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在屋子对面稍远的一块水沟盖上一直蹲到现在,似乎在观察阿藤的样子,最终确定站在屋外的女人是阿藤后,便突然要躲起来似的原路退了回去,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往来的行人中。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屋内的阿藤对此浑然不觉。此刻在屋内,同样感情路艰辛的阿艳与弥生正在分享女人间的眼泪。
弥生小姐是如何找到我们的隐居之处的呢?而且还在这深夜冒着大雨突然闯了进来,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这些疑问一开始便出现在阿艳的脑中了,但两人坐下之后,弥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到了现在。阿艳看着泪流不止的弥生,自己的眼泪便也情不自禁地决了堤,泪水一落下来,原本想说想问的话便全都消失不见了,两个女子就如同姐妹般哭呀哭呀,泪水怎么流也流不尽,就差没拉着手了。
对于已经夭折的恋情,弥生挥泪如雨。阿艳的泪里则含着对得偿所愿的恋情的不安、对落败的弥生的同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悲叹……两人终于擦干眼泪之后,弥生平心静气地向阿艳说起了许多事。关于自己对荣三郎的单恋之心,关于去世的父亲铁斋的意图,关于两把大小不一的夜泣之刀被迫分隔两处的经过,以及自己所患的疾病等。
这长长的倾诉之后,弥生说道:“我也该回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到府上打扰的。荣三郎殿下我还是不见为好……不过请两位千万要保重身体。”她站了起来,又补充似的说,“阿艳小姐,请你也带着我的情意,与荣三郎殿下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他在武场的时候,隆冬腊月里也依然不愿意多穿些衣服。现在天气逐渐转冷了,他若不留意是要患风寒的……呵呵,瞧我,他都已经有你在身边了,我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对了,还请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儿—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弥生还是平日里那个坚强的弥生。而与此同时,阿艳也已经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懦弱的阿艳,她许是忍受不了这赢来的恋情的苦痛,“哇”的一声哭倒在榻榻米上。屋外的阿藤听到了,不由得又唠叨道:
“这究竟算什么!好端端的演什么悲情戏,无聊透顶!居然又哭了起来!”
就在此时,雨声中由远及近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似乎人数众多。阿藤吃了一惊,往荒地的入口处看去,透过闪着微光的银丝珠帘,映在她眼里的,是不知从何处拥出来的黑压压的一群捕快!他们个个屏息凝神,四周肃然无声。
梳卷髻阿藤吓破了胆,但仍不忘保持江户大姐头的风范,在黑暗中露齿一笑,敏捷地抬头看了看左右的屋顶,啊呀!眼前密密麻麻全是套犯人的网,写有“御用”两个浓墨大字的灯笼渗着雨水,发出暗黄的光,高高低低地占满了周围……死胡同,无路可逃。阿藤一眼看破,自己已成了瓮中之鳖,她用袖子压着樱桃小嘴,独自故作娇态地说:
“哟,这可真是太不雅观了,看样子是早就布置好了的吧!”
“请留步”—那个男人的声音在混乱嘈杂的战场上,确确实实回荡在荣三郎的耳边。而且此人就近在荣三郎眼前—黑暗中也无须睁大眼睛看,那是一个被大雨浇得全身上下都湿答答的如假包换的武士!
