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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椎心之痛

风小刀离开兰亭香榭后,一路往浮沉海方向而去,这日黄昏,他走在山林里,远处不断传来呜咽声,凄凉而细弱,森林中有几只小兽哭吠,本属平常,但成群小兽齐声哀鸣,就显得十分诡异。

风小刀忍不住循声探去,发现前方树林里聚集着大批江湖人士,包围住几口大箱子,小兽悲嘶声就从箱子的气孔传出,风小刀心生恻隐又觉得奇怪,就飞上树梢,悄悄观看。

这帮人多是青年侠士,只有一位白须长眉老者,仰天叹道:「魔门又开了,天降大祸矣!想当年圣岳峰战役,我长江帮……咳咳!」一句话未说完,已拄着长杖弯腰剧咳起来。

「长江帮」的大帮主和两位副帮主乃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号称「长江三蛟」,当年在圣岳峰战役中,他们率领帮众力守六祈江岸,拼命夺取魔军江船,这才救了中州群侠,然而三兄弟在苦战中命丧二人,只余副帮主雷海幸存,他因此伤了心肺,久咳不愈,这段结义兄弟的血仇,令年高德劭的他仍四处奔波,不愿错过任何一场除魔战役。

左边一位身穿皮毛围襟、长袍马挂的关东大汉,乃是「错日山庄」庄主伍上陌,一心想在除魔大会上扬名立万,嘿嘿笑道:「雷爷,您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妖魔敢来做乱,俺第一个不放过!」他猛力击出一掌,旁边半丈高的土石瞬间轰塌成碎片,雄强的掌劲果然技惊四座,不少人啧啧称奇,他的属下更是大声鼓噪叫好。

雷海咳了两声,缓缓道:「当年老夫与你父亲并肩除魔,他一手『七重斩』能将魔兵铁盾碎成七七四十九段,何等威风,难道他后人只会拿一块石头出气?咳咳!」长杖微一按压,地上便现出一个窟窿,从凹陷处尽展无数蛛网裂痕,向外蔓延开去,顿时土地摇晃、粉尘如飞。众人想不到一个久病身弱的老人竟有如此手劲,更是惊诧佩服不已。

伍上陌见雷海倚老卖老,便拿长江帮名号作文章:「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雷老,如今青年才彦辈出,您再提当年勇,不嫌过时嚒?您要是能长命百岁地活到除魔大会,俺一定让您见识真正的七重斩!」

雷海听了这话,气得满脸通红,旁边一女子娇声娇气道:「唉哟!大家都是奉玉五侠号召,一起来抓狐狸,都是同条船上的人,你们干什么伤和气?」这女子形貌老态,打扮却十分妖艳,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比身上彩衣更缤纷,还不停卷弄手中彩带、故作小女儿姿态,旁边一名萎顿瘦小的男子总深情脉脉地凝望着她,半点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风小刀不知这对贤伉俪乃是名震准北的「阴阳双仙」阴仙子和阳仙童,只觉得十分怪异。

树林中又走来七、八名青年男女,个个湛蓝水衫、腰悬长剑,衣饰光鲜亮丽,神情趾高气昂,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注目着他们,风小刀心想:「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队伍最后的女子却像是被他们看守的犯人,羞臊的低首而行,长发垂遮、看不清脸面,双腕、双踝之间各系着一条细软金丝,每走一步都发出叮叮响声。

领首女子一张圆脸,杏眼含怒、眉飞入鬓,沉声道:「这次咱们又空手而回,除魔大会上大伙儿多用点心,别再让岛主失望了!」她也不管众人围观,忽地手起掌落,啪一声重重打了垂首女子一巴掌,斥道:「要不是拜妳爷儿俩所赐,咱们何苦每年要去无还崖一趟!」

可怜女子闪避不及,脸颊登时红肿,眼中噙了泪水,低低唤了声:「师姐……」同行之人都吃吃而笑,似乎已司空见惯。

风小刀心中突地一跳:「无还崖?那不是黑风寨后山吗?」

无还崖本是阴荒之地,当年应天狂占地为王,兵强马壮,也曾热闹一时,但今日无人居住,更是一片阴森,为何还有人要年年到后山去?

凶师姐又要打落第二掌,风小刀心生不忿,想阻止却慢了一步,只见她手臂忽然拗折向后、停顿半空,竟是被身后突然出现的男子一把抓个结实。

风小刀暗暗心惊:「这人武功高明得很!」

男子俯首贴着凶师姐耳畔轻声道:「紫风,咱们门中之事,别教外人瞧笑话。」

凶师姐登时融化了满腔怒意,柔声唤道:「大师兄。」就默默退到一旁,与方才的骄蛮简直判若两样。

那可怜女子也低声道:「多谢大师兄。」即垂首窝到角落里,不让人注意到她。

「玉五侠!无间五侠来了!」这些青年侠士不停高声欢呼,就像见到了心目中的大英雄。

风小刀想道:「原来他们是无间门人!」忽然发觉凶师姐腰间宝剑十分眼熟,不禁纳闷:「风殇剑不是君伯母的配剑嚒?怎落到凶女人手里?」

这位大师兄是无间七子中行五、年轻一代的剑客翘楚玉冰华,年岁约二十七、八,眼深鼻高、刚毅剽悍,脸上刻划的是江湖冷暖的风霜,身上散发的是千锤百炼的剑气。他十二岁进入无间岛,拜在刑无任门下学艺,十分刻苦上进,在一剑镇「黑山九妖」名动江湖后,成了年轻辈中第一位跻身无间七子者,同侪因而改口尊他为大师兄。他处事圆熟,武功更不下于排在前面的三位师叔,近年来,俨然就是岛主刑无任的分身代表。

玉冰华拱手道:「『绥绥白狐、九尾厖厖,成于家室,我都攸昌』,这首《涂山歌》歌颂了当年禹帝在涂山顶上迎娶九尾狐仙,封禅会诸侯的盛事,千百年来这涂山就成了狐群的繁盛地。今日各位英雄愿意相助擒捉狐狸仔,冰华当真感激不尽,咱们所行所为,虽及不上当年禹帝尊荣,却是济世救民的侠义之举!」①

一番话下来,这些青年侠士顿觉得自己比起古圣贤也相差不远,甚是飘飘然,只雷海心想:「一个年轻侠士不过纠聚几个江湖武人,就拿封禅会诸侯的大事相比,当真可笑,难不成他把我们比做诸侯、还将自己比做了禹帝,那么刑岛主又被摆放哪儿?」他老眼皮下精光闪烁,哑声道:「五侠立意虽善,可擒捉这批小狐仔容易,擒狐王嚒,咳咳,就难啰!」

玉冰华谦逊道:「雷爷说得极是,狐王的确狡猾,但魔门封闭十二年,如今才一开启,就有十多个门派遭害,可见妖魔手段凶狠,野心不熄,接下来必有更大的图谋,所以这擒狐行动乃是除魔大会的前哨战,无论多困难,冰华也要极力完成,还盼前辈能施予援手,就像当年长江三蛟义助之情,我无间一直铭感五内。」

雷海叹道:「当年……唉!这次除魔大会,咱们定得作足准备才是。」他心神不宁,眼神散离,彷佛圣岳峰那一场昏天暗地的厮杀又在眼前……

他是此间唯一参与圣岳战役之人,像玉冰华、宫紫风这种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是无法了解一个痛失兄弟、拖着残破身躯的老人再次面对相同仇敌时,那种既愤恨又骇怕的心境,更不会了解,人为求一线生机,竟可以对生死结义的二个兄弟见死不救,以至于愧疚度日、惶惶终生,每当众人颂赞长江三蛟的大义时,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利针,不断扎着他的心窝。

