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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孤月独影

风小刀不知昏迷多久,天空忽然下起滂沱大雨,恍惚间,有人重重踢他一脚,嚷嚷道:「哎哟,谁躺这儿绊人!」那人倒也好心,拖着他的脚拉到破庙里,为他拭去雨水、用稻草掩埋保暖。

风小刀虽中一掌,倒不至于要了性命,体内真气随着无欲心法循环数周天,伤势已恢复许多,但内心创伤却使他意志重挫,不愿睁开眼面对残酷的事实,只想一直沉睡在黑暗中再不醒来。

过了不久,有两个形貌奇怪的人进来躲雨,一个满脸暗黑横戾,用镶在左断臂的蝎形金勾拍打着身上雨水,道:「少君大婚在即,你鹰族打算备什么礼?」

另一个小脸尖嘴、手长脚长,活像只长嘴鹤,搔搔头道:「这事难得很,咱们已许久没办大喜事了,你也知道少君的脾性……你蛛族呢?」

蝎勾者坐下取柴升火,感慨叹道:「等了多少年,就等这一日,那不只是少君的大日子,也是咱们的大日子啊!」

鹤嘴者拨弄着柴薪,喜孜孜道:「是啊,少君是我魔界千年少有的奇才,神功残天阕共有九重,历代主君终其一生大多只练到第五重,就会走火入魔、吐血身亡,就算天纵英才如幽鬿主君,也只练到第六重,才会败给若水那个臭道士!可少君年纪轻轻,这回出关,已练到第六重了!十二年前,咱们又在菊香村寻回圣女,一切真是天时人和啊,嘿嘿!」

蝎勾者压低嗓音道:「再急,也得等明年月阴之日,到时少君迎娶圣女,祭祷闇月圣神,取得天应力量,天下就……」火光熊熊,映得魔界二小妖忽明忽暗的脸上流露出诡异的欣喜。

天空忽然一阵电光闪动,照得满室光亮,接着焦雷霹落,掩去最后的话语,二小妖赫然发现东边角落早已坐了一人,悄悄隐身黑暗之中,将方才的对话都偷听去,二小妖冷眼相视、精光烁烁,心中已动杀机。

门口忽然又来了二条大汉,一人身着黑衣劲装,乃是外号「天下无巿」的名盗胡算,另一人身材魁梧、腰悬大刀却始终戴着笠帽,刻意隐姓埋名,仅自号「狂老大」。

胡算道:「狂老大,这场雨又急又大,咱们不如先到这梵音寺躲躲。」

这句话却烧来了一把无名火,狂老大怒吼道:「躲?我这辈子躲得还不够嚒?」口里虽如此说,还是大步踏入了这破庙之中。

胡算做窃贼的本能,迅速地打量一眼,已将寺内情势看清,心中暗惊:「东边一人、西角二人,可地上竟有四个影子?」

第四个影子映在西边后方空地上,可上方并没有人,他暗想此处并非善地,只要雨一停,就必需尽快离开。他不动声色,只搓手弯身、满脸堆笑,道:「借光!借光!顺道也借个火烤烤!」

西边二小妖冷冷颔首,不再言语。东首那人身形清瘦、戴着避雨斗笠,看不清脸面,倒是一身鹅黄短衫短靴,在雨夜泥泞中竟能一尘不染,也算稀奇。

胡算和狂老大甫挨着火堆坐下,「笃笃!」门外又传来马车声,进来避雨的是一对小夫妻,听脚步声便知是寻常百姓,男子脸皮粗黑尚有痘疤,可少妇却明艳照人,令满室生辉,男子对妻子十分体贴,二人挨着调情,渐渐肆无忌惮,不时娇声笑语,惹得众人心痒难耐。

「啪!」狂老大一拍大腿,猛然站起,一把扯了少妇头发喝道:「妳这骚娘们,这么爱发骚,就好好侍候大爷我!」他将少妇重重甩在地上,那少妇痛得涕泪齐洒,却因惊吓过度,口里发不出声。男子见狂老大巍峨如山,早吓得面无血色、哆嗦不已,拉着狂老大的腿频频叩首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和娘子马上离去!」

狂老大扬拳作势要殴打,暴喝道:「别打扰大爷兴致,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那男子吓得手一松,落荒逃出寺外,连头也不敢回,少妇见状,伤怒攻心,竟昏晕过去,胡算脸色微变,心中暗骂连连,他虽见过狂老大仗着武艺高超,强抢民女,却想不到他竟会当着满屋子奇人面前放肆,只悄悄退向门边,打算尽快溜走。

