 明治九年(1876年)7月
旧德岛藩主蜂须贺正韵夫人。
五男 博 明治十年(1877年)8月
旧鸟取藩主池田仲博。
七女 浪子 明治十三年(1888年)9月
旧津山藩主松平齐夫人。
八女 国子 明治十五年(1882年)1月
大河内辉耕夫人。
九女 经子 明治十五年(1882年)9月
伏见亲王博恭王妃。
十女 丝子 明治十六年(1883年)9月
四条隆爱夫人。
十一女 英子 明治二十年(1887年)3月
旧水户藩主德川圀顺夫人。
七男 久 明治十七年(1884年)9月
继承庆喜创立的家业的德川庆久。
九男 诚 明治二十年(1887年)10月
日后被特别授予男爵。
十男 精 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8月
继承胜家,海军少佐。
拥有上述出人头地的宝贵子女,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可以认为,庆喜在恭顺后对自己下达了严格的缄口令,而这些孩子便是上天对庆喜超人般的克己之举所做的宽慰。而且,这些子女均为庆喜刚刚被解除反省处分时来到身边的新村信和中根幸所生。
与公爵德川家达继承的宗家不同,隐居后的庆喜听从明治大帝的意见,另外创立了一个公爵家。后来七男久以德川庆久之名继承了公爵家,再次从有栖川家迎娶了威仁亲王之女实枝子为夫人。而且,众所周知,二人所生的次女德川喜久子作为高松宫宣仁亲王的王妃,身系皇族名誉,一直努力从事传统的社会事业。
明治的伟大业绩绝非空中楼阁。上有明治大帝的英明,下有与天皇传统仁慈相呼应的庶民勤奋的努力,上下齐心,从而建起了一座光芒四射的历史之塔。
在这光芒之下有多少人为之牺牲,庆喜可谓一清二楚,因此才会严格保持沉默。而正因为圣明大帝体察到了隐藏在其沉默背后的人性的苦斗,才最终实现了伟大明治时代的上下一心……
明治时代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此前一直君临世界的白人的欧洲文明以铺天盖地之势渗透到有色人种中间,打开了近代科学主义的闸门。
这场文明的潮流异常猛烈,抵抗之人均以“解放”的名义被毫不留情地侵略、征服,对侵略和征服表达不满之人则在所有方面被烙上了“野蛮人”的印记。
经过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开始反省,人权并非白色人种的专属,人道主义必须超越人种而存在。从那时起,这一错误才开始得到反省。
这种反省成为世人的一种常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而在此之前,暧昧的弱肉强食与戴着面具的欺瞒一直横行世间。不,直至今日,世间各处仍残留着进化论般的横行霸道和人种差别论。
显而易见,近代国家只是建立在这种谬误之上的人类智慧和利己之心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国绝非近代国家。
根据明治以前的日本人的常识来看,建立在人间的利己集团属于尚未掌握文明的“蛮夷”。攘除蛮夷并按照大自然所创造的那样--即像神一样生活才是正确的。不,只有如此生活,生命才能同太阳一起迎来天长地久的繁荣……为了守护这一道路,挥动鞭子严厉地锤炼自己直至今日的便是江户时代的“武士道”。
可以称作家康遗言的“公武法度”中也清楚地表明了此事。
(前略)日月行道之心乃天子守护圣心之本,故宫中应效九天之意,于皇宫中设十二门、方十段,如此皇帝乃得十善万乘。
显而易见,这种想法与吉田松阴及其他人的神国观是相通的。天皇体察创造天地的大自然之意,以十善万乘为目标,将大政交给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因此,无论如何,大将军都必须负起责任,驱逐自外部蜂拥而来的“外夷”。纵然这一过程中曾出现些许错误,但历代将军和先帝都为此付出了所有努力。
然而,由于“倒幕论”的出现,情况开始变得混乱。朝廷被以夺权为目的的手段搅得一团混乱,甚至连至高无上的天皇都驾崩离世。
庆喜断然执行大政奉还的原因便在于此。
倘若政权争夺继续进行下去,一直遵奉大自然法则的历经数千年的日本之心将会消失。于是,庆喜恭谨地将大政奉还。正因如此,才不应背离恭顺之道而互相争斗。
于是,庆喜的武士道令他坚持隐入市井之中,甚至显得有些顽固。而随着他对实践的坚持,大自然又为他送来了另一种极其普遍的人类的幸福。
庆喜得到了大自然赐予的幸福,随之而来的还有明治大帝发出的仁慈光芒。可以说,这正是大自然在君臣之间对自神(上古)而始的日本国体的微妙之处所立的证明。
庆喜曾一度因蒙上贼名而被赶出朝廷。明治二年(1869年)9月28日,朝廷下诏予以宽宥。从那时起,直至明治五年(1872年),虚岁三十六的庆喜一直过着无官无品的市井之人的生活。
明治五年(1872年)正月六日,庆喜被授予从四位。当他还是将军时,官居正二位权大纳言,由此不难想象,此时的从四位是多么低微的官阶。倘若庆喜是所谓的愤愤不平之徒,一定会谨慎地将官位奉还。