铃川源十郎的妖宅里,刀剑之战的激流仍在雨中汹涌翻腾。眼看泰轩有危险,荣三郎正要跑出去援助之时,眼前忽地出现一个武士样子的人,他不禁愕然地屏住了气。此人一身标准的防火装束—明显还是崭新的,而且穿法让人觉得颇有来历。
他低垂着眼睛盯着脱了鞘的大刀,不知是荣三郎的错觉还是别的原因,他那笼罩在方形头巾下的眼睛似乎在笑,但那把刀的构造和成色看上去并不普通。此时此地面对着这样一个武士,荣三郎自然觉得十分阴森可怕。
他是什么人?是从地里冒出来的,还是由黑暗凝结而出的呢?总之,此人不像是铃川宅邸内的人。那么说来,难道是从别处赶来增援敌方的援兵吗?即使如此,但这一身似要奔赴火场般过分讲究的行头,以及隐约透出的一股威慑之气与傲慢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武士手里虽然拿着刀,但荣三郎仍然觉得很可疑,他左思右想,不经意间往旁边的暗处瞟了一眼,怪事了!大雨中,垂着未落光叶子的树丛间,还藏着与那个武士同样装束的四五个人,一个个手里都握着刀柄,井然有序地在一旁待命。
他们是过路之人,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呢?这一行防火装束的人,一定是在这场血战进行得正激烈的时候偷偷潜入宅内来的。
莫非是横行于黑夜的一个盗贼团伙!大概是行窃时偶然撞到这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中来的吧。荣三郎认为再如此踌躇不前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将贴在体侧的刀拉开了一点儿缝隙,准备跳过去。他本以为对方要先发制人,但意外的是,这身份不明的防火装束的武士却始终保持着迎击的姿势,嘲笑似的甩起了手里的刀,问道:
“你—是坤龙吧?”声音有些苍老,又冷静从容。荣三郎再次愕然了。自己与左膳争夺乾坤二刀之事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才对,而从刚才那句话的口吻来看,突然出现在宅内的这伙装束奇特的人似乎很清楚乾坤争夺的原委,因而才主动闯进这场混战中的。
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这伙人定是非同小可!尤其是与荣三郎迎面站着的这个魁梧的武士应该是他们的头领,不论是刀、手臂还是体格,看上去都不像是普通的强盗。将左膳、荣三郎、泰轩、源十郎以及其他人牵扯进来的夜泣之刀的这股浑浊旋涡中,又扔出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两把刀一旦分开放在不同的地方,世间便会激起怒涛狂潮,卷起腥风血雨—这个传言果然千真万确。
荣三郎着急了,既然如此,最好还是先保全性命。“喝!”他迸发出一声气势恢宏的喊声,往后一退便要举刀攻上去,而对方却说:“我们还急着办事,告辞了!”
留下这句话后,一行人便准备往泰轩的方向跑去。刀光剑影在荣三郎背后交错乱舞,防火装束的武士们排成一队迅速赶赴混战之地了。而妖宅内的那些人刚才也看到了这伙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撇下泰轩集合起来。现在的情形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因此他们打算将荣三郎和泰轩两人都包围到一起。
荣三郎看过去时,打斗场中只剩下左膳一个人在和泰轩交锋。得尽快离开这个宅子!荣三郎如此决定后,将撞过来的铃川派的一个杂兵一刀砍倒,溅起泥星子袭向左膳,然后刻不容缓地催了一下泰轩,两人朝着正房的廊子飞奔而去。
似乎没人追上来。虽然不明所以,但下着雨的白茫茫的庭院里,在双方奋战达到最高潮时,妖宅的一伙人又迎来了一队防火装束的新敌军。
“泰轩师傅!半路突然杀出一队程咬金!”“那些家伙是什么来头?”
“看起来似乎也是冲着乾云坤龙来的。”“哦,那不就是你和左膳共同的敌人了吗—不过好像不太好对付啊!”“是啊。真可惜,但我们还是暂且从这里撤离为好……”“那好吧。我们俩都没受伤,也是万幸了。天也快亮了吧。”没错,天也快亮了。廊子边上,储物间附近已经现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了,清晨即将来临。“那快走吧!”
说着,两个人便来到了佐代阿婆被软禁的储物间前面。
“吱呀”—格子窗开了,阿艳与弥生同时看了过去,梳卷髻阿藤打着一把伞站在外面,伞的边上还挂着雨滴。
“抱歉打扰了,让我过一下……”她说着,捏着伞和高齿木屐走上榻榻米,从阿艳和弥生中间走了过去,然后立刻从后门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