宫紫风秀眉一扬,自信满满道:「雷爷不必担心,五灵王虽然厉害,可我无间也非浪得虚名!今日北桑瓦子举行寒食节庆,有各式表演,我们以狐狸仔献祭为饵,引诱狐王前去,那里车水马龙、龙蛇混杂,狐王难以查觉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又有诸位侠士相助,我就不信这妖狐真有通天本领,还能逃出去!」

伍上陌也大声附和:「玉五侠向来智勇双全,有他带领大伙儿,那狡狐还不手到擒来?到时咱们再严刑逼供,就能拷问出魔界所有布署。」

旁边一群女道姑的大师姐拱手道:「在下『青衣空舍』木桑儿,与师妹一干人都听玉五侠差遣。」这女道姑神灵目清,虽只二十多岁,却庄严端秀,她身后女道七、八人,年正芳华,个个青衣素服、头上挽髻,手持拂尘,也是神情端正,少有言笑。

玉冰华拱手道:「多谢青衣空舍信任在下,贵派师尊观玅道长可好?」

木桑儿道:「托五侠之福,师尊一切安好,晚得几日,她老人家就会前往无间岛,参与除魔大会了。」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声如珠玉。

伍上陌瞧了女道一眼,不禁心想:「这些女子做了道姑,真是可惜了。」

玉冰华见众人以自己为首,俱皆应和,但觉又替师门争了几分光采,当下命众人兵分几路,守住狐王所有可能逃脱的路线,又问宫紫风:「箱子都备齐了嚒?」

宫紫风答道:「还差最后三只箱子,正从山腰处运来。」

玉冰华道:「天色不早了,我和广陵帮兄弟先到北桑瓦子布署,妳等箱子数点清楚后,就赶紧运送过来,别误了献祭时辰。」

众人见他调度有方,都无异议,立即分头行事,玉冰华带着广陵帮离开,宫紫风和其他人留在原地。风小刀见玉冰华大将天成、指挥若定,心中暗暗佩服:「无间大师兄果然厉害,非但武功高强,带领这些人办事也是妥妥当当。」

过了半个时辰,果然又有无间弟子抬着三口箱子过来,宫紫风见万事齐备,即开始点派人手,准备将木箱全搬往北桑瓦子。

「啊!」抬着最后一只木箱的无间弟子忽然发出惨叫,仰天翻倒!

众人大吃一惊,宫紫风忙过去查看,见师弟已然断气,身上却没有半点刀剑掌伤,也没有中毒迹象,一时查究不出死因,为免误了擒狐王的大事,只得吩咐其他人接手,岂料那师弟一靠近箱子,也立刻倒地毙命!

这下群雄都惊颤起来,想山林中难道有恶鬼作祟?风小刀见闹出两条人命,赶紧从树梢溜了下来,道:「箱子里射出了细针,从他们下颔直射入脑门,才会不见半点伤痕!」

宫紫风翻看二名师弟的下颔,果然看到针尖似的小血点,若是抹去了血痕,几乎看不出任何外伤,风小刀是凭着听风辨形,在第二次才识出箱子里有细针射出。众人虽惊讶小子能识破机关,但见他一身破衣,脸上发上尽是风沙尘土、肮脏邋遢,也不在意,反而是宫紫风脸色冰寒,令他们心中惴惴:「这只箱子原是阴阳双仙负责,如今害死两名无间弟子,宫女侠一定会追究!」一时都把目光望向两人。

阴仙子赶紧教阳仙童过去查看,阳仙童全身戒备,才发掌击开箱盖,他并未遇到细针暗器,却被一股巨力吸入昏沌之地,眼中所见不再是雪白的小狐狸仔,而是阴仙子与一粗壮男子娇声调情,男子回首嘲笑自己,赫然是伍上陌!

阳仙童气愤得转身冲向伍上陌,挥出重拳,怒道:「贼眼厮,你巴巴地瞧着咱家仙子做啥?还笑个不止?」

伍上陌虽感莫名奇妙,但自负武艺远胜这瘦小老头,也不甘示弱地举掌相迎,喝道:「俺怎么得罪你了?」

阴仙子见阳仙童忽然出手,虽不明原因,但二人向有默契,她离伍上陌较近,手腕倏抖,一条柔软彩带如利箭射去,更快地打向他面门。伍上陌大掌凌空一抓,已将彩带牢牢拽住,调笑道:「阴仙子可管好妳的彩带,要縳也縳个年轻白小子回去,别縳上俺这么个鲁大汉!」说罢运劲一扯,令阴仙子几乎扑跌过去,伍上陌正自得意,忽感到一阵狂猛内力直钻入心,却是阳仙童见阴仙子吃了亏,忙运内力加注于彩带上。

伍上陌急欲撤手,阴仙子的彩带却连打几个转、紧紧捆住他手掌,这招「春蚕丝尽」最是缠黏,伍上陌一时甩脱不开,只得赶紧运功护住心脉,抵挡阳仙童汹涌而来的内力,心口疼痛却急速扩散开来,才一忽儿,他已经脸色青紫,全身肿胀,形状十分可怕,似乎就要命丧当场。

原来阴阳双仙能享有盛名,并不是阴仙子的「罗袖香」彩带,而是阳仙童的「逆脉掌」,这逆脉掌会令人全身血液逆流回心脉、爆裂而亡。

雷海见情况不对,将手中风雷杵掷在双方之间,又运行内力隔空牵引,风雷杵立刻如陀螺旋转不休,不但化消双方内力,还将彩带两端都卷收起来。咻一声,雷海收回卷着彩带的长杖入手,怒喝道:「都是同道中人,有这等功夫自相残杀,不如除魔去,咳咳!」

群豪见雷海单独对上三人,既惊骇又佩服,都发出喝采,却不知他其实取了巧,凡人皆有经脉,阳仙童才能发挥功力,可风雷杵并无经脉,那逆脉掌便威力大减。

阴仙子眼看自己的独门武器落入雷海手里,他却无意归还,心中沮丧不已,万一索讨不成,又斗不过他,只会颜面尽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雷海走向那古怪箱子,伸了长杖击打箱盖,盖子一弹而起,忽然间,他瞪大了双眼,凄厉大喊:「大哥,大哥,您原谅我吧!」语声未毕,就发狂似地冲出人群,没入树林里。

众人见这情景更加惊骇,再没人敢碰箱子,纷纷问道:「宫女侠,妳说怎么是好,还搬这些箱子去北桑瓦子嚒?」

风小刀也茫然不解,他明明看见箱子射出细毛针,才使无间弟子丧命,怎会变成这样?

宫紫风心念一动,命令那可怜师妹道:「妳去开箱子!」师妹心中害怕,低低哀求道:「师姐,我……」宫紫风忽用力推了她一把,令她直扑向前、撞向箱子,众人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看究竟会发生何事?

风小刀却更快闪出,一把拖了女子到身后,对宫紫风大声道:「妳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嚒?」一回头,却见那师妹吓得脸色苍白、眼神忧伤惊恐,眼下分分明明印着一只小彩蝶!