西首二妖对视一眼,又瞟向了东首,却是心意相通:「此时正好探探小子的底。」

果然东首之人站起身来摘下斗笠,涨红着脸颤声道:「你……你快住手,再不住手,我不客气了!」

狂老大回首一瞪,见是个细瘦小子,手无寸铁,只背上绑了个白色小包,淫淫坏笑道:「等大爷好过后,倒可便宜你!小子要是不懂这档事,大爷还可教你!」他原先还有些忌惮,见西首二人置身事外,黄衫小子弱不禁风,说话还打摆子,胆子更大起来,一把就撕开少妇衣襟,竟想当众逞恶。

黄衫小子左手一扬就变出个黄色符纸,右手向火堆一指,一枚火焰倏地跳上他指尖,往符纸一画,口中急急念道:「赫郝阴阳,日出东方,敕收此符,急急如律令,三昧金火,『真金火炼符』,去!」黄符末端忽然绽放一篷大火花,向狂老大猛扑而去。

狂老大吓了一跳,急忙放下少妇,飞身后跃,手中已亮起一把寒光熠熠的青钢大刀,他一把甩去斗笠怒吼道:「妈的!老子躲得也够久了,倘若今天连你这黄毛小子也怕,我应天狂便倒过来写!」这一喝,倒震醒了藏身稻草堆里的风小刀。

黄衫小子见那大钢刀当头劈来,刀光如炽,如一篷光网罩下,顿时眼皮受刀气所压,竟无法睁开,忙着地一滚,避过这雷霆万钧的一刀,他身形薄瘦,堪堪在刀刃触地前的狭缝中闪过,身子尚未站稳,应天狂后刀已接踵砍至,他忍气吞声多年,这一战引得他血脉贲张、杀心大起,彷佛要将一股脑儿的窝囊气全发泄在这个倒霉的小子身上。

黄衫小子东纵西跃、左沾右滑、前仆后仰,身法灵巧之极,二人在寺中小小方间你追我逐,兜了大半圈子,青钢大刀始终差了寸许。黄衫小子十分得意,故意慢下步伐,引得应天狂接近些,才回头嘻嘻笑道:「大恶人,你想追我的『五行游踪步』,还不跌个狗朝天?」他右手一掷,不知丢出什么,应天狂果然「呼!」一声,滑了一跤,幸好他身手利落,屁股未着地,刀刃一撑,已翻身而起,再度追上,黄衫小子身法古怪、满场飞舞,应天狂追得气喘如牛,刀势渐衰,再不若先前勇猛。

西边二妖见小子滴溜溜的,上天下地奔逃于寺庙中,只专注捉弄应天狂,二人精光湛现,握紧兵刃,就要出手——

黄衫小子感到杀机迫至,身向后仰,施一招「铁板桥」,躲过应天狂横刀一划,呼道:「八方不动符,去!」一道紫色符光如袖箭般射去,穿过绵密刀网缝隙,沾上应天狂胸口。

应天狂忽然不能动弹,又不似被点了穴,他混沌一式劈在半空中,竟怎么也落不了刀,只瞪着铜铃大眼怒吼道:「你这妖魔,使的什么邪术!」

黄衫小子施施然站起身,道:「我不过使点雕虫小技,真正妖魔……哼!那可是另有其人!」他晶灵灵的瞳光向西首瞟去。

那二妖眼中厉芒微颤,霍然出手攻向黄衫小子,一个蝎勾横扫,勾上磷光闪动,显是剧毒无比,他这一扫,中者立时肚破肠流,毒粉也随之洒出,十分厉害。另一个宛如白鹤展翅,则飞身上梁,制空俯击,他们见黄衫小子步法奇特轻巧,心知若一击不中,小子就要逃走,出手前已想好这天罗地网之式,两相配合,教他逃无可逃,这一来,黄衫小子无法凌空闪躲毒粉,四方又笼罩在蝎勾威胁之下,非毙命不可。

黄衫小子却是身形一矮,口里喝道:「百害不侵符,去!」手上如变戏法般,绿色符纸化出一圈绿色光罩护住自己,金勾、毒粉,鹤翅、利爪全被挡在光圈外。

二小妖一愕,却莫可奈何,只得停下杀招,站在圈外冷笑道:「看你能躲得几时!」

黄衫小子蹲在圈中,忽地大喊:「喂!我快死了,你还不快过来帮忙!」

众人都是一惊,不想这庙中竟还有其他人,黄衫小子转念一想又喊道:「算了,你打不过这些妖魔的,自己想法子逃命去吧。」

二妖未见刀光,只觉得一阵冷气冲来,颈边一凉,蝎勾者瞪大了眼,惊道:「你……」一句话哽在喉间、出不了口,才知道自己和鹤嘴者一样,脑袋和脖子已然分离!

