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送阿鸽出门,走到院坝,阿鸽挡住他。
“就到这儿吧……我一个人走夜路惯了。学生出了事,走寨串户家访,长年累月的事。”
“爷爷的吩咐。不然他要骂人的。”
“爷爷骂还好说,你就不怕其他人骂?”桐子花的反光把阿鸽的脸映得十分顽皮,那双眼睛就像一点一点绽开的桐子花。
“谁?”
“还能是谁……”
“你说是香草……我凭什么怕她?”
“这样不好,良子。她现在是你没过门的媳妇。”
“……走吧,送你到学校门口。”
“要是遇上香草怎么办……”阿鸽迟疑着。
“你就那么怕香草?”良子不等回答,带头向村道走去。
阿鸽叹了口气,追在后面,自言自语道:“反正我是来请爷爷讲课的。”
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让良子听见了,回过头来说:“只要你清白就行。老师嘛,不能沾一点泥巴。我这一身泥巴不怕,黄泥巴汤里滚也不怕。”
阿鸽站住了,道:“良子,你有气哩。那你更不该送我了。你回去吧!”
自己气冲冲地跨上清溪河的小石桥。
良子愣愣地立在桥边,看阿鸽的背影消失在桐子树丛后,追着喊了句:“明天我送柴来……”也不晓得阿鸽听见没有。
良子并不再苦苦地追求阿鸽。他转业回来后与香草交上朋友,对阿鸽的感情也就慢慢冷下来。只是他看到阿鸽一个人带着孩子太可怜,总想帮她一把。
他觉得阿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有责任。
他和阿鸽从小在一起,读书,打柴,拾蘑菇,除了读书阿鸽不要他帮以外,其余的都要他帮。阿鸽的父亲身体不好,长年病歪歪的,做不动农活,阿鸽家又就阿鸽这么个女儿,阿鸽家是雀儿寨最穷的人家。长年吃救济。
阿鸽的爷爷被划定为地主,在那些年代,连救济也吃不上。爷爷在土改时被农会打死在雀儿寨的柏树下。那几棵柏香树下的土台子是寨子的政治、文化中心,土改开斗争会在那儿,后来合作化,生产队时代开会也在那儿;
村人吃饭,端一碗“冒儿头”上那儿,边扒饭边听新闻;右客们补衣、扎鞋垫上那儿;老人夏天乘凉,搬起凉椅往树下一搁,倒下就睡,不时用破蒲扇拍腿杆上的蚊子;不是蚊子,倒是树杈上玩耍的细娃们的尖叫吵醒了老人。
阿鸽爷爷人好,在寨子里开了家草药铺,叫“草木堂”,四十八寨的乡邻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上这儿来。阿鸽爷爷开的是中草药,收费低。就是这样,穷乡邻们还有付不起汤药费的,阿鸽爷爷就不收钱,还多给几包草药。这样的草药铺是养活不起一家人的。阿鸽爷爷还种田,两亩水田,还有点坡地。在寨子里,良子爷爷最瞧得上的人就是阿鸽爷爷了。“耕读传家”是他们立身立家的准则。春夏两季发病多,阿鸽爷爷常常是在田里干活被叫去看病,有时甚至是背起药箱跑七姊妹山的其他山寨。农活儿误了,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于是请了丘二做田,短工,季节性的,这就成了土改时划为地主的理由。开斗争会,雀儿寨的人阶级觉悟太低,无人上去揭发阿鸽爷爷,个个蔫丝瓜一样,比阿鸽爷爷还打不起精神。土改工作组决定召来四十八寨的群众,人多势众,打掉阿鸽爷爷的气焰,柏子树下,像晒苞谷子一样撒满了人,可仍然效果不好。工作组只好认为是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受土司统治太深,翻身意识太差,并解散会议,罚阿鸽爷爷跪在土台上,好生想想自己的罪过,几时认识清楚了几时起来。柏香树再能遮阳婆子的照射,草药郎中也受不到多日的折磨,两个时辰,栽倒地上。
临死之前良子爷爷趁着天黑去见了他一面,他断断续续地说,要让还只五岁的阿鸽父亲,发蒙时跟良子爷爷学老学。后来,阿鸽的父亲真的跟良子爷爷读书,只是读得艰难。