「小蝴蝶!」风小刀心头一震,但见她眉目清秀,依稀有当年冷无思的模样,只是更加柔弱,本以为再度重逢,小蝴蝶依然会是笑靥如春风、歌声嘹亮飞舞的蝴蝶,谁知景况全然不同,他心中既激动又纳闷:「以君伯父在无间的地位,小蝴蝶为何会受人欺侮?她还记得我嚒?我若和她相认,那凶霸霸的师姐不知又会说什么?」顿觉得此刻实非相认的好时机,只得放开了她。

众人见脏小子竟敢得罪宫紫风,都把目光注视过来,宫紫风怒道:「哪个门派的?还不出来管教这小子?」她以为风小刀是随师门来参加聚会的低层弟子,不愿自降身份与他计较,而是责骂他师父。群豪面面相觑,见无人敢出来认领这小子,尽垂首不语。

风小刀奇道:「我是妳师叔,谁会来管教我?」

宫紫风长剑唰地出鞘,呼斥道:「你敢占我便宜,当真不知死活!」正想教训这狂妄小子,却听伍上陌大喊一声:「宫女侠!」

原来阳仙童纠缠不休,虽被错日山庄弟子拉挡住,仍隔空骂道:「贼眼厮,你再瞧仙美人,我剜了你双眼!」

伍上陌摀着胸口冤枉道:「你家仙子俺是万万不敢想的,要想俺也想……」目光瞟向小蝴蝶,坏笑道:「那小美人!要是俺能抱抱她、亲亲她,这一掌才不算冤枉!」

风小刀见小蝴蝶受欺侮又听这污言秽语,怒火陡升,伍上陌见他气虎虎走过来,喝道:「臭小子得罪了无间还不够,又想做什么?」

阳仙童喝道:「难道你也想来抢我家仙子?」

风小刀见阳仙童夹缠不清,灵机一动,指着伍上陌道:「在下绝不敢瞧仙子前辈一眼,这贼眼厮是坏人,我替你教训他!」错日山庄弟子赶紧围护住受伤的伍上陌。

阳仙童满意道:「谅你也不敢动仙美人脑筋,但贼眼厮瞧的是我家仙子,你为何这么光火?难道他也瞧上你小媳妇?」忽又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阴仙子乃是绝世大美人,贼眼厮看见她之后,怎还瞧得上别人?你小媳妇是谁?让我品看品看!」

风小刀一怔,想小蝴蝶只是儿时玩伴,就连青梅竹马也算不上,怎能说是小媳妇?见她虽是憔悴瑟缩,却楚楚动人,一时不禁脸红。

宫紫风冷冷说道:「小师妹妳可真本事,一下子就惹得几个男子为你争风!」

小蝴蝶吓得急摇头道:「师姐,我不识他们,真的!真的!」

风小刀闻言心下窘然:「莫非她真把我忘了?」只觉得自己满心与她叙旧,实是一头热,未思及多年不见,自己形貌改变不少,她当然不识得。

阳仙童左张右望,忽指着宫紫风哈哈大笑:「原来妳就是这小兄弟的媳妇儿!」

宫紫风跺脚喝道:「你胡扯什么?」她实在不明白阳仙童这胡涂鬼,怎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阳仙童疑惑道:「我猜错了嚒?可龙配龙、凤配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妳这凶婆娘和脏小子最般配,像我这么威武不凡,自然就配上倾城绝色的仙美人。」

风小刀哈哈笑道:「是啊,媳妇儿,咱们三个月前在情人湖畔私下拜堂入洞房,怎么妳转眼就不认我了?」

宫紫风几欲气炸,骂道:「你这又脏又臭的浑小子,敢再疯言疯语,瞧我不割了你舌头!」

风小刀笑道:「妳从前说我黑炭头的模样最最威武,怎么现在就嫌我又脏又臭?啊!难不成妳红杏出墙,看上了白脸小子?」他见宫紫风一剑刺来,身子一溜即滑入树丛里从另一头钻了出来。

宫紫风气极,唰唰唰地连刺出十数剑,一记快过一记,众人想这小子定要成个马蜂窝,岂知他上滚下溜,借着树林空隙避来闪去,口里还不断呼喝:「我千里迢迢而来,就是要上无间拜见刑岛主,妳再这么凶巴巴,小心我休了妳!」

宫紫风怒道:「今日不讨回毁誉之耻,我便不姓宫!」

风小刀笑道:「咱们成了亲,妳自然不再姓宫,要随我姓。」

众人见宫紫风剑剑精妙却招招落空,心想若不是情人耍花枪,脏小子怎可能躲得过无间剑法,又听他大剌剌地说要拜见刑无任,更觉得他真是上岛去提亲。

阳仙童乐得拍掌哈哈大笑:「小兄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小两口子斗斗气难免,可绝不能提休书,难怪小媳妇生气,像我时时刻刻都把仙美人捧在手掌心。」

宫紫风屡刺不着,瞥见众人全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直是羞愤难当,恨不能将这臭小子碎尸万段,但她毕竟师出名门,心中越怒反而沉静下来,不再一味猛追,长剑忽然一个回荡,使出「风生水起」的慢招,这剑招看似缓慢,其实内含六十四路变化,每一式未使到尽头就衍生出下一式,式式相串,又像是所有变化只是一大招,足以让敌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风小刀以为要被刺中左肩,刚侧身躲过,宫紫风剑尖已滑到他膝眼,风小刀忙退步闪开,迅然间,宫紫风又已分刺他头、肩、胸、腿……六十四处。风小刀心中牢记师训要留情三分,就只以移剑式闪避,使的虽是基本功夫,但以他此刻功力,就算是最粗浅的步伐也能飘移得精妙绝伦,每一步都恰好藉六十四卦方位闪躲「风生水起」的六十四路剑刺。

宫紫风眼识何等高明,立刻生疑,怒道:「你怎会使无间的功夫?」

风小刀道:「我说了是妳师叔,自然会使三无的基本功。」

小蝴蝶心中感激这人救了自己,但见他疯疯癫癫,一下子说是宫紫风夫婿,一下子说是师叔,着急道:「你别再胡说了,师姐不会放过你的!」

宫紫风恍然明白:「是了,他处处回护师妹,二人定是早就相识,这武功是师妹传授!」剑光一转,竟是直指小蝴蝶,呼斥:「妳这个叛徒,竟敢泄露本门武功!」

小蝴蝶想不到师姐忽然杀向自己,急得拔剑抵挡,却因手腕受制玄金丝,长剑只出鞘一半,眼见紫光剑尖已逼进面门,风小刀又扑身过来,她吓得闭起眼睛,左掌用力将风小刀推离剑圈外,免得他遭殃,谁知反被风小刀内力一引,她身子向上腾起,在空中飞旋数圈,耳闻「叮!」一声巨响,火花四起,竟是风小刀兵刃上手,掠过小蝴蝶颈边、挡住宫紫风长剑。

风小刀深怕刀气伤及小蝴蝶,将她随手一带、抛向空中,唰唰唰快攻数刀逼退宫紫风,左手正好接住空中落下的小蝴蝶,他将人安然放下,喝道:「别打了,我来开箱子!」

「无间岛人专欺侮同门弱小,好不威风!」箱子里忽然发出冷冷声音,旋即一道白光身影破箱而出!

宫紫风见这人暗中杀了两名无间弟子,绝对是狠辣邪魔,立刻飞身追刺向白衣人,她恼怒万分,这一剑实是毕十年功之精华,直如一道紫光划过,众人打从心底佩服无间剑法当真名不虚传,尽高声喝采。

「嘶!」一霎眼,风殇剑尖已抵在白衣人胸前,眼看就要穿胸而过,白衣人却不闪不避,只缓缓抬头,露出一抹既得意又诡异的浅浅微笑,冷锐空茫的双瞳乍然射出精光,宛如一道细针般,倏然刺入宫紫风眼底!

