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燕与福新从湖边返回偏殿时,她不再理会杵在门口的耶律煌和其他护卫,挺直腰板,直视着前方往里走。
看到她冷峻的眼神和坚定的步伐,宫卫不敢阻拦,纷纷退开,耶律煌初始也是微微一怔,随后面色铁青地走过来想阻拦她。
“闪开!”跟在燕燕身后的耶律福新厉喝,“皇后探视皇上,难道圣谕令你等阻拦吗?”
“没有。”听到他的呵斥,耶律煌似乎很吃惊,匆忙回应了一声,然后沉默地退后让出道来。
燕燕越过众人步入殿内,脚步却变得迟疑起来。
敞开的帷帐中,耶律贤正双目紧闭地斜躺在用毛毯和座垫铺就的临时床榻上,潮红的面颊更衬得他的嘴唇青白,身边围了不少侍候他的人。汤药小底刚给他喂完药,从他胸前湿濡的围兜看,漏出的该比喂进口的多吧?
再看榻侧,惜瑶跪坐在耶律贤身边,揉捏按摩着他的身躯;琴花抱着衣袍站在一边,似等着为他更衣;床尾,燕奴则跪伏在地,抱着他的双脚;神情严肃的太医俯身在她旁边,目光低垂,仔细地检视着手里的东西。
当看出太医手中是根又长又锐利的锋针时,她心尖儿一颤,想起年幼时父亲有一次头痛惊风,郎中就是用这样的锋针扎刺他的头顶和足心,连扎二三十针,放出好多血,吓坏了她和姊姊们。
难道太医也是用这种方法扎了耶律贤,放了他的血?
她脚步虚弱地走近木榻。
“她来干吗?”
惜瑶回头看到她,面色一沉,声音既冷又硬地问,却不知道问的是谁。
燕燕无心理会她找茬的语气,径直走到燕奴身边,后者正将耶律贤的双脚放回被褥里,原来太医已经结束了他残忍的工作。
她走近,掀起被褥察看耶律贤的脚,果真看到脚心未擦净的血迹和针眼,不由心头阵阵抽痛。
“皇后想来看陛下的笑话、看他痛苦,是不是?”因无人回应,惜瑶的态度更加恶劣,语气也更具进攻性。
然而,此刻的燕燕心中充满了对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耶律贤的同情和怜悯,根本不想跟她计较,径直取过旁边一个宫女手中的帕子,擦拭耶律贤脚底的血迹。
见自己的问题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惜瑶很不高兴地转向耶律福新,质问道:“太师怎么可以让她进来?她从来不关心皇上的健康!”
“我当然关心!”
听到她莫名其妙的指控,燕燕出声为自己辩护。已了解耶律贤病因的她,绝不会再对这类指控隐忍或退让。
“才怪!”惜瑶冷笑,又对太师说:“带她出去,她在这里只会让皇上心烦!”
耶律福新看不下去了,指责惜瑶道:“尚宫娘娘关心皇上是应该的,但不能对皇后娘娘无礼!”
“皇后?”惜瑶仗着皇上多年的宠信和皇太妃的势力,又知道燕燕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假皇后,早晚会令皇上生厌,因此肆无忌惮地看着燕燕嘲弄道:“如果是皇后,就该恪尽人妻之责服侍皇上;统管后宫为皇上排忧;母仪天下辅佐皇上……这些,你做到任何一样了吗?”
数声震惊的抽气声中,耶律福新低声呵斥:“惜瑶娘娘,你太放肆了!”
惜瑶冷着脸反驳:“我……”
“闭嘴!”
燕燕低压这嗓音截断她的话,惜瑶当即愣住,没想到她会忽然发威。
此刻的燕燕因惜瑶竟敢暗示她不与耶律贤圆房的事而深感羞窘难堪,同时对方的嚣张跋扈也令她忍无可忍,可是看了眼僵卧在榻上面色青白的耶律贤,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和羞愤,用手势阻止了想要说话的耶律福新,对惜瑶冷冷地说:“你出去!你没资格问我那些问题,也别想让我离开皇上!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我就是皇后,是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皇后!”
燕燕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当看到耶律福新投给她赞赏的目光时,她知道自己有了同盟军。
“我不出去,侍候皇上是我的责任,皇太妃也令我守护皇帝陛下!”被当众驱赶的惜瑶恼羞成怒,涨红了面孔瞪着耶律福新,威胁道:“太师,皇上在病中,你让皇后进来这里闹,这事你得向皇太妃交代!”
耶律福新耸耸肩,软中带硬地说:“皇后并没有闹,只是来陪伴皇上,这是好事,太妃为什么会反对?微臣倒是觉得惜瑶娘娘说话得仔细啰,别这么对皇后没大没小的,那样做有违祖制法理!”
他的神态平和,语气却明显的偏向皇后一边,惜瑶气恼地说,“我没有错,我的责任就是保护照顾皇帝陛下,除非皇太妃有令,否则我不离开皇上!”