阿鸽爷爷死后,阿鸽家更困难了。阿鸽的婆婆不会中医,也不懂草药,草木堂只得关门,一家人都搞不到吃。拖到一九六〇年大饥饿年代,阿鸽婆婆实在拖不动了,正好猪儿寨生产队长的右客得痨病死了,丢下两个细娃,家里没个女人理家,一团糟,于是各取所需,阿鸽婆婆带着个十来岁孩子嫁到猪儿寨。十来岁的细娃正是吃得做不得的年龄段,生产队长嫌他,阿鸽婆婆抱着细娃哭。她本以为生产队长管着一个生产队的粮食,给她娃一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生产队长一家三爷子见到阿鸽父亲,就鼓起斗鸡眼。第二年,阿鸽婆婆给生产队长生了一个细娃,家里更困难了,阿鸽婆婆只好在荒山坡上搭了个席棚子,让阿鸽父亲在荒山上住,算是分家。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自己在生产队干活儿,计工分,自己煮自己吃。阿鸽的婆婆隔三差五上来看孩子,除了能趁生产队长不在,从家里包一包红苕苞谷送到坡上来外,只能抱着孩子大哭一场。她也没有办法呀,莫说是地主婆娘的身份,就是生产队长同意离婚,她也没法,她为生产队长生了细娃,她能走哪里去?良子爷爷也去看过,发现他捡些废报纸,一边识字一边读。
公社在红狮、金鸡寨修水库(小水库),修水库公社出粮食,红苕洋芋尽管胀,阿鸽父亲去了,可开山炸石时受伤了,肋骨断了一匹,腿断了一条,被抬回猪儿寨。良子爷爷听说后,与雀儿寨的乡亲们商量,去猪儿寨的荒坡上,把奄奄一息在等死的阿鸽她爸抬了回来。他们记住草药郎中的恩情,全雀儿寨人就养不活一个细娃,那他们就没脸在四十八寨走动。
阿鸽的爸爸算是救活了,可人残废了,走路一瘸一瘸的,田里的重活做不得。生产队让他放牛,两头牯子,庄稼成熟了让他搭棚守庄稼,一来怕野兽来吃,二怕人偷,记半劳力的工分,平时住自己家的房子,比在猪儿寨强十倍。
良子爷爷还记住老友的嘱托,教阿鸽爸爸老学。读经书,习字,学做人的道理。阿鸽爸爸也聪明,放牛时带着书,用柴枝在泥地上练字。可惜那个时代农民不准行医卖药,不然,依得阿鸽爸爸是残废人,学这一行正好。
后来阿鸽的婆婆去世了,阿鸽的父亲与猪儿寨断绝了关系。后来阿鸽的父亲娶了媳妇,是红狮寨一家打鱼人的女儿。其实打鱼人是个老光棍,长年在水上漂,哪儿有鱼就在哪儿打,就在哪儿歇,这个湾,那个沱都有他的相好,今晚把这个女人的被窝捂热了,明晚就钻进另个女人的被窝。
打鱼本来比种田手头宽裕,可老光棍卖鱼的钱都花在喝酒和女人身上了,除了那只小渔船,岸上啥也没有,没有吊脚楼,没有田土,哪家人户也不会把女儿说给他。可一个寡妇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交到他渔船上来。他居然把女儿带大了。打鱼人爱喝酒,比试过,喝不过良子爷爷,直叫良子爷爷“师傅”。而且更佩服良子爷爷烤的酒,他拿鱼换酒,良子家没少吃小鲫鱼、黄腊丁、江团。女儿大了,不能老在水上漂,他便托良子爷爷找户人家,良子爷爷想到阿鸽她爸。本来两人是不相配的,那渔家女长得像一枝滴水的蒿竿,又细长,韧而柔,还水灵。打鱼人先是不干,说良子爷爷小看了他。良子爷爷说:别看是放牛娃,人家可是王冕。打鱼人哪里知道王冕,良子爷爷讲了王冕放牛学画荷花的故事,于是打鱼人不管女儿怎样哭闹,硬把女儿嫁给了放牛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寨子还穷,放牛娃更穷,娶媳妇的事都是由良子爷爷操办的。良子爷爷把全寨人召来开了个会,讲了草药郎中对大家的好,大家对他的儿子也不错,做好事做到底,现在放牛娃捡到个好媳妇,大家帮一把,也算是莫让外人瞧不起雀儿寨穷。于是全寨人发动起来,砍树的砍树,做床的做床,打柜子的打柜子,妇女们缝了一床帐子,一床被子,新郎倌新娘子各一套新衣,这在公社化时代已经很不容易了。雀儿寨办喜事没有酒,那只能丢人,良子爷爷拿出半年的口粮,其他人多少撮半撮箕苞谷,烤了三大坛苞谷烧,是良子爷爷亲手制作的。
在阿鸽爸爸办喜事那天,雀儿寨飘起了多年不闻的酒香,一寨人醉倒一半。
那打鱼人喝酒再一次输给了良子爷爷,醉倒在雀儿寨一天一夜,回打渔船上解开绳索就又倒了,船在江上漂了半夜,直到在回水沱里打旋才醒来,差点没吞王八。他再一次服了良子爷爷。
一年后渔家女生下阿鸽,几年过后的阿鸽活脱脱就是个渔家女,比她妈还漂亮。吊脚楼里多了笑声,阿鸽爸赶牛上山脚也有劲了。阿鸽妈从水上上了坡,生活稳定了,可大小事做不来,不管坡上的还是家里的。一家三口就靠放牛挣点工分,家里照样穷。阿鸽爸从良子爷爷那儿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对子,四十八寨乡邻的红白喜事都来请良子爷爷,爷爷都带他去,爷爷不动手,由他写对联,写贺词,写碑文,写毛笔大字,写好后爷爷过目就算成了。富裕的给一两块钱,或一刀肉,穷的撮半撮箕粮食,苞谷、高粱也行,再孬的就送红苕了。靠这点收入,阿鸽爸爸把三张嘴糊走了。
