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大小姐,我也和您一样,为一个男人付出了所有心思,而他却依然对我无情无义。”说着,阿藤一边在脑海里想着左膳,一边斜眼瞥了一下弥生,在心中咆哮着:这个臭丫头!这个臭丫头!令左膳鬼迷心窍的就是这个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然而弥生被爱与嫉妒驱使着,只顾急急赶路,根本不在意给自己带路的这个阿藤是何许人也,阿藤瞪着她时,风雨将她的乱发全打湿了,她也仍然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那一夜,天刚黑便下起了雨,往常的那一伙赌徒又聚到铃川宅邸里赌博,争输赢的吆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但不知不觉也玩累了,常一起行动的那几个旗本和御家人恶棍在正房摆上枕头并排睡了起来,而刚一入睡,荣三郎和泰轩便突如其来地杀了进来。
当夜有二十多个人在铃川家过夜,其中有两人与左膳一起睡在离庵里,不过荣三郎刚一进去,那两个小卒便一前一后成了武藏太郎刀的刀下魂。而这些声响也传到了正房那边,源十郎、仙之助、与吉及其他十四个人推开木窗向屋外张望时,深更半夜的大雨笼罩了整个庭院,透过草木,他们感觉到离庵方向有一种异常的氛围。
好几个人叫了过去,可左膳也没有回答。而且,离庵的窗子刚才还一直在黑暗的雨夜中忽明忽暗的,但窗内的光亮一下子就灭了。
有变故!
一伙人顿时感觉到事情不妙,同时在源十郎的指挥下,恶棍无赖们立即撩起寝服的裤脚,扛起各自的大刀,悄悄下到了庭院里。他们在雨中兵分好几路,一同赶往庵庙。庭院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寒气也自动往颈后直钻,在倾盆而下的大雨里,周围的黑暗显得越发深沉。
从这群人影离开正房的时候泰轩便都看在眼里,他对屋内的荣三郎喊了声勉励的话后,一声不响地毛着腰往庭院里赶,很快便来到通往正房的小径前,躲在路口一座石灯笼后面,准备来个先发制人。
虽说是庭院,但也不负妖宅这个称呼,到处野草丛生,荒凉凄清。
走在最前头的土生仙之助拔出刀来,一边挡雨一边拨开湿漉漉的杂草,自言自语道:
“把人吵醒了倒也没什么,不过出来一看还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啊……这下得也够大了。”
他再往前走去的时候,泰轩的圆木桩子突然从一旁横穿了出来。
“呀!来了!”仙之助惊慌地叫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摔到了草丛里。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定睛一看,仙之助不见了,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怪里怪气的乞丐。而且那乞丐手里还举着刚刚他敏捷地从仙之助那儿夺过来的那把刀。
“喂!就是这个家伙!”
“上啊!全都给我冲过去砍了他!”源十郎带头喊道,一伙人顿时大叫起来,带着明晃晃的雨滴的杀剑之阵迅速将泰轩包围起来。而豪侠蒲生泰轩似乎对自己的剑法极其自信,纵身一跃跳到石灯笼后面以之做挡箭牌,摆出自源流中的青眼架势,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静中观物化。
相传萨州岛津家的刀客濑户口备前守领会到剑的精妙之后,在伊王瀑布遇到了自源坊,在其指点下对流派宗旨开了悟,由此而创办了自源流。在自源流中,泰轩师傅一直暗自以日本岛内无双自居。现在包围着他的一伙人也被他无可争辩的气魄及剑术镇住了,有些畏缩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承让!由鄙人来会会你!”源十郎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使出去水流拔刀法,手里的大刀一个飞闪,割开雨幕刺了过去。泰轩立即跳开了,还推倒包围的几个人,刀尖上即刻染了血—他刚才不得已对跟前的一个人开了血祭。伤者揪着地上的杂草痛苦地呻吟着。
与此同时,四五条白刃竞相逼向泰轩,但一转眼,比雨中的黑暗更深的暗黑色血沫飞溅起来,其中的一两个人不是拄着刀跪在地上,便是摁着肩膀站不起来了。
泰轩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他一个飞奔之后,身旁便伤兵无数,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如此在狭小的庭院里大开杀日本旧时的萨摩国,位于今鹿儿岛县西部和甑岛列岛。
戒的泰轩突然碰上了刚才便在寻觅他的源十郎,两人刀刃相接的一刹那,他一直留心着的离庵中清清楚楚地传来了一声血腥的尖叫声,一定是有一方被刀砍中了。
那一声之后不大工夫,便有一个黑影提着沾了鲜血而没了光泽的刀从离庵里连滚带跑地出来了。拿着刀的那只手是右臂还是左臂若是右臂便是荣三郎,而若是左臂则是左膳……泰轩的视线不由得移向那个黑影的一瞬间!“喝!”
