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有自己的圈子。
这些人,有的在官场,有的当幕客,有的是百姓布衣。他们在一起,经常会说一些文学的话题,偶尔谈一点学术,更多的时候是吟诗作赋。
从他们身上,可以知道很多故事。通过他们,可以了解文人们的风流和才情、欢喜与悲伤。
有了这些文人的快乐和不易,清朝就显得多了那么一点摇曳的风姿。
香妃并非薄命女
常言道:红颜薄命。或者又说:天妒红颜。很久以来,不管历史典籍,还是民间流传的各种传说,凡美丽女子,都难以善终。
这似乎很符合我们中国文人的审美心理。他们大概在想,上天给了你一副好的容颜,就不能再多你给圆满的生命。不然,天下所有的好处岂不都给你占去了。
于是,在他们笔下,美丽的女子总是早早地便从人世中消逝,叫人不胜叹息和哀怜。
这就连武侠大师金庸也不能免俗。
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关于香妃的故事便具有这样的意味。
按照金庸的说法,乌兹别克女子香妃被胁迫进宫以后,虽然乾隆对她宠爱有加,但她对皇帝的宠爱严加拒斥,每日只是想念远在回疆的家乡,独自垂泪。
乾隆为了讨好她,把她带到江南散心。到了杭州时,乾隆想强行临幸香妃,香妃一急之下,竟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来,欲刺死乾隆。乾隆吃了一惊,不敢再造次。太后知道后,很怕乾隆由此被害,趁着乾隆外出游玩的机会,将香妃召入宫中,逼她自尽了。
乾隆得知死讯,十分悲伤,但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只是请了当时的宫廷画家、意大利人郎世宁依照香妃生前的样子画了像,来寄托自己无尽的哀思。
在这里,香妃被描写成一个宁死不屈、民族气节很高的女子,乾隆则是一个至情至性、风流倜傥的多情种子。
这种传奇式的描写并不仅是金庸一家的专利。《清史演义》、《清朝野史大观》等书对此亦作了近似描述。
然而,小说家毕竟与史学家不同,他们的叙述有时为迎合大众的审美接受心理,不得不对历史作一些修饰和打扮。他们把香妃描述成为一个不畏强权、红颜薄命的女子,很合乎我们习惯性的审美心理,也容易引起读者的怜悯。
史学家孟森早在1937年就通过清宫档案和时人笔记的材料推断,香妃就是历史上的容妃。后经考古发现,孟森的推论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这位容妃真的是被清兵强行抢走的吗?真的因反抗而早逝吗?显然并非如此。
首先,她不是乾隆通过高压手段胁迫进宫的。
史料记载,香妃入宫,是在乾隆平定回疆的前一年。这说明,她入宫之时,乾隆的武力还没有构成对回疆的直接威胁,被俘捉之说是不能成立的。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当时回疆领袖为了换取片时的平安,将她献给了大清国主乾隆。这种女人作为一种政治礼物奉献给强国君主的事,在古时并不少见,那么多的“和亲”故事,多少都带有这样的味道。
至于说香妃是被乾隆的母后逼死的,也属无稽之谈。香妃死于乾隆五十三年,乾隆皇帝的母亲孝慈宪皇后则死于四十四年,比香妃早十一年死去,怎么可能命人赐死香妃?其次,香妃进宫以后并不是整日郁郁。史料显示,她曾随乾隆南巡江浙,东巡到泰山曲阜,北到过盛京去拜谒清朝祖陵。时间历程长,空间跨度大,香妃如果真是个节烈女子,随时可以找个机会与这个世界说“拜拜”。可她没有。
相反,她和乾隆生活在一起应该是开心的。宫廷画家郎世宁所画的乾隆与香妃各自骑白马的戎装像,一前一后,夫唱妇随,怡然自得,香妃怎会不高兴呢?