黑暗中立了幽灵般的人影,脸色苍白,缓缓现身。

应天狂被这刀气一扫,身上的符纸已掉了下来,可他还是吓得不能动弹,许久,才双腿一软、拜倒在地,哭道:「大侠!大侠!您饶了我,饶我这条小命吧,您杀了我,只是污了您的手。」

黄衫小子撤了光圈,笑嘻嘻地站起,一拍风小刀道:「没想到你这么本事,总算没白费力气抬你。」看着应天狂又怒道:「这家伙丧心病狂,别饶他!」

风小刀怔怔望着伏跪于地的应天狂,许久、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了字:「大当家……」

这张曾经不可一世、让他敬若天人的脸,如今是多么苍老憔悴,眼中空洞灰黯,没有半点光采,他心中醉楚,蹲了下来,握住应天狂的臂膀,激动道:「大当家,我是小刀啊,风盛的儿子……您还认得嚒?」在他心中,见到应天狂,彷佛就能寻回一丝父亲的影子。

应天狂身子一震,「大当家!」那个曾经万人呼喊的名号,曾经刀马上的辉煌,用血和汗一点一滴拼下的江山,在苟且偷生时,他逼着自己不能回顾风光,免得无法卑贱地活下去,这一剎那,回忆却被人硬生生给扯了出来!而眼前这个人,曾被自己踩做脚底泥,如今却得反过来叩首求饶,他再丧心病狂,也有一丝羞耻心,此刻实比万刀凌迟还痛苦难堪。

应天狂自是记得那对不成材的父子,却始终没有抬起头,他心中煎熬着,不知道风小刀是打算杀他报复?还是羞辱一顿?他该威风凛凛、故作声势的站起,还是继续求饶?凡人总是自己心中如何,看待别人也就如何,他只道风小刀和他一般污秽心思。

风小刀见应天狂低头不语,扶着他哽咽道:「大当家,您好好做人吧,别再做山贼了,你告诉我,菊香村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怜悯的眼神有时比愤怒的刀光更伤人,应天狂猛地推开他,转身冲了出去,嘶吼道:「我只会杀人、抢人,我不会做别的!我也想做大侠,可老天不给我路……」

大雨中应天狂踉踉跄跄,脚下一滑,摔在窟窿里,头、脸、身上全是泥泞,就彷佛当初逃出菊香村时的狼狈不堪,那一夜,他原本站在远处,享受着黑风寨的胜利,却在一瞬间,他的人全倒下,无声无息。

他一样没命地狂奔,索命之声却始终紧贴耳后:「若再让我见你一眼,就是你命终之时!」

多年来,这声音不断回荡在脑海,他连睡觉也不敢脱下斗笠,就怕无意中撞见那个令他自脚底冷上脊梁的鬼魅身影——一个戴着半边银黑奇诡面罩、骑着黑色骏马的小孩身影!

潾潾水漥中,映入了一双红金葱鞋,应天狂抬头一看,却是一个风韵华美、身着红金缕衣的女子持着绿金丝油伞,俏立在一片苍茫雨色中,一双晶亮的眼探照似地盯着他,娇笑道:「啧啧啧!应当家,想不到你落魄至此,想当年你是何等威风啊!」那笑声实在令人生厌。

应天狂心中一懔:「她是谁?为何知道……」

那女子似看透他心中所思,蛊惑道:「你莫管我是谁,只需想想,是谁令你失去了一切,令你从山巅摔到了谷底,日不安心、夜不安枕,你难道不想讨回来?」她字字句句无不像是发自应天狂心底的声音。