「大师兄?」宫紫风一时震惊、硬生生地收剑,她刺剑力道极强,往后翻身数回旋才卸去冲力,却仍被剑劲反挫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只见那人明明是个白衣少年,为何一瞬间,却化成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兄?

宫紫风稳身站立、长剑遥指对方,恨声道:「你这妖魔,使魅惑术扰乱人心!」

白衣人身影一飘,轻上树梢,纤盈灵巧得宛若纸片,头下脚上地倒挂树枝上,朝宫紫风嘻嘻一笑:「我不过是帮妳见到了妳的心。」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瘦小、肤白胜雪,一张极为小巧的瓜子脸,五官细致、唇红齿白,眉目间隐有一丝狐媚味儿,可分明是个男儿身。如此粉嫩嫩的娘娃儿竟耍得人心惶惶,群雄都气愤不已,伍上陌更指着树顶哄骂:「原来是个没长眼的奶娃娃!你快快给无间磕个响头、再束手就缚,否则俺打得你白嫩嫩的屁眼开红花,教你十天半月坐不了地!」

无间弟子见师姐吃亏,一起抢上树顶,唰唰唰数剑齐出,白衣少年一个翻身坐起,藉树枝晃来荡去,就把他们碰碰碰全扫落地,笑道:「九爷行走江湖时,你们都还在吃奶呢!」

阴仙子罗袖香彩带原是一双,被雷海夺走一条后,就将另一条彩带抛甩上树梢,拖着阳仙童一齐飞身上树,彩带又一个兜转,对着少年当头打下。

少年才仰身避过,阴仙子的彩带忽然一分为五,分打他眼、耳、鼻、口,五官乃人身极弱处,两人相距又近,少年殊难闪避,这突来的阴毒之招,所有人都是一惊。

少年飞快地折了根树枝,分点五处击退彩带梢端,阴仙子纤手一绕,将五条彩带卷回一束,圈向少年颈项,想绞缠他咽喉。少年却是两指一拗,紧紧勾挟住彩带,两人各僵持一端,阴仙子使劲回扯也动不了,一张大彩脸涨得只余红色。

少年另一手抵挡着阳仙童的进攻,还抽空丢了颗松果砸向风小刀头顶,喊道:「喂!兄弟,你还不快动手!」

群雄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脏小子是妖人同伙,难怪屡屡生事。风小刀闪身避过松果,愕然道:「动什么手?」

少年一边对付阴阳双仙,一边喊道:「咱们不是来救狐狸仔嚒?我缠住他们,你赶紧把箱子全打开,放它们逃生去!」

风小刀明知会得罪无间,仍奔去打开箱子,无间弟子抢过去阻止,但如何是对手?风小刀飞快把他们点倒,伍上陌受伤沉重,见对手如此厉害,连忙躲入树丛里,只宫紫风拼命缠斗,她毕竟名列无间七子,虽受内伤,剑法仍十分凌厉,风小刀又存心留手,双方一时难分难解,百多只狐狸仔既被释放,自然逃命似冲奔向山林里,一忽儿就消失不见。

阳仙童见阴仙子与对方僵持不下,顺着树干绕到少年后方,提了雷霆万钧的一掌,重重拍向他背心!

少年哼道:「若不是九爷身有要事,就陪各位好好玩玩!」他手指一屈,阴仙子感到彩带松脱,满凝神接回,岂知少年十指如花朵绽放,释放彩带时弹出微妙巧劲,勾拨出不同角度变化,彩带竟对着后方偷袭的阳仙童长甩过去,阳仙童不得不跃下树闪避。

少年趁阴仙子落单,手中树枝轻轻一掠一卷,又勾着彩带反绕回来,圈扼住她玉颈,阳仙童大吃一惊,赶紧再飞腾上树,但仙美人落入敌手,他投鼠忌器,也只能束手就缚。

白衣少年制服阴阳双仙后,细瘦的身影犹如一道白光般,在树林、人影间腾来窜去,众人一时发出惨叫,风小刀一刀逼退宫紫风,趁隙回头瞧去,惊见白衣少年用一条长银丝穿过阴阳双仙、错日山庄弟子和青衣空舍女道的腕骨,将众人串在一起,提在手上,唯独放过了小蝴蝶。

风小刀大是惊愕,喝问道:「你做什么?」

少年一挑柳眉,笑道:「这些人无故斩杀我徒子徒孙,我九狐儿若就这么算了,岂不是太窝囊!」

「狐王九狐儿!」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外貌过份年轻,才令人一时联想不到,难怪他自称行走江湖多年。风小刀想起幼年曾见过狐王背影,当时他就已是名少年,如今竟没半分改变。

宫紫风见情势不利,只得暂停下手,沉定心思寻找一击必中的时机,故意拖延时间道:「狐王最擅魅惑人心,尤其『离魅瞳术』会令对手看到心中脆弱的幻像,他就是凭这妖术探得许多重要消息,使中州多次伤亡惨重,但咱们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交手时不要接触他目光,这瞳术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不用害怕!」

众人均想他无间七子光风霁月,自然不怕,但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之痛,或悲伤愤恨、或嫉妒罪恶,不由得悄然浮上心间。阳仙童身形瘦小,最惧怕粗壮威武的男子勾引阴仙子,自然将伍上陌视为情敌,而宫紫风会看见玉冰华,正因为那是她不可得之人。

风小刀急问狐王道:「你究竟想怎样?」

九狐儿笑道:「兄弟莫急,我已想好一个绝妙主意,咱们合力剥下他们的毛皮,然后拿到北桑瓦子叫卖,人皮比狐皮贵重得多,这一大串人皮卖的银两,可够咱们乐一阵子了!」他每句话都将风小刀圈套成帮凶,风小刀生性朴直又缺少临敌经验,如何是狡狐对手?见众人目光如刃瞪着自己,心中虽着急,却是百口莫辩。

伍上陌额上豆大的汗珠滴滴直落,惊叫起来:「万万不可,九爷,我……哎哟!」不见九狐儿怎么出手,只白光闪动,伍上陌颊上已刺着小撮细白毛针。

风小刀暗暗心惊:「妖魔果然狡猾,他脸上笑语相迎,手段却甚凶残,我一心想铲除魔界,想不到竟和他同声一气,与无间作对!」他遭狐王诬陷成妖魔帮手,否则联合宫紫风,该有机会制住狐王救人,但若冒险独自出手,不但会腹背受敌,一个不好,狐王还可能发狠杀人,他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没有好法子。

九狐儿刚才躲在箱子里,凭着狡计先后创伤雷海、伍上陌和宫紫风,本以为只剩阴阳双仙较难对付,岂料冒出一个奇怪小子,竟能与宫紫风打得不相上下,这一来破坏了原先计划,幸好这小子与群豪并不同道,又不懂江湖险恶,他才有机可趁,能离间双方,此刻他故意说笑和虐待众人,就是要让风小刀分心,好对他施展离魅瞳术。

九狐儿悠然坐在树枝上,将手中银丝甩来荡去,众人跌跌撞撞在一起,都受不了疼痛哎哟哎哟地惨叫,他犹笑意盎然:「蛛王借的银蛛丝可真好用……」谈笑间,忽地精光大湛,如两道长细针般疾射向风小刀双眼!