传说与历史是不一样的。
以虚构为主的小说家,自然喜欢传奇色彩浓厚的传说。金庸曾说:“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香妃为皇太后害死的传说也是假的。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
然而,历史终究是历史。
香妃本就是个平常的女子,节烈、民族气节与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让她回归本来面目,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
莫道儒者不刻薄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形容某个文化人时,常会说一个词——“知书达礼”。
应该说,这确实是对我们平日生活经验的一种概括,从总体上来说,读书在某种程度可以让人深刻、让人宽容、让人富有内涵。
可这也不是绝对的。知书未必就能达礼。就连蒲松龄、纪晓岚这样的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知识分子,对一些同类的讽刺看上去是那么地不遗余力,这翻翻《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就知道了。他们的刻薄俏皮丝毫未让市井小儿。
刻薄案例一:蒲松龄笑书生
蒲松龄喜欢借狐鬼的聪慧,来反衬某些知识分子的愚笨。
他的《狐联》描述有个焦姓书生在园中读书,半夜时分,两位美女婀娜前来,一位十七八岁,一位十四五岁,“颜色双绝”。
焦生倒是正人君子,对于两位狐仙的挑逗,“正色拒之”。
两女无奈,“知不可动”,只好在文字上取胜场,于是说:“你是名士,我有一个上联,请你对下联,这上联是:戊戍同体,腹中止欠一点。”
焦生凝思半天,想不出来,美女嘲笑道:“名士就是这样的吗?我替你对吧: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这付对联,工整乖巧,既是讽嘲,又含引诱,意涵甚深,也相当委婉地表达了蒲松龄老先生对当时知识分子的揶揄,——名士不过如此嘛。
《司文郎》是蒲先生的另一佳构,刻薄中泛着一点苦涩。
故事说,有一个盲和尚,天生有种特异功能,只要把文章烧给他闻,他就能知道好坏。
有个余杭书生,为了验证和尚的功力,先是将一些名家的文章烧给他闻,和尚马上叹道:“妙哉!”
于是又焚了自己的文章给他闻,那和尚闻了,不断咳嗽,赶紧求饶:“这么差的文章,不要再让我闻了。实在是受不了啦,如果再烧的话,我只有呕吐了。”可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余杭生竟得高中。
这故事表面是在讽刺读书人,实际上把矛头指向了当时的社会评价机制。虽谓刻薄,却富深长韵味。
刻薄案例二:纪晓岚嘲学究
蒲松龄之后,谈狐说鬼者渐多,但讲得有彩头的殊为少见。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算是其中比较出色的。
纪氏是朝中大员、著名学者,其官场上的地位比蒲松龄要高出许多,刻薄起来,与蒲老前辈也不遑多让。
他的《谐鬼》就是通过鬼物之口来嘲笑读书人的。有个老学究在某个夜晚碰上了他的亡友。他们经过一个破屋,鬼说:这是一个文士的房子。
学究奇怪,惊问原因。答:人在白天的时候,营营于生计,性灵彰显不出来。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一念不生,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读得多,光芒就长,读得少,光芒就短。文采特别好的人,那光芒可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这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唯有我们鬼神才能见之。
学究一听来了兴趣,问道:“那我读书一生,光芒有多长呢?”鬼嗫嗫嚅嚅,半天才说:“昨夜我从你的私塾经过,你刚就寝,只见你胸中只有一部高头讲章,还一些其他杂书,且字字为黑烟,笼罩屋上,实未见光芒。”
学究听了羞愧难当,大骂之,那鬼则大笑而去。
这故事与《狐联》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娱乐性更强一些。
刻薄案例三:胡林翼替鲍超出气
假如说上面都算儒者的小说家言,那关于清时湖北巡抚胡林翼的一则传闻则颇富真实性。
胡氏文武双全,名重一时,当时治军武昌,手下有一武将鲍超最为他所器重。一日,主管文化教育的官员俞某任满将返京,胡林翼设宴饯行。少年及第的俞某在席间丝毫不理饮酒作陪的鲍超,大大地耍了一下知识分子的威风。
这一切,自然被作为当地知识分子权威的胡林翼看在眼里。
第二天,他作东宴请俞某和鲍超,席间,胡氏以翰林老前辈的身份对俞某大加训斥,面对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学问短浅、官职低微的俞某自然只能唯唯受听。
席终,胡林翼先生使出了最绝的一招,三人结拜兄弟,俞某心有不甘,当此情势之下,却是奈何不得,只好按胡为老大、鲍为老二、俞为老三的顺序作了兄弟。
这时候,胡林翼说道:“如今俞某为我辈小兄弟,有什么错误可以面训,勿相芥蒂也。”
鲍超出了一口气,当然高兴得紧。那俞某本心胸狭窄,一直郁郁,竟在返京路上投井而死。(此事载梁溪坐观老人《清代野记》)
胡林翼一代豪杰,搞了这么一个堪称范例的刻薄游戏,着实为朋友出了口恶气。他也许不知道俞某的气量那么的小,否则也不会如此恶毒了。终究,人命关天呢!
