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妩媚地一笑,笑里分明是带着泪。爷爷仔细看清了,她的脸模子长得端端正正的,身体又结实有力,一双没有哭出来的,黑浸浸的潮润润的眼睛闪亮闪亮的,这时候,显得特别地迷人。两眼下面,鼻子旁边的那些细小的雀斑,爷爷看不大清楚,但就是看得清楚,也不会讨厌的。爷爷一把把女人抱进怀里……他们说话吵醒了良子。对话没有进行下去。阿鸽收拾完屋子,从自己带来的竹篮子里取出一对红烛,三支香点燃插在火铺灰堆上,又取出两瓶白酒摆在香烛两边,是“清溪坊”,云丰县的名酒。
“你这是做么子,傻丫头?”
“爷爷,你莫说,先受我三拜。”
说罢,“扑通”,阿鸽双膝跪下地,腰板挺直,俯下身,头、双手伏地,一次,二次,三次。
“这是做么子?快起来!起来……”
良子没看清跪在地上的人,而是先看见酒。
“酒……还‘清溪坊’哩!”拧开酒盖就喝,一抹嘴,“比以前的‘清溪坊’差远了,比雀儿寨的土烧都差。”
“放下!这酒你也配喝?”爷爷生气了。
“我为啥不能喝?”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你怪我说这酒孬?那说好就是了。香哩。”
“狗屁!无赖小儿!这是阿鸽送给我的。”爷爷一把夺过来,呷了一口,“是比不得雀儿寨的苞谷酒。不过还可以喝……”
良子这才发现立在地上的阿鸽,一拍头道:“我真是头猪!你来好久了吧……说吧有么子事?”
阿鸽坐在火铺前,笑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吗?”
“你可是几个月没来过了……还是方书记来的时候,过年前的事了……”
阿鸽笑而不答,像是不愿意深入谈这事。良子爷爷解了围,说:“莫理他,阿鸽是找我的。”
“爷爷,找你……”良子看看爷爷,又看看阿鸽,看他们表情严肃,知道是真的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打着哈欠,“你们谈吧,我去拿盆子洗脸洗脚,我可要睡了。”
火铺上鼎罐里翻翻腾腾的沸水。
“良子你莫走。”阿鸽叫住他,“你坐下听听,帮我出个主意。”
良子坐下了。他看看燃着的香烛,知道阿鸽说话是真有事。
“爷爷,良子哥,我是上门来求师的。我想请爷爷给我们中心校开课。”
阿鸽语气庄重。平时里,阿鸽的脸有些苍白,可能是由于生活的重创,过于忧伤,或拖着孩子,营养跟不上,失血严重。可在火光的映照下,那脸庞像春日照耀下的桐子花,粉里透红,嫩嘟嘟的。
良子爷爷一时没明白过来,道:“中心校让我去上讲台?这老朽疙瘩?”
阿鸽点点头,道:“爷爷是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智叟,不是老朽疙瘩。”
良子笑了,道:“阿鸽,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找到我爷爷?”
良子爷爷把酒瓶子一搁,拍拍木板上的书《世说新语》,生气道:“黄口小儿,狗眼看人低,你忘了爷爷讲老学的事了?”
良子眨眨眼,一想也对。拖过酒来要喝,让爷爷按住了。良子只好答:“我记得哩。”
“我正是请爷爷去讲老学。”
阿鸽的话总是让爷孙俩一惊一乍。
“现在学堂里还兴讲这个?良子,你告诉我,这是哪个年代了……”
“爷爷,你以前不是师范毕业的,不是全挂子吗,数学、物理、化学都能教?你不会就晓得那些‘子曰诗云’吗?”
爷爷被激怒了,道:“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小子不就是‘鲜矣仁’,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我还是恼怒了,不是一位道德高的人!”他笑了。
良子把酒递过去,爷爷喝。良子道:“这酒味不醇。今年我多种些苞谷,多烤几坛雀儿寨的土烧,让你喝个够。”
见爷孙俩没有吵架,阿鸽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你们听我说,我说说我的想法。我在读教育学的大学函授,结合我的工作思索些问题。中心校管四五个寨子的细娃,细娃在这儿读小学,读初中,一半以上升到县中,县职中,有出息的升大学。无论是当白领的,干粗活的,在家务农的,在品德上,在做人上都有些问题。不孝顺父母,重金钱不重友谊,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明事理,不懂礼貌。猪儿寨有个学生,高中毕业去当兵,在部队八十天就入了党,一九九八年抗洪还立了三等功。转业回猪儿寨,家乡穷,去珠海打工,当保安。最后给人当杀手,杀死一大商人,逃回猪儿寨来躲,最后还是被抓,掉了脑袋。这是两年前的事,就为两万块钱呀……还有……”
阿鸽又讲了几个学生的故事:办小公司搞诈骗的,当人贩子,终日在几个寨子窜,吃喝嫖赌的,在县城当发廊女的……阿鸽在学校教书十八年,教的学生多了。
“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了,越来越没有信心。我们教知识,也上德育课,可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是这样呢?他们学了几个英语单词,会计算,进一步学个开车,微机修理技术都会,可为什么就不会为人?于是我想到,基础教育不应该只理解为小学基础教育,而应该是人生的基础教育,是要用一辈子的。这不是单单的从学校正统教育就能获得的。我想到了我父亲,他一生正直,为人谦和,读书、种田、教育子女,他是跟爷爷读老学的,年幼就跟爷爷在这屋读经,尊孔孟,得到古文化和古人修养的熏陶,人格是健全的是不是爷爷?”