风小刀虎目睁睁地盯着狐王动静,却忘了这样反而最危险,千钧一发间,他忽感应到身后宫紫风杀气腾动,忙回身迎招,却正好避过了九狐儿的瞳术!

「绝殇天风!」宫紫风趁风小刀和九狐儿凝神对峙,竟强忍内伤使出七绝剑法,她舞动风殇剑,接引天地之气,化为阵阵狂风,周身的飞沙走石尽饱含气劲,宛如千万暗器飞射向风小刀,要把他刺成千百窟窿。

风小刀儿时曾见过冷无思使动绝殇天风,知道其威力惊人,他想不到下山来第一次正式对战,就对上同宗之人,他虽不想伤害宫紫风,但面临如此强大的剑招,已无忍让余地,剎那间,无欲刀法豁然而出,薄冰乍现万丈星芒,形成一扇光屏,千万沙石碰之尽飞化成粉。

宫紫风感到一股冰寒刀气反冲回来,似浩瀚无垠,又似空空荡荡,竟将自己的狂风剑气推散成一片虚无、消没不见,她心中惊骇,却仍不肯放弃,反而加提功力,飞身挺剑刺去。

风小刀在一片沙粉烟尘中,乍见紫芒刺到,忙提气一跃、纵身避开,他武功本以快速见长,这一避恰好在千惊万险中闪过,而宫紫风早已算好这一剑若不能刺中风小刀,也必中九狐儿,因此双目紧闭,以免又被瞳术影响。

九狐儿未料宫紫风不顾同道安危,更想不到她在受了内伤后,还能使出七绝剑招,见磅礡剑风冲了过来,惊骇得抛去成串人质,疾向后退。风小刀见机甚快,点点星光一闪,已七刀八落地砍断众人腕骨上的蛛丝。

九狐儿仍慢了半步,眼看就要被狂猛剑气给轰得身骨俱碎,吓得魂飞魄散的剎那,宫紫风剑行一半,竟是气竭力尽,呕喷出鲜血。

九狐儿见此良机,怎能不痛宰无间宿敌?「天狐散华!」他九尾疾展,三丈长的白毛尾如巨扇狂扫,卷起旋风涡流,千百银针对着正飞冲过来的宫紫风倏然爆发开来!

风小刀大吃一惊,忙扑身过去,右手舞成刀屏击退满天银毛针,左手快速抓住宫紫风脚踝凌空向后抛去,宫紫风吓得双足急蹬,只见空中划出一道紫色长弧,「碰!」一声,她身子跌在数丈之外,一只白足露在风中,白靴却紧握在风小刀手里,饶是她一个成名女侠也又羞又窘,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九狐儿大是惊诧:「这小子如此厉害,再不走,莫说我只是九条尾巴,就是九条命也不够了!」一下子窜到了树梢顶,笑道:「兄弟,老哥哥先走一步,这儿交给你收拾善后了!」在树梢端几个飞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紫风仍萎坐在地、无力起身,风小刀赶紧过去扶人,宫紫风玉手一扬,就要狠赏他一记耳光,风小刀瞥见她指尖银光闪动,竟是暗夹九狐儿遗落的细毛针要刺杀自己,大掌一抓,更快地扣住她手腕!

风小刀心虽宽厚,但想自己救她性命,她却狠辣回报,也激起怒气,冷声道:「宫姑娘,请莫再伤人,否则妳残杀同门、罔顾道义,我也只好再次得罪了。」

宫紫风怔然许久,泪水忽似珍珠般滚滚而落,她最是要强,自从见玉冰华当众维护小蝴蝶,心中已酸楚难当,又受臭小子连番侮辱,实再不能压抑满腹委屈地泪如雨下。风小刀见她哭得可怜,反而慌了起来,急忙松开手,默默蹲下身来端起她脚踝,为她穿上白靴。

「啪!」宫紫风冷不防又打了风小刀一耳光,这次见他不闪不避,反是意外,半晌,才吶吶地道:「你怎地不避?」

风小刀一摸脸颊,只觉手指微微湿润,竟是血渍,原来宫紫风掌心其实已被九狐儿银针所伤,流血不止,风小刀撕下一幅衣摆,为她细细扎上,才温言道:「妳掌中未挟内力,也未藏暗器,我瞧妳这么伤心,便让妳出一口气。」

愿挨女人耳刮子的男子本就不多,而武功高于自己还愿挨耳刮子,那就是气度而非懦弱了。月色迷蒙,似在风小刀脸上染了一层薄薄银光,宫紫风怔怔瞧着眼前这个人,但见他身上虽有风沙,其实眉目分明、五官俊朗,忽然觉得浑小子似乎也不怎么浑了。

风小刀远远听到玉冰华飞奔而来的脚步声,心想有他保护,小蝴蝶不会吃亏,自己还是先走为妙,免得和无间误解越深,他临去前,忍不住再瞧小蝴蝶一眼,却见她怔怔望着远方,水亮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不知心里想些什么。风小刀心中五味杂陈,壮起胆子走过去道:「小姑娘,妳多保重了。」飞快地将手中事物偷递过去,才赶紧离开。

小蝴蝶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忽然发觉手中多了一小包事物,就悄悄转过身去,背着众人打开,只见是一条小绣帕包裹着一只草蝴蝶,还有一纸字条:「今日戌时,十里坡樱雨亭故人相会,小刀。」纸条上小小潦草的字迹,震得她芳心大乱:「怎……怎么会?难道……」她望着绣帕、草蝴蝶和字条,纤纤玉手不停颤抖,几乎要将纸条捏碎了,心头霎时涌上千思万绪,二人情谊虽只是幼时一面之缘,却共同经历生死交关,那个人曾拼死攀崖相助,又冒着生命危险偷药,小时候不明白的情义,越到长大越觉得可贵。

后来借着无还崖之行,她也曾背着师姐偷偷打听消息,只听到黑风寨已灭,无一生口,为此在夜阑人静里,她不知流下多少泪水,谁知那绣帕、草蝴蝶,赫然又出现在眼前,若不是他,又怎会有这等事物?可那人不是十年生死,已随风散了嚒?

她忆起方才的少年衣衫褴褛、神智不清,总胡言乱语,心中一酸:「这几年可真苦了他,虽我人微言轻,无论如何,总得求岛主收留他入门下。」她见大师兄快走过来,急忙抹去泪水,将绣帕揣入怀中,胸口虽仍起伏不平,心中却打定主意,戌时必得赴樱雨亭一探究竟。

玉冰华在北桑瓦子等了许久,未见无间弟子搬箱子前来,又遇见失魂落魄的雷海,心知不妙,连忙率领广陵帮众赶了回来,待回到树林里,见众人身上挂彩、躺倒一片,他重新分派受伤轻者追捕九狐儿,又赠伤重者丹药,遣人送他们离去,最后对雷海道:「雷爷,还请瞧在下薄面,将罗袖香归还阴仙子,日后就当冰华欠您一回。」

雷海慨然道:「我长江帮与你无间早是过命交情,咳咳!五侠既开了口,老夫岂能不答允?」长杖一顿地,罗袖香骤然飞去,宛如一条长龙般直卷上阴仙子的手臂,玉冰华再次表达了谢意,阴仙子大为感激,从此对这玉五侠的吩咐更是水里来、火里去,无不遵从。

众人走后,玉冰华特意留下小蝴蝶,见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温言问道:「师妹,妳没事吧?听说那少年与妳相熟,是妖魔同道。」

