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问,女人脸更红了,像红袄子的颜色。她抬眼看看爷爷,然后才说:“你们这号人就这怪毛病,啥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又不是给你吃的‘闹’药……”
“是‘闹’药也来不及问了。”
“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感激都来不及哩。”
“你像我们家的,恍惚看,模样都像。我家的男客也是教书的,村小的民办老师,也爱写毛笔字,逢年,全寨家家户户的对子都是他写。你要是前一年来,是找不到生意的……”女人哭了,抽泣起来,泪珠儿滴在饱满的胸脯上,浸湿一大片。
难怪,她把爷爷当成她家的男客了。难怪,她是老师娘子,一抬手一投足都透出一股斯文气。
“男客走了,家境到底怎么样?”
女人又抽泣起来,道:“死鬼,你好狠心,硬是丢得下我孤儿寡母哟?我孤儿寡母好可怜哟……”
爷爷一想,也是,他一个大男人,要撑起一个家都难,何况是个年轻女人。
女人极懂事,见爷爷不开腔,自己一个人抽泣,不好意思了,把眼泪抹了两把,在胸脯上揩了揩,丢下竹篮子,转身筛茶,把一根竹疙疤烟袋递给爷爷,又点火。那一定是她男人在家时常吸的烟杆。
女人又找来一套折叠好的衣裤,说:“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见爷爷不干,说,“你自己看看,你跌在地上,一身稀泥哩。不麻烦,火铺上烘一夜就干了。”
爷爷顺从地脱下来,换上干爽的衣裤。这也是她死去的男客的。
女人洗完衣裤就做晚饭。晚饭是红苕坨坨,一钵清稀饭,还有一蒸钵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蒸钵旁边摆着一碗拌有盐巴的辣椒粉,红红的。这在当时的土家山寨已经很不错了。爷爷晓得,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爷爷吃红苕,大口吃蘸着海椒的白菜,热得满头大汗。那不是白米稀饭,虽然那是很稀的汤汤。他晓得,见到白米饭,在雀儿寨、金鸡寨比见到金子还难。女人夺过他的碗,又舀了一碗。
“我也要。”细娃把碗伸过来,一边撒着娇。
“要,要,要个屁!”女人用筷子在细娃的手背敲了一下,“就晓得筑饭,饿死鬼!”
细娃“哇——”地哭了。
爷爷把稀饭倒在细娃碗里,嗔怪道:“这是做么子,还是崽崽娃哩。乖崽崽,你莫哭了。”抱起细娃替他擦眼泪。
女人又给爷爷舀了一碗,道:“你吃,崽崽娃也吃。”她眼里噙着眼泪,把孩子拖到自己的身边,一把抱起来,紧紧搂在胸口里,她的心像刀子一样割,一边哭泣,一边说道:“崽崽娃,来吧,吃点妈妈做的白菜汤,喝两碗稀饭,行不,这一钵都让你喝,伯伯只喝一碗,好不好?明天妈妈蒸腊肉豆豉给你吃,那是你爱吃的。快吃吧,我的心肝,我的可怜的没爸的崽,是妈妈错了,是你的苦命的妈妈错了。”
说到末句,女人放声大哭,孩子伏在她怀里,看见妈妈哭,孩子更伤心。
爷爷坐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劝。好久好久,女人和孩子止住哭泣。女人不好意思起来,道:“让你笑话了。我今天发了个牛脾气,平时我是不大责骂自己的细娃的,他没老子,可怜,我一向娇惯他。你来,屋里有个男人,抽烟、咳嗽,我不怕了……我最怕半夜后面的敲门声……”
土家寨子,半夜里,汉子去拨人家的后门是常事,或者是相好,或者是偷情,或者是欺负寡妇。
“谁欺负你了,妹子,给我说。”
半天,女人才说:“大队会计。”
“他再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千万别……”女人吓得不行。
“那你不开门呀。”
“我们两娘母的命捏在他手里。寨子里分不到粮食,孤儿寡母更少,无依无靠,没人帮着说话。会计来,总能拿到半袋红苕片。他是头公猪,每晚来,都要哼哼哈哈地把我折腾一晚,天亮才走……大哥,我不该给你说这些。”
良子爷爷说到这里,发现阿鸽的反应:整个身体像片树叶在风中抖动,眼眶里噙满了眼泪。爷爷问:“你病啦?”
“我是同情金鸡寨那寡妇……爷爷,为啥普天下的寡妇都是这么可怜?”