应天狂颤声道:「妳……妳想怎样?」他毕竟曾在风浪尖打滚,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红衣女子道:「反正你已一无所有,失去的也不会太多,不是吗?重要的是,」她缓缓转身离去,声音似飘在空中:「只有主人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她不需要等待答案,因为她明白,应天狂的颤抖不是为了怕付出代价,而是怕一场梦空,曾站上顶峰之人,是不会忘记千呼万拥的滋味,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如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会紧紧抓住不放。

她的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抹冷笑,任谁见了都要毛骨悚然的冷笑:「十二年!我终于找齐五阴煞,原来第五人就是他,主人终于可以出来了!」

绿纸伞渐渐消失在雨雾中,应天狂挣扎地爬起身,失了魂似,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远……

梵音寺残破的木门轧吱轧吱得响,风小刀茫然望着门外的狂风骤雨,不明白应天狂为何见了自己就跑,雨水顺着寺檐一滴一滴落下,就如落在心里苦涩的泪,他只能幽微的希望那深邃无际的黑暗里会有熟悉的人影出现,等了许久,人终是没回来,风小刀一低眉,见到手中的蓝布衣角,又是心如刀割,无尽的后悔自责,也换不回那个全心依赖自己的弱女子。

他心绪激荡,触动胸口伤势,登时就呕了鲜血,「咳咳!」他剧烈咳嗽着,血渍斑斑地溅落在蓝衫衣角上,柴火映出上头写了三个模糊歪斜的小字:「照顾爹」。

风小刀灵光一闪:「那日击我一掌的人,难道是君伯父?」他简直不敢想象因失去爱妻而意志消沉的君无言,又遭逢爱女身亡会变得怎样?然而这是小蝴蝶挂心之事,从今以后,也是他的事了!

黄衫小子支走少妇,清理了二小妖的尸身,见风小刀仍呆坐庙中,忙堆上笑脸,拱手作揖道:「这位大哥好本事,小弟佩服得紧,不知有没荣幸结个金兰之交?」他像蜜蜂儿在风小刀身周团团打转、喋喋不休:「我先说了,小弟路潇遥,『潇』是潇湘夜雨的『潇』,不是逍遥快活的『逍』,不过『遥』呢就是逍遥快活的『遥』,你问我怎么不干脆叫逍遥快活的『逍遥』,那你得问我娘亲。」

他啰嗦了一串,见风小刀不答话,笑道:「喂!你不结拜不打紧,总得报个名号,山水有相逢,日后也好打招呼啊!」见风小刀神色忧戚,又道:「我知道你有伤心事,不过伤心时最好大醉一场,你若要找人喝酒,小弟倒可以相陪!」

他见风小刀依旧不理,但觉自己拿热脸贴人冷屁股,气愤不过,伸手猛推风小刀一把,道:「喂!你这人懂不懂江湖规矩!人家问话就该回答,你师父教过你没有?」半晌,终于放弃,叹道:「唉!武功挺高的,却是个是傻子!小弟告辞了。」拿起斗笠就要离去。

「风小刀。」风小刀本不是冷漠之人,只是身心俱伤让他心灰意冷,思绪纠结。

「你……!」路潇遥瞠目结舌指着他,旋即又变了个笑脸,道:「风大哥想喝酒吧,小弟这就去准备。」说罢一溜烟去了,不多时,果然叫人抬了数十坛「千日醉」到梵音寺。

风小刀虽觉这小子有点古怪,但他本就不拘小节加上心情沉重,实不愿多想,一见到酒,立刻拍开坛上封泥,一饮而尽。

路潇遥在旁大声怂恿道:「风大哥,咱们比比谁喝得多!」

数坛之后,两人都有几许酒意,路潇遥试探问道:「风大哥有什么伤心事?」见风小刀眼泛泪光、沉默无言,他暗吐舌头,不敢再问,又赶紧递过去一坛酒,吆喝道:「风大哥,多喝点!多喝点!心里不痛快,就是要喝个痛快,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吔……那个……对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风小刀听到「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想他和小蝴蝶分别十数年,只一瞬重逢,从此悔恨无尽,一时悲从中来,忽拿起一大坛酒当头浇下,却不知是想把自己灌醉还是淋醒?

潇飒风雨夜,寺外雷电交加,寺内二人豪气拼酒,狂醉不已,风小刀虽从小在黑风寨养成好酒量,但伤心饮酒,一坛接一坛,整夜间清空了数十坛酒,终于倒地不起。

宿醉之人最痛苦的就是要面对明日的头疼,可风小刀才睁开眼,赫然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他竟然瘫躺在千百人之中!