小蝴蝶忙为风小刀辩白:「他不是!」转念又想此时分辩不清,待见过风小刀后再说,又低声道:「我不识得他。」

玉冰华心知肚明小蝴蝶若不识得那人,何以判断他不是邪道,但此时小蝴蝶不肯说,追问也无用,只道:「妳和谁来往,师兄原是不过问,但与妖魔打交道,乃是本门大忌,师兄盼妳要自重,莫重蹈前人之过。」沉默半晌,又道:「师妹,有些事我真不知如何启口……」

小蝴蝶从未见这自信的大师兄吞吞吐吐,关心道:「师兄,你遇了难事嚒?有什么我可帮忙?」

玉冰华伸出指尖轻触她双腕中的细软金丝,道:「当年君师叔因为丢了爽灵珠,令师妹妳过得十分委屈。」

小蝴蝶垂首低声道:「这本就是我应当承受的,爹是为了救我才弄丢爽灵珠,还累得大伙儿不停追查,我只是担心爹爹……」

玉冰华看她娥眉轻蹙,长长的睫毛低垂,十分惹人怜爱,温言道:「师妹,我从小是无父无母的乞儿,流落街头、受尽欺凌,直到十二岁时,幸蒙师父收于门下,又倾囊相授,才能有今日,这些年来,我总算为武林做了些事,也不枉师父一番教导。」

小蝴蝶眨着水亮大眼,柔声道:「师兄,原来你身世这么可怜,你从前可不曾提过。」

玉冰华温柔地执起她的手,道:「你我都是苦命的孩子,但伤心事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让我来照顾妳,我是说……倘若我有这个身份,妳再不用系着千年玄金丝,如果妳愿意,等回到岛中,我就请师父为咱们挑个日子。」他深深地凝注着小蝴蝶,只等她点头。

小蝴蝶不想师兄竟会跟自己求亲,大是惊愕,不自觉地抽回了手,垂首道:「师兄,我……我……」她抿着唇,心中慌乱如麻,师兄如此人才,向来对自己和善,这应是最好的归宿,只要点个头,更能换回自由,可就是吐不出半个字。

玉冰华望着她迟迟不应允、不回绝,轻搂住她削瘦的香肩,柔声低语:「待回到岛上尚有数日时间,妳可想想。」他暗忖小蝴蝶孤苦无助,自己在无间地位又高,从此他得偿所爱,而她得偿所依,实没理由拒绝,相信这个柔弱的师妹只是一时慌乱,女子一遇这种事,总要犹豫作态,此时先退一步,最重要的是完成师父嘱托。

小蝴蝶点点头,忽又鼓起勇气道:「师兄,我武功低微,擒狐王我使不上力,却可至城中帮忙打听消息。」

玉冰华微一皱眉道:「妳去吧,但千万要小心,妖魔总是诡计多端。」他眼神漠然地望着小蝴蝶离去的背影,心中自是不信这蹩脚的谎言,瞬间已飞快转过无数念头。

「大师兄……」宫紫风从树林里缓步出来,脸色铁青、紧抿双唇,嫉恨的眼瞳犹似燃烧着烈火。

玉冰华是聪明人,早知宫紫风对自己一番情意,方才又听去一切,暗忖:「君师妹温柔美貌远胜宫师妹,我正好以师父的命令打消她念头。」说道:「紫风,妳是自己人,我才对妳实说,想必妳会守秘……」贴近宫紫风耳畔悄声道:「师父怀疑君师叔私吞了爽灵珠,又装疯卖傻避人耳目,为了天下苍生,咱们只得从小师妹身上着手,当年君师叔不顾妻子死活,如今总不能连女儿也不顾吧,我若和他结成翁婿,时日一久,必能取得他的信任……」他温热的呼吸却宛如一缕冻人寒气,吹进宫紫风的心底,宫紫风咬着唇,全身颤抖,心中茫然,可天下大义、儿女私情又岂能兼顾?

芳草戚戚,红樱如雨纷飞,彷佛一幅如梦似幻的绝美图画,漫漫连天的樱花林里,有一座白亭,最适赏樱人在此歇脚,这就是「樱雨亭」的由来。

红樱白亭中,风小刀衣着干净,头脸也已梳洗,现出原本浓眉大眼的俊朗模样,他十分不安,时而倚亭翘首、时而步来踱去,因为不知期盼的人是否会出现。

小蝴蝶缓缓走来,虽距离甚远,却轻轻唤道:「小刀哥哥。」这一声其实是唤给自己听的,尽管她心里已唤过千百回,然而无还崖一别后,就不再有机会出口,此刻实是几分生涩、几分忐忑,又有几分亲近。

那细弱的声音轻轻飘入风小刀心间,也勾起了万般回忆,他静待纤秀的身影款款走近,浅浅一笑,道:「小蝴蝶,咱们终是见面了。」虽然下山时,早想到有这一日,心仍怦怦跳个不停。

十二年来,二人都经历太多事,再次重逢,彷如隔世,小蝴蝶怔怔凝望眼前之人,心中的千言万语尽说不出口,只能化为简单一句:「小刀哥哥,真是你嚒?」这个男子已不是印象中干瘪瘦弱的小男孩,取而代之的是英挺轩昂。

「是我。」风小刀平实诚挚的笑容仍是如此熟悉,一下子就弥补了遗落的时光、拉近了彼此距离。

二人并肩而坐,宛如在无还崖上,只不过眼前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片红樱铺成的长道,艳丽似火。小蝴蝶抬眼望着他,轻咬朱唇道:「小刀哥哥,黑风寨灭了,我以为你……」幼时二人并肩而坐、四目平视,可今日这个男子已比自己高了许多。

风小刀看着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心中无限暖意,知道她始终关心着自己,温言道:「我被师父救了,师父待我很好,妳不用担心,倒是妳……应受了不少苦,为什么会这样?君伯父、君伯母他们可好?」他的目光忍不住停在那一条细软金丝上。

小蝴蝶玉首轻垂,泪水再也止不住滚滚落下,彷佛要将心中苦楚一股脑儿全倾泻出来,风小刀自小面对她的眼泪,总心疼不已,想将她揽在怀中安慰,又明白此时二人已长大,此举实在太过唐突,不禁手足无措。

小蝴蝶哭了许久才哽咽道:「当年我们回无间岛后,娘就死了……」

风小刀吃惊道:「怎会这样?难道大当家的灵药也救不了君伯母?」他不禁后悔当年没把所有灵药都偷来。

小蝴蝶摇头道:「不是的,在回去的路上,娘已渐渐好了七八分,可是她……一直瞒着我和爹爹、装着伤重未愈!」

风小刀惊讶道:「这是为何?」

小蝴蝶道:「爹爹弄丢爽灵珠,这在无间岛是重罪,当时他们不知你的药如此灵效,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决定要担下事情,她爱我们极深,所以就算身体渐好,也瞒着我们,后来岛主果然赐了娘死罪,也保住了我和爹爹……」她哭了一阵才断断续续道:「可爹爹从此意志消沉,有一日岛主见爹爹不思振作,就说娘早已痊愈,要爹爹明白她的苦心,爹却大受打击,自责不该让妻子担罪,终日更藉酒消愁、疯疯癫癫。」她微抬起细白的双手道:「他们每年总要教我领路至无还崖寻找爽灵珠,怕我逃走,就系上这千年玄金丝。」