随着一声底气十足的长啸,源十郎的长刀卷起一阵疾风向泰轩劈了下去。
梳卷髻阿藤心怀鬼胎。自己恋慕的左膳倾心于一个叫弥生的女子,而弥生则往死里思恋着左膳的仇敌诹访荣三郎—也就是说,弥生与她前几夜从源十郎家中放走的那个阿艳是一对互不相容的情敌。知道了这些之后,阿藤便企图调唆弥生,让她只对荣三郎一个人死心塌地,令左膳大吃一惊。于是她才想出了石子信的办法。
爱与嫉妒是同一颗心的表里,从来都不可能分离。而且,弥生很早就在暗地里放出了狠毒的憎恶之箭,一直诅咒阿艳至今。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被阿藤当做傀儡操纵。不用说,弥生乖乖落进了阿藤撒出的网里,还同这匹潜伏在身边伺机加害于自己的狼共撑一把伞,如身在梦中般,恍恍惚惚之间便随着阿藤走到了那个瓦町荒地深处的屋子前。现在,弥生亲眼看到了阿艳与荣三郎的生活居所,并且面对着阿艳本人,还听到这个可恨的女人说出“良人荣三郎”如何如何。而正因为出身武家性情单纯,弥生不谙世事的坚强一遇到这种场合则立刻变为了懦弱,心中充斥着无助及悲凉的她,除了哭泣之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弥生哭了。潸潸泪下。不过,她既没有趴在榻榻米上大哭,也没有用手或袖子遮着脸哭。她双手叠在膝上,面对着阿艳寂然地端坐着,泪流满面地呜咽着。拢着伞站在屋外一块空地上的阿藤一听到这哭声,柳叶细眉不禁皱了起来,厌恶地咂着舌头。
“啧!怎么搞的,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哪个女人会对着抢走了自己男人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啊。难道大小姐一个个都那么没骨气吗,急死人了!真让人受不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但仍然在门边继续偷听里边的情况。而弥生的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要盖过雨声了。
弥生也不把脸背到破旧的灯笼后面,就这么让流出的泪水暴露在阿艳眼里,还哭得“咳、咳”地喘了起来。阿艳一开始还觉得很奇怪,惊愕地看着弥生的苦相。白嫩的花容月貌有些憔悴,精致的五官一颤一颤地抽搐着挤成了一团—嘴角歪着,小巧的鼻翼两侧鼓了起来,两只眼睛也眯起了无数条小皱纹,眼泪像是被挤出来般一滴接着一滴晶莹地落下来,青筋突起的手背及覆在膝上的友禅和服都湿透了。
弥生高高地仰着脸,已经忘了羞耻忘了体面忘了气度,再怎么紧紧咬着牙也抑制不住哭声了,便索性放开声音恸哭了起来—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而斑驳的墙壁上,弥生的影子看起来又大又模糊,肩膀的边缘微微地抖动着—这未必单单是因为灯油不足,灯芯的火光颤动而导致的。弥生端坐着,将自己抛进了泪河里,任由自己澎湃的情感控制着,似乎又有些享受其中,一副感到满足的样子。
武士的女儿居然也会如此毫不顾忌地哭泣啊—阿艳虽然也有点儿吃惊,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弥生流眼泪。然而女人的眼泪也只有女人最清楚。阿艳也想过此时并不在场的荣三郎,当他的身影在她心里一闪而过时,她将自己的情感与弥生的对照了起来,不由深切体会到了弥生内心的感觉,她的眼角不知何时也湿润了起来。
两份情感在一个男子的牵绊下,慢慢地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淡淡的心灵相通。而在那之前,两个灵魂还须互相摩擦、互相撞击,把边边角角磨平了才能合为一个圆。但有时双方也会直接点起一把火,将自己和对方一块儿烧得灰飞烟灭。
久久的沉默。此时,阿艳发觉弥生的哭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话,于是便想问:“什么?您说什么—”
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自己除了哭声之外,根本没有其他话语。屋外的阿藤本以为两个人应该要扭打起来了,但又听到了阿艳的哭声。“啧啧啧!这也太阴郁了吧,又不是去出殡……可恶!这两个丫头居然还都哭上了!”眼看着目的落空了,阿藤勃然大怒,噌地一下将黑襟立了起来,自个儿摆起了架子。这个时候,本所铃川宅邸内—黑暗中荣三郎被一具逐渐冷却的死尸绊倒了,而左膳乘机砍了下去……而此时,武藏太郎刀从下面挡住了乾云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的,是剑狂丹下左膳。左膳这阵子一直都在砍人,许久没被人砍过了,这遗忘了许久的冷铁刺入肉体的滋味使得他如野兽般咆哮了起来,蹬着空洞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廊子上,但也不需要作什么处理,伤口只嵌进了右膝的皮肉里,没有伤及骨头。他断定伤势无大碍之后,又猛地挥起了乾云丸。