他几乎跳身坐起,乍见千道精光直射过来,虽头脑仍昏醉,高手的本能却令他长刀一翻,立刻先横守胸前空门,只见众人也是倏然提刀,其招式快俐不下于自己,他登时吓得酒意全消、清醒过来,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千百人竟不是敌人,全是自己!

他不禁哑然失笑,见到千百个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自己,任谁也要被吓坏,被敌人围剿的危机才刚解下,另一个不妙的念头已浮起:「我是被困在阵法之中了!」

风小刀猛然想起那个会施术法的古怪小子,赶紧大叫:「路兄弟!路兄弟!」

路潇遥嘻嘻一笑,声音却是隔空传来:「我在这儿。」

风小刀虽本性淳厚,却不是傻子,这下也明白是落入人家圈套,眼看四面八方皆是如冰折镜,相互折射辉映,幻化出无数人影,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能坐以待毙,就挥刀往冰镜砍去,镜子却是虚幻,被刀尖一触,镜面生出波纹,再多使点劲,刀尖就像陷入泥淖般消失不见,连铿锵之声也无,他试了几次,皆徒劳无功,不禁起了疑惑:「我从前并未见过这小子,昨日也算助他一把,不知他弄什么玄虚?」

路潇遥在阵外观看,得意扬扬道:「『万冰镜阵』不过是本大爷的牛刀小试,风小刀,你老是欺压弱小,今日便是要你明白,在术法面前,再厉害的刀法都不管用!」

这一语却触动了风小刀心底伤痛:「他说得不错,我总以为有能力保护身边人时,却无力回天,爹爹是这样,小蝴蝶也是这样,那么学了更高深的武功又有何用?」瞥眼间,看到千百只斗败犬围绕着自己,极力挣扎又垂头丧气,实在狼狈不堪,一时清醒过来:「师父苦心教养我十数年,我遇了挫折,岂能一下子就灰心丧志?」

他想起九狐儿一意伤害无间弟子,心中陡然雪亮:「一定是那妖魔杀了小蝴蝶!我要振作起来,捉住凶手,以慰小蝴蝶在天之灵。」遂朗声唤道:「路兄弟,你究竟想怎样?」

路潇遥笑道:「只要约法三章,我就放了你,首先,你不准再动粗动武地欺侮我!」

风小刀心中奇怪:「明明是他困住我,却说得好似被我欺侮得很惨。」问道:「你我才初相识,小刀实在不知怎么得罪了你,如果兄弟害怕,大可分道扬镳,又何必困住我?」

路潇遥哼道:「你生平不知欺侮几千几百人,自然不记得了!可我被你拍了……挨揍的人可是一辈子记在心上,矢志报仇!这第二件事嚒,我也要去无间岛,今后咱俩结伴同行,乃是平起平坐,你不准自恃身份地摆架子!」

风小刀更感奇怪:「自恃身份?我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了?咦?他为何知道我要去无间岛?糟了!」近日心神不宁,几乎忘了浮沉海之事,忙问道:「路兄弟,今日初几?」

路潇遥回道:「再过三日便是谷雨。」

风小刀急道:「路兄弟,你快放了我吧,我保证今后绝不伸一指加害你。」

路潇遥道:「我说了要和你结伴去无间岛,一路上你都得护我周全,未得我同意,绝不能有片刻离开!」

风小刀心想:「这人当真奇怪,既害怕我,又要我随行保护。」只得道:「我要先去赴个约,那儿十分危险,不能让你跟随。」

路潇遥心想:「这人当真是傻子,他被我困住,还担心我的安危?」隔空说道:「别忘了,我术法可比你刀法厉害得多,你去那危险地方,你求求我,或许我肯助你一臂之力!」

风小刀道:「那是我私人恩怨,不敢劳烦兄弟,还是请你高抬贵手,快放我出来吧。」

路潇遥道:「你会刀法、我会术法,咱俩互相帮衬帮衬,岂不胜过独行侠走天涯?」

风小刀无奈道:「不如你先到『一品轩』客栈等候,待我办完事情后,一定过去和兄弟相聚。」

路潇遥大声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双手挥舞,喃喃念道:「北帝敕吾符,一光在镜心,万镜皆灭,急急如律令!」手指光束冲入镜心,剎时万镜如冰屑碎裂般,爆破落地,却无声响,一沾地即消弭无形。