风小刀大为震惊,更深深自责,当时若非他自不量力地去救人,鹰王也不会发现小蝴蝶行踪,以至君伯母身亡、君伯父疯癫、小蝴蝶受苦,他望着身旁这个柔弱的女子,万般怜惜歉疚,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小蝴蝶仰起小巧玉容,柔声道:「不是的,当年你冒险救命,我一直都搁在心里的。」

风小刀胸中热血激荡,再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拂去她的泪水,坚定道:「妳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从此绝不再让妳受一丁点苦。」

小蝴蝶轻点着头,只觉得这个男子钢铁般的承诺令人感动,温暖广阔的胸膛令人安心,从此真有依靠,不再孤苦零丁。

风小刀轻抚着她柔如锦缎的发丝,心中思索:「无间岛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弄丢一颗珠子就是死罪?就算是除魔关键,再费力找找不就行了,锁着小蝴蝶又有什么用?师父就会说:『天命有时,毋需强求。』然后一笑置之,无间和无欲虽是一脉,却是天壤之别!」忆及宫紫风的凶恶,想道:「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小蝴蝶离开那儿,虽三无派师承一脉,但早已分支,小蝴蝶若转到无欲门下,也算叛离师门,更何况她又是无间看守的罪人,这该如何是好?」

远方传来极轻细的脚步声,风小刀道:「咦?妳师姐找来了。」

小蝴蝶闻言跳了起来,脸一红道:「糟啦!你小媳妇来了!」她这才想起不该与师姐的夫君如此亲近。

风小刀硬是将出口的笑声吞了回去,见她俏生生地立在落樱成雨的风中,双颊绯红,如墨青丝飞舞在雪白的玉颊上,彷佛又是当年草丛中那个闪闪发亮、粉嫩嫩的小女娃,只是更添几分少女妩媚,一时心神荡漾:「倘若她真是我小媳妇,我就可以带她回去,一生一世照顾她。」心中打定主意,待除魔大会一了,就请师父向无间岛主和君伯父商量。

小蝴蝶一心担忧师姐来了该如何是好,忙叮嘱道:「小刀哥哥,师姐平日虽然严厉,但对喜欢的人总是不错,你只消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她就不生气了,你记得请她引你进无间,日后才能有个依靠,本来我想和你见面后,再请大师兄帮忙,可师姐日前接替无间行七的位子,她说的话总是比我管用。」

风小刀见她站得甚远,笑吟吟道:「我不是说要休了她嚒?」

小蝴蝶忙摇头道:「这可不行,大丈夫应重承诺,为免师姐误会,我还是先行一步。」但方才他对自己的承诺却是做不到了,心下十分凄楚,只能低了头、忍着眼底的泪,加快脚步离去。

风小刀一个箭步挡住她去路,小蝴蝶一呆,正不知如何是好,风小刀已握紧她的手,急道:「妳别走!我实说了吧,那凶女人才不是我媳妇,那全是我胡诌的,我是要去无间岛,但我会自己去,不必她引荐!」他生怕一放手,这个小姑娘又要消失受苦十二年。

小蝴蝶低眉凝望风小刀握着自己的手,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下,轻声道:「真的嚒?你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胡说,师姐以后可怎么做人?」语气虽是责备,心底却是无比甜蜜。

风小刀笑道:「咱们快走吧,我可不想再挨巴掌。」他手中现出一金光短刀倏然劈落,「叮!」玄金丝应声断落,笑容终于在小蝴蝶脸上漾开……

宫紫风才刚赶到樱花林,遥望着二人离去的夕照长影,不禁暗叹:「师妹,妳真有这福气嚒?」一回头,却瞥见树林深处早已藏了一人,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青衫身影。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金华城中每个瓦子都精彩热闹,除了各种小贩外,尚有相扑、杂剧、傀儡、唱赚各式表演,但路上行人都无兴趣,尽纷纷奔走,只因北桑瓦子大小二十三座勾栏里,最享盛名的舞伎要为寒食节庆酬神献舞。

风小刀和小蝴蝶相偕同游,两人言语虽少,却是满心欢喜,风小刀捏着怀中的小菱花镜,正犹豫该如何送给小蝴蝶,忽而人潮涌动,个个争先恐后,将二人推挤到前头花台去。

这花台高逾一丈,四周以大片白布围起,台柱满满铺缀着各式名菊:「风飘雪月」、「金背大红」、「玉堂金马」、「独立寒秋」等各种花色争奇斗艳,清雅的香氛飘送四方,令台下看倌赏舞时,还觉得心旷神怡。

在一片欢呼中,丝竹声悠然扬起,布幕后现出一纤纤娇影,犹如缥缈虚境中的舞霓仙子,随着仙乐翩翩起舞,时而风流旖旎,时而娉婷曼妙,疏懒轻呢的歌声更宛如天籁:

「寒食梨花好时节,东风星雨游春夜,宝马雕车香满路,玉树琼葩千层雪,天上人间无分别,对酒当吟金杯阕,凤箫声动玉光转,却舞仙歌共对月。」

台下看倌虽只见到舞伎暗影,但随着袅娜仪态、如梦歌声,已被带进一个奇乐天境,正当众人意醉神迷、喜醉不胜时,赫然,布幕里竟多映出一条幽灵身影——

「啊!」台上舞伎一声惊叫,接着布幕碎裂如飞花,一人影破幕飞出、从高台跌落,风小刀急忙纵身一跃,凌空接住来人,跌落他怀里正是那名舞伎,她娇弱的身躯不住颤抖,眼神惊恐,娇呼道:「大爷!救我……」说罢这句话,美眸一闭,已然晕厥。

风小刀还来不及落地,舞台上传来一道喝斥声:「漫天飞雪!」满天的细白毛针就像飞雪洒落,群众惊慌四窜,剎时,台上台下一片混乱,风小刀身在空中无法闪躲,左手抱着舞伎,右手掌风一送小蝴蝶,喝道:「到樱雨亭等我!」手中一翻,寒光闪动,叮叮之声此起彼落,他薄冰舞成一片刀墙,顿时将漫天银针全数逼回!

「咦?」那人将花台布幕挥舞得有如大盾牌,待针雨一停,布招上已扎满了成千上百的小针刺,他将白布哗啦啦地一抖,插在布上的白毛针霍然飞起,剎那间,全吸入他衣袖内。

那人悠然蹲踞在柱顶上,咧嘴微笑,正是九狐儿:「原来兄弟喜欢这小美人,凭咱们同生共死的交情,你只消说一句,老哥哥岂有不让出?你又何必动手来抢?」谈笑间,忽地精光妖异,宛如细针迸射,直刺入风小刀眼中!

风小刀不禁打了个寒颤,全身虚冷得彷如被鬼灵穿体而过,顿觉得对方那双深邃的黑瞳似有一股巨力迎面攫来,将自己吸入一个熊熊火光、层层黑霾、尸横遍野的荒村中,耳闻一童子凄声哭喊:「爹!爹!」正是自己的声音!