“我也是这么想的。”
爷爷继续讲金鸡寨的故事……第二天早晨,爷爷没有马上回雀儿寨,而是找了把斧子,一把锄头,去了女人家的柴山。他晓得,女人是个勤快人,家里没男人,粗细都要自己来,栽秧打谷喂猪,无一不靠这一双手。可到底是女人,有些粗活是做不了的,比如火铺那从树子开始落叶烧到谷雨前后的柴禾,要从山上搬回来,这是件粗活。细枝枝、毛毛柴好弄,可不熬火。树桩子、树疙蔸熬火,那却不是女人挖得动的,土家女人再霸蛮,这重活也做不动。首先要刨去树根四周的土,要挖桌面子一样大的、一人深的坑,这就要累一身汗;然后是挥动斧子砍树根,树根绵实,含水分,比劈柴费力多了,加上坑里施展不开,挥不动斧子,一根酒杯粗的细藤子要砍断,也要费上半个时辰的劲。一个树蔸少说也有两百斤,多的三百多,要从没有道路的岩边斜坡搬到正道上,然后“嘿唷嘿唷”地扛回家,这只能是壮实的土家汉子干的。爷爷在铺雪的柴山上狠命干了一天,天擦黑时扛回两个树疙蔸,足有五百来斤,女人欢喜忙了。她端来热水给爷爷洗脸洗脚,换上烘得干干的布鞋,让他坐在火边,倒了水,又端来一碗姜茶,几片白洁的姜片,一坨红糖,冒着热气,这茶是寒天里最暖和身子的吃法。
“还是我们家男客在时烧过树疙蔸。”女人含情脉脉地看了爷爷一眼。
“那好,隔天我再来挖,你家的火铺不灭火,我包了。”爷爷豪爽地说。
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东西。
“只要你不嫌,大哥,这门就永远对你敞开。”女人那端正的油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你要不来,我撵到雀儿寨来找你。”只两个人,女人说话也放肆了。她的嘴微微地一嘟,做出一个淘气的、撒娇的样子。她显得年轻姣好得多了,这时只要看见她的人,一点都不会觉得,她的脸上的雀斑是她的缺陷。
晚饭是红苕干饭,米少红苕多,菜除了一钵白菜汤外,蒸了一碗豆豉腊肉,香喷喷的。这样好的菜只怕是爷爷过年都吃不上的,足见女人对爷爷的看重。女人夹腊肉往爷爷碗里埋,爷爷夹出来往细娃碗里埋哩,女人没有吵细娃,只是说:“你也吃呀。”爷爷夹了块透亮的腊肉放在碗里,一个劲儿地扒饭。
吃完饭,细娃洗脸洗脚,然后睡了。爷爷和女人坐在火铺前。女人找来碎布,给爷爷纳双鞋垫。外面飘着雪,听得见雪落在屋顶上的“簌簌”声。
火上瓦罐的水“咕咕”地冒气。
“大哥,”女人没抬头说,“明天要走?”
“一早就走。”
“我想趁年前把猪圈盘盘,开了春,弄只草猪喂喂,下半年大哥来,腊肉间天给你蒸一碗……盘猪圈,你走吗?”
“那……盘了再走。”
“真的不走?”女人调皮地询问。
“真的。”
“还是回去吧,再次来办柴,多呆两天,把圈盘好。”
“也行。”
停了一会儿,女人好像还有话要说,没有出口,脸先红了。“大哥。”她叫了一声。
爷爷放下烟袋,问:“还有什么事?”他偷偷从侧面看了她一眼,她端正、油黑、稍许有点雀斑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羞臊的红晕,显出引人的风致。
“你家右客好吗?”
“好……”爷爷便讲起了自己右客的好来。讲着讲着,不说话了。在一个女人面前讲另一个女人的好,这是大忌。他偷偷看女人,女人看着火,没有纳鞋底,一动不动,像是听入了神,又像是没听。
“怎么不说话了?”
“不说了……其实,她也有不对的,爱和我吵嘴。”
“为啥呢?”
“……爱吃醋。”
“这算么子。”女人笑了。“该不是你走村串巷,相好的不少吧?”
“也不是。”
“唉,你们男人家,我是晓得的,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特别是像大哥这样有文化的,更逗女人喜欢。”
“妹子,你莫悲观,好人有好报。”爷爷讲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生前不能成夫妻,死后变成两棵树,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对孔雀,双双飞去。”
“我不求来世,只求今生。大哥……”
“么子?”
“我说了你不怪我吧?”
“你大胆地说。”爷爷觉得火铺前的火太大,把自己的脸烤得发烫。说话也结巴了。
“我没嫂子福分大,摊上你这么个好人。我只求大哥来金鸡寨一天,金鸡寨就有个女人是你的右客,她痛你疼你,她也要你痛她疼她。你要是不走这一方了,一年不来,五年不来,你也记住,金鸡寨有个薄命的女人是你的右客……行不,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