见她总是强调职责,不肯离开,燕燕也没有办法。无论怎么生气,怎么讨厌惜瑶,她都无法漠视皇太妃的存在,因此只好不再理会她,从另一侧走向耶律贤。
当她俯身查看时,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耶律贤已经张开了双眼,正痴痴地望着她,眼神阴郁而黯淡,充满感情却又显得那般无奈与无助。
心头荡过一阵柔波,她蹲下身伏在他头侧对他微笑,用手指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药汁。他的面颊还是那么冰冷,冷得让她心痛。
忘了在场的人,忘了被惜瑶激起的怒气和羞窘,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当她温暖的手指抚过他紧闭的双唇时,那片冰凉在她的指尖颤动,她知道他认得她,想要对她说话却说不出来,便轻声说:“安静地睡吧,你不要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果真知道他在想什么,要什么!
她,并没有嫌弃或惧怕他丑陋的病容!
凝着她的清丽黑眸如两泓蕴着凄美秋意的深潭,盈盈一闪,忽地闭上了,但仍未能锁住晶莹的泪珠。
燕燕展指接住那珍珠般的泪滴,悄声安慰他:“我知道你很难受,忍一忍,有太医照料,有这么多人侍候着,你很快会好的。”
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颤抖着,紧闭的眼睑没再张开。
燕燕轻轻地擦掉他眼角溢出的泪珠,转身询问立在身侧的太医:“皇上的病情究竟怎样?”
太医道:“回皇后,皇上今晨心悸皆因风寒而起,服用汤药便可痊愈,但最最要紧的是不能激动生气,必须静养,头痛晕眩消失后,行动方能恢复自如。”
得知无大碍,燕燕略感放心,又问:“外面很冷,皇上可以返回寝宫吗?”
“可以,注意保暖就行。”
耶律福新插言道:“皇后不必担心,臣这就让尚辇局送步辇过来。”
很快,事情安排下去,厚毡重帘的步辇来了,可是惜瑶却吩咐耶律煌把皇上送去华龙帐。
“不,皇上还是回寝宫好。”燕燕立刻反对。
惜瑶却不让步,“皇后没听太医说皇上需要静养吗?华龙帐清静,陛下生病一向住在那里,再说皇后在,小底宫女们也不好做事。”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燕燕知道耶律煌会听她的,正感到无助时,床上闭目不语的耶律贤忽然发出模糊的声音:
“去……皇后……宫!”
声音虽然模糊,却很大声,耶律煌自然听到了,而他,永远不会违抗圣谕。
“是,臣护送皇上返回皇后寝宫!”他立刻大声回应,将惜瑶的不满压制住。
于是,帝辇将皇上送回了寝殿。
白玉和石兰早已得到皇后的传话,把暖炉烧得热乎乎的,寝殿里温暖如春。
燕奴为皇上更衣,琴花用热水替皇上擦拭身体,鸢儿备茶煮水,等一切弄完后,惜瑶提着裙襬就想掀帘上床,被燕燕喊住。
“惜瑶,随我出来一下。”
惜瑶很不乐意地跟她走出帘外,“皇后有事吗?”
声音懒懒的,燕燕没在意,径直对她说:“你辛苦半天了,休息去吧。”
“不。”惜瑶拒绝,“奴婢不能离开,皇上的身体还很僵硬,以往发病时,都是奴婢随身伺候,皇后今夜暂居别殿吧。”
听她说得顺风顺水,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当家人似的,燕燕心里极不舒服。这个傲慢的女人真的让她受够了,再说,她和贤宁的床,岂容其他女人分享?!
“惜瑶娘娘,你认为我应该听从你的安排吗?”她讥诮地问,声音变得异常冷淡。
惜瑶闻言,面上表情迅速变化,先是吃惊,再是愤怒,然后是不甘。“皇上生病一向离不开奴婢,这里唯有我知道该如何照顾陛下的病痛,皇后却要奴婢离开?这要是皇上出了什么事,太妃面前奴婢可担待不起!”
她说话时眼睑低垂,貌似恭敬,但口气却很强硬。
燕燕听她又拿太妃来吓唬人,心里更加不痛快,直截了当地说:“皇上的病自有太医和汤药局看护,需要侍候时我会差人传你,现在陛下已经安寝,你走吧!”
她面无笑容,站得笔直,惜瑶再有多大的怒气和不甘,面对这等气势,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召唤她的侍女离去。
然而,她临去前眸中闪过的凶狠锐芒,仍让燕燕心头一凛,知道在这一刻,她恨毒了自己。但就算如此,这里仍然没有她说话做主的份儿!
“石兰,准备八珍粥,皇上畏寒惧冷,吃那个正合适。”
抛开因惜瑶那一瞥引起的不安,她吩咐侍女。
石兰立刻说:“行,奴婢这就去,保证肉松米糜,清淡好吃!”
面对她爽朗的回应,燕燕微微一笑,又对白玉说:“屋里要保持温暖,别让炉子熄火。”
“奴婢知道,娘娘放心吧。”
看着两个侍女利索地去做她吩咐的事,她略感宽心地走进帷帘。
床上的耶律贤已经换洗干净,双目闭合,似乎睡着了,她心想这样最好,省得听见自己跟惜瑶的对话,他又该心烦气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