风小刀此时方看清这小子身穿鹅黄短衫、发束金冠,打理得整齐洁净、一丝不苟,虽略嫌单薄文弱,但肤光如玉,明眸慧黠,一脸活泼机灵样,他双手高捧「千日醉」,躬身笑道:「风大哥莫怪,小弟这可向你奉酒致歉了。」

风小刀接过酒壸,大饮一口,笑道:「今日我也算开了眼界!」

路潇遥见他并不怪罪,一脸诡笑悄声道:「其实我乃无邪门少门主。」

风小刀一口酒水几乎喷洒出来,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何左弯右拐万般心思,原来他即是当年被自己拍了屁股的「遥儿」,而自己是他始终不服气的小师叔,今日却已答应要和他平起平坐。

风小刀不禁摇头笑道:「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当日是我不对,你莫放在心上。」

路潇遥不服气道:「你长大了,我自然也长大了!」说罢嘻嘻一笑,他术法虽得自父母真传,但在门中倍受呵护,疏于习武又少出远门,从未遇过江湖凶险,这回他第一次奉命赴除魔大会,心中其实害怕,但碍于少门主身份又不能推搪,眼下找了个硬靠山,又怕这师叔一路颐指气使,便先使计约法三章,如今事成,自是得意不已。

路潇遥恭恭敬敬唤了声:「小师叔,」晶莹莹的眼珠子一转又笑道:「娘总是说,你那个小师叔在太师叔的调教之下,必是万中无一的高手,看来娘说得真不错,今日一见,正所谓名师出高徒。」他随口就送出二顶高帽,除了给风小刀,还不忘给若水。

风小刀见他人小鬼大,苦笑道:「少门主,你这么本事,又有谁欺侮得了你?」

路潇遥好奇问道:「小师叔,我们两次相遇,你都愁眉不展,究竟为了什么?」

风小刀黯然道:「第一次是我父亲亡于魔界之手,这次是好友亡故,我却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天涯海角,我都要追出凶手!」

路潇遥想自己问错了话,只得假装义气,一拍胸口道:「小师叔,你放心,咱俩现在是同路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会助你一把!」又和风小刀约定时间后,即分路而行。

风起云涌、啸浪数丈,「浮沉海」波澜如峰,层迭不息,风小刀才靠近海岸,就感到寒风砭骨,全身被水气侵透。

远方传来悠扬动人的琴音,夹在轰轰巨涛中,非但不掩其声,犹见温雅柔和,时如切切低诉、时如沧海辽阔,与碧潮浮沉十分契合,更像这浪涛起伏其实是被琴声所牵引!

渐渐地,风小刀气血上涌,全身暖热,豪情在血脉中奔腾,竟是不由自主的提刀飞舞、应和琴韵,而每个音符也浑然天成的敲击在刀尖落处,长虹利啸声中,刀光和琴音竟似演练过不知几百遍般地水乳交融。

「刀道之所在,犹川谷之于江海,惚兮恍兮,杳兮冥兮,其精甚真,没身不殆……」

无欲刀法豁然旷达、潇洒虚缈的气劲充斥天地四方,琴声引巨浪冲岸,岸上潮浪却被刀气化为雨雾,涟涟而下,琴声、潮浪、刀光交织出一片片绚烂奇景,蔚为壮观。

风小刀全身被浪雨打湿,连日来胸口郁气尽数吐出,大感畅快淋漓,如此琴刀相合,不知时分流逝,只尽情随性,直至深夜中宵,终于琴声缓、潮浪偃、刀光渐息……

夜星黯然、月如玉盘,映着孤高的悬崖顶端二条人影,衣袂飘飘,宛若仙者,一立一坐,立者执伞挡住水雾之气,坐者自是弹琴引浪之人。

立者凌空飘落,是一白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清灵纯真、眉目如画,对风小刀恭身道:「我家公子敬佩少侠好刀法,想邀您至崖顶对月共饮,不知赏光否?」