打渔女随父亲在江上漂,靠一镇吃一镇,见得花花绿绿的世界多,父亲找相好,怕她在船上不安全,有时也带上她,让她在隔壁睡,所以男女的事很早就知道了,也看得极随便、极普通。雀儿寨寂寞的生活,守着残疾人丈夫,带女儿过清贫日子,好难熬。阿鸽父亲在山上看苞谷,晚上上山,在窝棚里守一晚,白天回,因此阿鸽家的后门在半夜里总是有“吱呀”的声音,极为可疑。那木架子床也“吱呀吱呀”地响半天,夹带着女人欢乐的呻吟。这事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也传到良子爷爷耳里。他叹息。这门婚事是他定的,他觉得对不起阿鸽父亲,还有阿鸽爷爷。他暗暗打听了一下,上阿鸽家的男人还不是本寨的,是猪儿寨的、红狮寨的、野牛寨的,良子爷爷无话可说了。只是苦了阿鸽父亲,太亏了,自己守在荒野里,明月清风,凄风苦雨,自家的床,自己的右客让给别的男人。
打鱼女抛下男人、女儿,终于还是跑了,跟一个打银首饰的跑了。打银器的有几个钱,能说会道,走村串户,细妹子小媳妇都喜欢他那个玻璃柜子里的项链、头饰、耳环、手镯子,闪闪发光。还围着那只小钳台看打首饰。那男人靠着一盏喷火的吹灯和几把大大小小的锤子,把银块子敲敲打打,十几分钟,精美的图案就出现了,右客们看得眼都瞪直了。这银匠太神奇了,太迷人了。银匠心花,一边打银器,眼光一边在凑近的女人脸上扫来扫去,然后是搭上腔,眉来眼去。活儿多,留住在寨子里,半夜总能敲开哪家吊脚楼的后门。
打鱼女风骚,走的码头多,当然羡慕那些穿金戴银的女人。于是趁阿鸽父亲上山看秋,她打开后门放进了银匠,几夜下来,她离不开银匠了。待银匠去四十八寨转一圈回来,她就跟着银匠跑了。
阿鸽爸回来,冷锅冷灶,阿鸽坐在门坎上哭泣,阿鸽妈人不在,她的衣服也不在了,阿鸽爸就猜到了几分。他一句话不说,生火做饭,吃罢后带阿鸽去菜园子办菜。吃了晚饭他多夹床铺盖,带阿鸽上山住窝棚。阿鸽在坡上玩,她爸坐在窝棚边,对着雾岚升起的山谷出神。抽烟的父亲吐出的烟雾,包住那岩石一样一动不动的头。后来阿鸽玩累了,睡了,临睡时看见黑暗中有一闪一闪的火光,那是她爸在吸烟。第二天阿鸽醒来,爸还坐在窝棚外那石头上,还在抽烟。他怕是坐了一夜。懂事的阿鸽坐到爸爸的身边道:“我想妈妈。”
“……”
“我晓得,妈妈走了。”
“……只是出远门了,还要回来的。”
“出远门了……”
懂事的阿鸽从此后再没提起妈妈,一次也没提到。
因为阿鸽还小,留在家里不方便,阿鸽爸爸去看山,就把阿鸽放在良子爷爷家里,睡在那儿,第二天再接回家。
阿鸽爸更加不爱说话,也没提到阿鸽她妈。良子爷爷看在眼里,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像阿鸽爸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找右客,就是找右客,也该找个本分人家的细娃,自己怎么就选上打鱼人的女娃,水上漂的女子,水性哩。良子爷爷无法弥补,就让他喝酒,这一喝就上瘾了,成醉鬼了。放牛时腰上拴个军用水壶,绿漆都快脱光了,那里面装的是酒,他当白水,渴了就喝,一喝就醉,牛吃了庄稼被扣工分。晚上看山,也要喝一壶,醉倒在窝棚里,邻寨的男人一把苞谷掰了,高粱折了,又扣工分。只有在醉里,他才喊“该回来了,该回来了……”他的心里还深深藏着美人鱼一样的妖精。
阿鸽爸的酒越喝越多,身体越来越差,生产队先是把看山的活免了,怕他醉在山上出事,后来放牛的事也减一半,寨子里的两条牯子只让他放一头。
事少了,工分也少了,加上喝酒,家里值钱的一点东西都卖了。良子爷爷也不再理他:“时穷见节。被一个女人打倒了,这哪像识文弄墨的读书人?斯文扫地哩。”
阿鸽没人管,良子爷爷吩咐良子,带好阿鸽,不能受人欺负。良子倒是尽心尽职。
阿鸽长相是越来越像渔家女,但性格却不像。渔家女风骚,阿鸽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