独眼独臂,加上脸上深入沟壑的刀伤,这样的怪物若再变成瘸子,岂不是怪中之怪了!—顾虑到这些的左膳立刻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露出十万火急的神情,忍着伤痛咬着牙抽了抽嘴角—笑了一下。
“混账东西!这笔账我很快会加倍奉还的!”荣三郎不答,直接跳起来继续追击。左膳一面将他赶到两侧,一面背朝着房门处一步一步退出去。荣三郎深知,正是离庵内狭窄的空间牵制了左膳的自由,使他没法无拘无束地挥刀舞剑,而荣三郎则习惯了武场室内的对打,因此才得以与左膳打成平手。但是一旦将左膳放回了室外,得天独厚的他摆脱了束缚之后,必然更有助于他发挥出鬼神剑手的实力。况且泰轩正在屋外与一群敌人恶战中,要是让左膳出去了,自己即使跟着出去也会与泰轩一起陷入苦战的困境,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
必须想办法将他困在屋内—荣三郎正想绕到右边断绝左膳的退路时,左膳的左手一转,乾云丸便劈开夜风呼啸着飞了过去,荣三郎抽回身欲将其甩开,但泥地屋里已响起了脚步声,左膳那六尺长的棍子般的身躯已经顺顺当当地滑出了房门。
而他溜出来的时候恰好被泰轩看到了。泰轩也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但这间隙却偶然给了源十郎进攻的机会。踏起泥水奔过去的铃川源十郎在雨中拖出一条流星般的长光直劈下去—然而,源十郎的刀触到了伸出来的树枝,砍碎的树皮和树叶甩着雨滴哗啦哗啦地飞散出去,泰轩马上察觉出来了,低下身子往后一退,源十郎的爱刀差一点儿就划到了自己的脚。
刀光剑影在雨中闪耀着,人影纵横飞驰着,地上的杂草被人肆意地蹂躏着。
交锋进入了白热化。若没有这场混战,这初冬飘雨的宁静之夜实则正适合低吟浅唱,谈诗诵雅。而现在,在乌云低垂的阴暗天空下,这座妖宅卷起了激战的旋涡,惨烈的冷雨无休止地下个不停。雨水打着染血的草叶。
被砍伤的人的呻吟声混在泥泞里持续不断。沾满雨和血的刀剑交错纷飞,刀光凛凛,那景象宛若不合时宜的萤火虫在漫天飞舞。
泰轩让源十郎的利刃扑了一场空的同时,感到脖颈后面“嗖”地刮过一阵剑风。危急时刻,不知是泰轩回过头时快了一拍,还是飞奔过去的左膳在他身后挥舞乾云丸偷袭时慢了一拍,总之左膳砍到的只是在黑暗中亮闪闪的无数条雨线。泰轩师傅翻转着刚才从土生仙之助那儿抢来的大刀,出其不意地给了后面的源十郎一个横扫之后,对着左膳追过来的半月形长刀已无念无想,又再次归静,恢复了不破之中青眼。
“臭要饭的!身手不赖嘛!”左膳从心底里发出感叹道。
坤龙追着乾云从屋里跑了出来。荣三郎透过大雨望向整个庭院,对面杂草丛中开出的一小块空地上,数把刀剑不时地折射出亮光来,泰轩似乎正被一伙敌人包围着。
“好吧!既然如此,就让武藏太郎把你们每个人的血都尝遍!”
荣三郎正要朝前方猛冲过去,刚刚迈出脚的一刹那,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个黑影,似要阻止他的行动。
“请留步。”
一个冷静的声音拦住了他。
夜渐深,雨势也越来越猛,冷冰冰地****着江户的街巷。地上汇流的雨水使得水沟里的水漫了上来,一股泥土的腥臭味直冲阿藤的鼻子。两侧的屋檐靠得很近,使这荒地深处的荒地看起来就像在屋内一样。每隔片刻,屋檐上积攒的雨水便一滴滴有序无误地落下来,打在撑开的伞上,那声音大得令人不禁被吓一跳。
长栋屋在雨中沉沉入睡,夜深人静。屋内,阿艳与弥生旧泪添新泪,新泪唤旧泪,两个人似乎都在絮絮叨叨地央求对方收起眼泪。丹下左膳对弥生的倾心令妖女阿藤妒火攻心,为了搅乱左膳与弥生的****旋涡,她企图为弥生对荣三郎的爱慕之情煽风点火,因而自作主张管起了闲事,特意从大老远的麹町将自己的情敌弥生领到阿艳与荣三郎的家中,又不辞劳苦地站在屋外偷听情况。然而无论她怎么竖起耳朵听,阿艳与弥生都只是哭哭啼啼的,不要说打起来了,就连要发生口角的样子都没有。
阿藤以为,只让弥生看到阿艳与荣三郎卿卿我我的爱巢便是对她不小的欺侮了,但她还想让她受到更大更多的羞辱,否则她心中的怒火是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了的。可她等了又等,那两个人仍然对坐着哭个不停—这说明梳卷髻阿藤的诡计头一回落空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退缩,反倒透过格子窗的缝隙更仔细地听了起来。而方才起便有一个黑影从荒地的入口处偷偷摸摸潜到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