二人藉琴刀交心,似相识已久,风小刀早生仰慕,当即随少女飞掠上崖,薄雾朦胧之中,乍见到对方清逸人影,一时惊愕:「他不是兰亭二公子灭魂嚒?」可仔细瞧去却又不是。

弹琴之人一身朴素旧白长衫,文士打扮,淡淡笑道:「少侠这么看我,是我脸上有古怪嚒?」这一笑宛若初阳融雪。

风小刀已然辨出这人和灭魂年纪相彷,眉目也有几许相似,同样是绝世俊美的容颜,气质却全然不同。灭魂深邃神秘、阴郁冰冷,令人摸不着心思。此人则始终带着一抹淡淡微笑,眼神平静辽阔,令人如沐春风,颇像师父若水那样超然物外。

风小刀本来觉得灭魂已十分沉着冷敛,今日遇见此人,才知有另一番境界,忽然觉得兰心亭柱上的题字「红尘尽散无烽烟,入世不笑是痴癫」应是出自他手笔,便拱手道:「在下风小刀,敢问公子可是兰亭香榭的主人?」

少女为两人斟了酒,白衣文士洒然干杯道:「是,敝姓月,名上孤下焰,原来阁下就是为我兰亭报讯之人,少侠大恩,感激不尽,我先干为敬。」

风小刀也举杯一饮而尽,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月公子可是来赴邪魂之约?」

孤焰道:「是,风少侠又为何涉此险地?」

风小刀道:「灭魂公子指引我到这儿寻找杀父仇人,那妖魔应该是藏身在邪魂之中。」

孤焰闻言,脸上笑容不减,眼中精光却一闪即逝。风小刀并不察觉,继续说道:「月公子莫怪我多言,邪魂早就心怀不轨,你却只二人赴会,岂不危险?」

孤焰道:「家父曾与邪魂之主邪问、邪隐、邪官三兄弟结义,我祖业甚丰,三位叔父觊觎已久,自从家父身陷囹圄,他们便露出野心,还请来帮手想侵吞我家业,我今日是来劝他们莫兴干戈、枉伤人命,并非是要与他们动手。」

风小刀愤然道:「邪魂为贪财利,竟不顾金兰之义,果然是妖魔作为!我必会助月公子一臂之力!」

孤焰见他侠义热心又是知音人,微笑道:「风少侠好刀法,在下深感佩服,你我一见如故,我应虚长你一、二岁,你若不弃,我便唤你一声小刀。」

「月大哥!」二人月下饮酒、清风谈笑,浑不似有大敌将临。

远方传来一声凄厉长啸,接着鬼神嚎叫回荡四方,阵阵寒气随之袭来,不过片刻,风小刀已感到冷入骨髓,彷佛连心也要被冻结,只得赶紧运功抵御。他极目望去,只见崖下漫漫青寒之光,阴森逼人,竟是邪魂大军如潮水涌至,成千上万,声势浩大,不见尽头,前锋领军即是当日在山神庙的邪佬吾。

风小刀未想到如此场景,大为震撼,他见过邪魂分食人身,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月大哥,瞧这势态,你叔父不是来谈话,是来杀人的!」

白衣少女不知是冷还是怕,娇躯直打哆嗦,眼泪已快流下,低呼道:「公子……」

孤焰却是神态自若,温言道:「画儿,莫慌。」

风小刀心下佩服:「月大哥真是好定力,今日得遇知己,人生难求,大丈夫死便死了,我也不应有一丝退怯。」

大军后头有喊声传至,声若洪钟:「贤侄,想不到你竟敢孤身赴会,我真是佩服你了!」

风小刀听这声音饱含内力,暗暗心惊:「邪魂真是有备而来,不止大军如潮,其中更不乏绝顶高手。」

画儿跺脚道:「不是说好先谈谈的嚒?怎地不守信用?公子身有痼疾,万一发作如何是好?」她小手紧紧捏住衣角,满眼求救地望向风小刀。

风小刀这才知孤焰身体虚恙,胸中涌起热血,慨允道:「画儿姑娘放心,小刀定全力回护大家冲出此地。」但见崖下万头钻动、无边无际,他心里实无把握。

孤焰向风小刀点头示谢,又朗声对崖下道:「隐叔,许久不见,小侄实在挂念你们,今日见到您老当益壮,还能领兵作战,真令我万分欣慰。」他语调轻暖悦耳,就好似向父执辈问候请安,未露半点惊惧怒气。