爷爷点点头。
“于是我想,我们办个班,读古代经典、背诵古文,让细娃接受人格的熏陶,不知对不对?”
阿鸽说话时,良子和爷爷都在认真听,酒也不喝了,爷爷抽他那管叶子烟。他想了想说:“你的思考是对的。这些人格不健全的学生,走在寨子里,走在城里,你会想不到他们有么子异样。可一旦遇上危机,如要走到人生的十字口,要作出重大选择,缺陷就显现出来了。他们没有目标,没有参照物,没有明确的标准,选择错误方向,往往走错路,表面上一时糊涂,实际上是人格的缺陷所致。”
于是,良子爷爷开始侃侃而谈。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义’这话说得多好。孔子说:年轻的人在父母身边就是要孝顺父母,离开家里就要尊爱兄长,做事要谨慎,说话要诚实,要广泛爱护众人,亲近有仁德的人。这样做了以后,如果还有精力,就去学习文化知识。这话说得好不好?”
阿鸽点点头。
爷爷高兴了,道:“那我讲几段故事吧。都是讲德行第一重要的事。第一个故事,管宁、华歆同在园中锄菜,见地上有小片黄金。管宁挥锄不停,和看到石头瓦块一样没有区别,华歆拾起金子而后又扔掉了它。他们又曾同坐一张席读书,有个坐着四周有障蔽的高车的官员从门前过,管宁读书不停如故,华歆放下书出来观看。管宁割断席子分开坐,说:‘你不是我的朋友。’第二个故事,郗公遭遇永嘉之乱,住在乡间很贫困没有饭吃。乡里人因郗公德高望重,轮流共同养活他。郗公常带哥哥的儿子郗迈和外甥周翼两个小孩去吃。乡人说:‘现在每家都饥饿贫困,因为仰慕你的贤能,才想合力救济你罢了,恐怕不能同时抚恤他人。’于是郗公独自去吃,但每次总含饭贴在两颊边,回去后吐出给两个孩子。后来他们都活下来了,一同过了长江。后来郗公去世,周翼辞去剡县的官职,在郗公的灵前铺上苫席,守孝三年。”
“爷爷真是一肚子学问呀。”阿鸽听入迷了。
爷爷说话时,良子没开腔,一直望着火。这时他说:“阿鸽的思考是对的。爷爷的讲课也肯定对学生有好处。只是……学校开设这门课,同义务教育的要求有些不符合吧?”
“《义务教育法规》规定,必须满足多学科,全面发展。可我们也学数理化,也学英语,只是我们稍稍重视一下古文的熏陶,可爷爷不是老夫子,我们也不是办私塾。”
“现代私塾。”
“就算是吧。”
“就怕县、镇教委、教办干涉这事。”
“我会非常低调的,学生自愿听课,爷爷每个星期只来上两课,是下午正课完结后的课外活动时间。讲课费够爷爷喝酒。免得爷孙俩抢着喝。”
良子没话说了,阿鸽考虑得很周到。他转过头来问爷爷:“过桥,沿清溪河的小路去学校,好长一段路哩。”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还走得动哩,棍子都不拄!”
“爷爷,天晴你慢慢走来,还是要拄棍子,人不服老不行。下雨天路滑,我们来接你,我来,我有事走不开,派其他老师来。”
“你们忙吧,我扶爷爷来。我一个农民,有的是时间。”
“你还闲呀?早听说你在坡上跟人打赌,赶三条牯子犁冬水田,牯子都累得吐白沫了,你行呀,不要命啦……”
良子傻笑,没作声。
“时候不早了,”阿鸽站起身来,“爷爷,这拜师求师的仪式就算举行了,下周就上课……这火真好,到了外面就冷了。”
“春夜凉如水哩。寨子里没人了……良子送送阿鸽校长。”爷爷特意加长了“校长”两字,是对阿鸽的尊重,还是自己如今是老师了,对领导的尊重?阿鸽对这称呼好意外,与良子睨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