然而,庆喜并未这样做。
于是他默默地又过了八年,到了明治十三年(1880年)5月8日,四十四岁的庆喜被一举授予正二位。
正二位与曾任将军时的官阶相同。可以想象,这是宫廷内部对庆喜在这八年间贯彻恭顺所拥有的意义进行充分讨论的结果。沉默和不介入政治的功绩能够得到如此高评价的,可以说除庆喜外不作第二人想。这也再次证明,庆喜才是明治人真正的重要楷模。
又或许是鉴于明治十年(1877年)西乡隆盛的例子,所以朝廷才会尤为感怀庆喜恭顺的境界。
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五十二岁的庆喜移居静冈市的西草深町,并于6月19日授予从一位。
如此一来,往昔的贼名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过渡时期的将军,庆喜被认为是必须加以表彰的人物。
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1月27日--即庆喜被授予从一位后的第五年,庆喜的母亲文明夫人去世,享年九十岁。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圆满往生。
在严格的反省之后,庆喜自然对这位有栖川亲王家出身的母亲极尽孝道。母子之间第一次亲密交谈是在明治十年(1877年)4月。文明夫人当时特地前往静冈探望庆喜,在庆喜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并在庆喜的陪同下四处观赏,游览了不少古迹。返京之时,也一直由庆喜送至中途,而后才返回东京。
第二次是明治十五年(1882年)来热海做温泉疗养,庆喜也赶去热海陪伴母亲。当夫人在明治十九年(1886年)冬天病卧于东京小梅府邸时,庆喜也亲自进京,悉心照料。
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庆喜接到母亲再次病倒的消息后,立刻于1月27日火速进京,却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如今悔之已太迟
唯有泪水流不尽
这便是庆喜奔到母亲枕边时发出的悲叹。对于这个甫一出生便用冷水洗澡的公子的一生,文明夫人在瞑目前想必是心满意足的……
九十岁的母亲--文明夫人的遗体从小梅府送至水户,葬在了瑞龙山。
庆喜陪同母亲的遗体来到水户,在2月5日结束葬礼后回到了东京。在位于东京千駄的德川家达公爵府邸滞留了一段时间,张罗法事,进入3月份时便返回了静冈。
第二年的7月9日,庆喜的夫人美贺也离开了人世,家庭内部了解将军时代的庆喜苦心的只剩下了永久奉公的须贺一人。
可以说,美贺夫人的一生也是急剧动乱时期贵族的悲剧。
她其实是菊亭的女儿,却被迫成为天皇皇后的姐姐--辉姬的替身,原封不动地带着为辉姬准备的嫁妆,以一条家养女的身份嫁给了庆喜。
美贺入嫁时,辉姬还活着,只是脸上留下了天花的疤痕。想必是她被传为美貌无双的容颜因天花而毁,所以才会放弃入嫁,同意美贺代替自己。
美贺入嫁之后,辉姬便自杀了,而且从自杀之日起,强烈的嫉妒心便令她开始诅咒嫁给庆喜的美贺……至少美贺对此深信不疑,在极度恐慌中结束了自己与丈夫不可思议的不和睦的一生。
庆喜决定住在静冈后,美贺也于明治二年(1869年)11月3日迁至静冈绀屋町的宅邸中,与庆喜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却终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夫人。
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五十七岁的美贺患上了乳癌,正式迁至养嗣子家达公爵府中治疗,却于7月9日不治,追随婆婆、水户的文明夫人而去……
庆喜其时五十八岁,自然也进京参加了夫人的葬礼。但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那年,自家康以来历经三百年的“不侵略、不被侵略”的禁令已被破除,开启了日本和中国的战端。庆喜必定感慨极深。
其时,国内已制定宪法,议会也经过了数次总选举。因此,一直保持沉默的庆喜自然也不能对此加以批判。
明治三十年(1897年)11月19日,日清战争(甲午战争)已经结束,庆喜在涩泽荣一及其他水户族人的劝说下,告别了居住已久的静冈,迁至位于大帝膝下的东京巢鸭一丁目的别墅。
自此,新的明治风气终于吹遍日本大地,庆喜心中充满血腥的维新记忆也逐渐变成了遥远的过去。
六十一岁已经接近人生的终点,此时的庆喜想必仍坚持着自己的爱好,静静地眺望着新的江户……不,东京。
从那时起,庆喜开始在东京各处写生、摄影,享受人生。这只生性猛烈的雄鹰已经完全隐入了市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