邪隐冷笑道:「你别和咱套近乎!我既带大匹人马前来,咱们就已是恩清义绝!」

这邪隐排行老二,生性多疑又好大喜功,孤焰深知他脾气,道:「可小侄始终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要向隐叔请教,您老如此拼命,究竟图利为何?倘若今日真能杀我,您仍是屈居人下,与现在有什么不同?」顿了一顿,沉声道:「倘若事情不成,后果如何,您应该知道!到时候,您兄弟必会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您身上!」

邪隐冷哼道:「我邪隐最重义气,你以为三言两语就能骗我放了你,当真是小娃儿作痴梦!」

孤焰道:「我就是敬佩您勇猛重义,才担心您为人作嫁而不自知,否则问叔、官叔呢?他们为何不来和小侄叙旧?」

邪隐本想抢头香,好证明自己实胜过二个兄弟,提升在邪魂中的声望,如今不得不怀疑那两人是否故意顺水推舟、让自己来赴死?虽他已作好万全准备,又带来厉害帮手,但毕竟还是以身犯险,而他二人只安守老巢,岂非白得成果?不禁暗骂自己为何如此鲁莽,却仍说道:「你不必再费心挑拨,杀你这小鬼,我独自前来,已经足够!」

孤焰道:「不论问叔、官叔或您,咱们本亲如一家,小侄何必搬弄?只有外人才会不怀好意!」

邪隐只想早早解决掉眼前事,回去问明二位兄弟,不耐烦道:「既要合作,自当诚心,我和他们是啥关系,不用你这个小娃子操心,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

孤焰冷冷地道:「诚心?白首知交犹按剑,您和家父何尝不是八拜之交?」邪隐闻言语塞,青光微黯。孤焰又道:「倘若是我,便趁你回程之时,军心松懈、兵疲马惫,趁机暗路击杀,你不妨问问身旁这位姑娘,是不是打这主意?」

邪隐站在大军最后掠阵,相距甚远,孤焰却连他身旁站着一位外来的蒙面黑衣女子也看得清楚,而且所言甚有道理,令他大是惊骇。蒙面女子低头耳语数句,邪隐旋即信心大增,豪气道:「你死到临头还吓唬人,我可不吃这一套,你只三人,武功再高,最多不过折损我十分之一兵力,余下的邪魂也仍是千军万马,谁敢袭击,怕他是不要命了!」

孤焰自怀中拿出一药瓶,瓶色剔透,月光映照下,蓝液轻晃,宛如琉璃,道:「隐叔,你应该知道我手里是什么!」

邪隐尚未答话,崖下一片青光竟黯淡下来,群情骚动地向后移了数分,站得最近的邪佬吾脸色更十分难看,风小刀颇觉奇怪,画儿解释道:「这次得风少侠报讯,公子就先预备上专门克制邪魂的『魂飞魄散精』,这东西只需沾到一丁点,他们立刻就魂飞魄散,但对寻常人并无妨害,可他们来了千军万马,这一点点怎够用呢!」说到后来,甚是气恼。

邪隐喝道:「我带了千军万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你那点东西又能灭得几人?」他口里强硬,语音确有些踌躇,生怕邪魂大军改变心意,自己便陷入万劫不复。

所谓人多胆壮,众邪也想那么一点东西,自己总不会这么倒霉吧?青光复又炽亮起来。

孤焰道:「隐叔,直至此刻,我仍敬您为长辈,只要您立刻回转,我就当是咱叔侄叙旧,您带人来热闹热闹,这事便云过风清,从此休提。」他虽说得淡然,却自有一股气势。

崖下群情又激动起来,青光一亮一灭,闪闪而动,若不是势态凶险,倒似天上繁星颇为好看,众邪左顾右盼,指望有人能拿个主意,邪隐也是一阵默然,又与黑衣女子交头耳语。

半晌,邪隐昂首大声道:「你当我是傻子,杀你这小鬼,今后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一旦我回去,你还不立即召集人手对付我们!」

「隐叔,你知道我向来一言九鼎,我就先释出诚意,希望你能明白。」此时孤焰竟高举起手,将魂飞魄散精一滴、一滴缓缓倒入大海之中!

他身居高处,月光映照下,这一举动,崖下邪魂大军看得清清楚楚,无不惊愕得瞠目结舌。

「公子!」画儿震骇得玉容再无半点血色,就算魂飞魄散精只一丁点,那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邪隐想不出他究竟是何意,踌躇良久,忽仰天大笑:「哈哈哈!你这个自信的疯子,此时我还有何顾忌?今日你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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