不管是写出刻薄意味甚浓作品的蒲松龄、纪晓岚,还是政声卓著的胡林翼,都算得人中之龙、世上英杰。这倒应了沈三白在《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中评价《西厢》的那句话:“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事情确实是这样,有人富刻薄之心,却没有这么好的表达才能;有人具万顷之才,却无刻薄之心,只有像蒲松龄、纪晓岚、胡林翼这些人,能把这两者完善地结合起来,给后世的我们留下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伤心容若悼妻词
京城初秋,微雨沾帘,我蜇居的背阴胡同的小房子里飘满了凉意。
打开案头龙榆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翻到的竟是纳兰容若的悼亡词。随着词句的曼吟轻诵,我的心忧伤柔软起来。
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是这样的: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首词是容若写给故去三年的亡妻卢氏的。
他回环流连、愁肠百结,反复诉说着自己的哀怨与怀念:这愁这恨何时才会停止啊?在檐滴叮咚的仲夏天气里。转眼你已离去三年了,如果这是梦,也应该醒了吧。醒了又如何,只怕也觉得活在人间没什么意思,反不如沉睡大地,冷清如故。只是这样,你却背叛了和我相守的誓盟,让我一人孤苦伶仃。真希望人世间和九泉之下能互通信笺,好让我知道,这些年来你的苦乐,和谁在一起。我自己夜夜辗转反侧,不忍重弹那断肠之曲。想要和你结成来生知己,却还怕我们两人都是命薄之人,缘分短浅,牵手不远。此时,泪已干,烧给你的纸钱正化为灰烬飞起。
即使用现代口语来演绎这首词的意蕴,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到容若对亡妻的一片痴情和掩藏于心中的隐痛。
这样一个情感细腻的贵介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如此撕心裂肺的绝唱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故事?
对容若来说,上天赐给了他一个优裕的出身(他是清朝权臣明珠的儿子),赋予了他过人的天赋(他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同时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至于他的才情和文学造诣,王国维更是将其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人,上天却并没有给予他一段圆满的爱情。或许,一个人在这方面过于美好了,老天便会在其他方面给他设置一些缺陷。这大概就是上天对每一个的“公平观”。
容若不绝如缕怀念的亡妻卢氏,是曾任两广总督的卢兴祖之女,名门闺秀,诗书传家,“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真是千百年难求的淑女。
正因为如此,她选择夫妇的门槛一定不会低。而从容若的角度来说,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他自然也眼界较高,一般俗尘女子难以入其法眼。
所以,容若与卢氏的结合成就的是一段奇缘,用天造地设、百年佳偶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事实上,他们的婚后生活的确极为幸福融洽。但天妒人羡的姻缘总不会长久。
婚后仅三年,卢氏因生子染病去世,时年二十一岁。往昔双宿双飞,今朝形单影只。生性敏感的容若肝肠寸断、愁绪满怀,一片悲情难以抑止。
擅长度曲作词的他,不免会以词的形式记录下自己的心绪。他留下来的悼亡词达四十首之多,几乎亡妻的每一个忌日、生辰及七夕、重阳、清明等传统节日,都可触发他对卢氏的一片痴念之情。所撰词作,有小令、有长调,柔肠百转、凄婉悱恻,数量之多,艺术成就之高,在古代词人中是不多见的。
康熙十六年(1677)重阳节前三日,愁情萦怀的容若梦见了才去世三个多月的爱妻。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卢氏淡妆素服,拉着容若的手哽咽连声,临别时赋诗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照郎圆。”而在平时,卢氏是不怎么写诗的,不知道梦中如此深情的佳句是怎样得来的。
一觉醒来,梦依然是梦,现实依然是现实,感慨系之的容若写下了一首《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把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为卢氏刚去世不久,容若天天处于想念之中,晚上自然会不时梦见心爱的人,也会时时回忆起往昔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