「啊!」一声惨叫,却是柱上白影滚落,九狐儿双眼紧闭流下血来,着地滚出数丈开外,他虽受伤,轻功却是极快,纵身一跃,已消失无踪,只留余音缭绕:「好!好!臭小子竟破我离魅瞳术!今日你插手此事,将来必要后悔!」

风小刀望着手里的菱花镜,暗呼好险,原来九狐儿妖异精光射出,混淆他心思的剎那,上善清心咒骤然浮上天灵,那微弱的一丝清明,令他赶紧用镜面挡住双眼,将离魅瞳术折射回去。他听宫紫风说九狐儿的邪术在眼瞳,危急时就以菱花镜赌上一把,没想到真的管用,但一般人就算知道这破解方法,若身手不够快,也来不及反应。

风小刀低头一瞧,怀中女子貌若天仙、吐气如兰,就连闭着眼,也有销魂蚀骨的妩媚,裹着轻纱藕衫的娇躯柔软地贴着自己,他不曾与女子这般亲近,此时才感到温香软玉在抱,竟不自觉地脸红,想将人放下却又不是,正为难间,女子嘤咛一声,已然醒转,一睁眼,正好与风小刀目光相对,那滢滢双眸似要勾人魂魄,风小刀一呆、手一松,那女子便跌落在地,「唉哟!」女子一声娇呼,风小刀顿然清醒,忙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不是故意的。」

「少侠不扶起我嚒?」女子凝若玉脂的素手扬起,软呢的声音竟是要将人连骨头都酥了去。风小刀尴尬得满脸通红,忙递了刀鞘让女子攀扶,不敢再碰她一分一毫。

女子缓缓起身、裣衽一拜,道:「妾身菊仙歌,敢问恩公大名?」

风小刀心中挂念小蝴蝶,忙拱手道:「姑娘既已无事,在下这就告辞。」

菊仙歌委屈道:「人家都还未报答大恩,少侠这就走了嚒?那坏人若是去而复返,又来欺侮我这弱女子,可怎么是好?」

风小刀道:「他眼睛受了伤,又有人追杀,想必……」话在口中,忽见菊仙歌含情脉脉地凝望自己,一句话竟尔说不下去,好像这么撇下她实是罪大恶极,忙避开她眼神。

菊仙歌幽幽地道:「许多人想瞧妾身一眼,就算一掷千金,也未必能够呢!可恩公却不理睬我,至少恩公得告知大名,好让妾身能早晚为您祝祷。」

风小刀定了定心神才敢正眼相望,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却是桃花眼、芙蓉面、瑰姿艳逸,一颦一笑俱是楚楚风情,教人实在无法拒绝,只得老实答道:「在下风小刀,不劳姑娘记挂,我还有朋友相候,就此拜别。」转身正要离去时,「唉!」背后却传来一声轻叹,风小刀回首一瞧,却见菊仙歌斜偎在地,葱指轻按细白脚踝,眨着水汪汪媚眼道:「风少侠,您这一摔,人家可扭了脚,再走不得半点路,您好人做到底,送我回『水玲琅』吧,只在前方不远处。」

风小刀再伸出刀鞘让她攀扶,她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不禁幽怨嗔道:「就让仙歌在这儿丢丑好了!」说罢怔怔望着风小刀,也不知是天生秋水迷蒙,还是快要流下泪来。

风小刀望着她一分委屈、三分娇媚的模样,心都软了,吶吶地道:「那怎么是好?」

菊仙歌颊生霞晕,垂首羞赧道:「少侠方才都……抱了妾身,也不差多这么一会儿。」

风小刀一楞,可想来想去确无他法,只得再度横抱起菊仙歌,施展轻功,随着她的指示转过几处巷道,来到红楼迭翠、飞檐丹阁的「水玲琅」歌坊,此时华灯夜明,贵客络绎不绝,未至门口,已闻莺声燕语、笙箫悠扬。

门前的迎客丫鬟一见两人,忙呼喝道:「菊姬回来了,快通知金嬷嬷!」

内堂里急冲出一位龙钟老妪,大呼小叫:「哎呀!菊姬,妳可担心死人了。」见菊仙歌竟大剌剌地躺在男子怀里,脸色一变,忙扯着风小刀到后门去,低声喝道:「快!快到后头去,这怎么了得!让别人瞧见,菊姬可要坏了身价,唉哟!你这小子,不知何时烧的好香,别人见她一面就得付上千金,你说说,你这一抱,可欠咱水玲琅多少银两?」

风小刀老实道:「我没有千金,只有几两碎银……」

老妪气恼道:「呔!让你平白占了便宜!」

风小刀甚觉尴尬,低头瞧去,菊仙歌抿嘴一笑,玉首轻埋在他怀里,嗲声呢喃:「别听老婆子胡说!」那神态真如白玉芙蓉迎日绽放,比骄阳艳、比白玉清,更有芙蓉花儿说不尽的柔媚迷人。

风小刀怕她听见自己心口怦怦乱跳,一进入后堂,就赶紧将她放入座椅,一抬头,才发现堂中有一名女子纤手支颐、横卧在金碧辉煌的贵妃椅内,另只手顶着长长的金烟筒儿,一口一口吸啜着咽嘴儿,袅娜四散的轻烟中,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正微瞇着眼斜睨着自己。

女子虽不若菊仙歌年轻娇媚,倒也明艳大方,眼神自有一股洞悉人情的精明世故,一身红金缕衣、脚踩红金葱鞋,除了头花、耳饰、斑指一应俱全外,颈上戴着成串鸽蛋大的珍珠,两手腕上挂着无数翡翠镯,连脚踝处也是金炼烁烁,彷佛要将所有珠宝尽穿戴上身,灯火映照下,光彩炫目,一切似乎变得迷幻,令人无法透视她的神情。

菊仙歌道:「金嬷嬷,多亏风少侠相救,我才回得来。」

金嬷嬷上下打量风小刀一番,似笑非笑地吐出了令人诧异的话语:「啧!好货色。」

风小刀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待在两位绝色佳人中,竟有一股莫名寒意从背脊升起,急忙拱手告辞,逃也似得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噗哧娇笑。

风小刀急急赶往樱雨亭,手中紧握那枚菱花镜,直想着该怎么鼓起勇气送给小蝴蝶,好表达心意,想到小蝴蝶能重新展露笑颜,他心中一甜,更是加快脚步,飞奔而去。

月影清冷、长空寥落,樱雨亭孤寂而苍凉,映入眼帘的竟是亭梁上悬挂一袭熟悉的蓝衫身影,随风晃荡!

风小刀心口蓦地一缩,几乎不能呼吸,莫名的恐惧潮浪般涌来,令他混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咬着牙用尽力气疾奔过去,抱下亭中垂挂的身影,怀中之人竟轻如蝴蝶,一只冰冷、已无生息的蝴蝶!

点点星光洒映下,夜色中的红樱随着寒风漫天飘舞,宛如血雨纷飞,风小刀不能置信地拥着那瘦弱的身子,喉间哽着永无机会说出的话,那张曾经娇俏如春花的脸庞,如今苍白而无血色,紧闭的眼、发紫的唇、散乱的长发,不知生前遭遇过什么惊吓折磨!

他的心似被猛然剐空般,四肢百骸全无半分力气,只能不断地往下坠,坠入痛苦与悔恨的无穷深渊中,四周已黑暗得再没有半点光亮。

「碰!」猝不及防下,风小刀背心突然被一巨掌重击,直飞出数丈之遥,他口中喷吐鲜血如雾,但觉自己的魂魄连着身子俱已碎裂成灰,消失在天地间。

朦胧中,似乎见到一白发散乱、满身酒臭的男子出手夺去小蝴蝶尸身,在意识消失的瞬间,他心头忽然浮起一丝安慰:「这一掌正好了结那无尽的痛苦……」他手中紧握一块撕下的蓝色衣角,就此昏迷过去。

夺去小蝴蝶尸身的散发男子飞身狂奔,不知奔了多少路程,直到奔入竹林里,在一座坟墓前颓然跪倒,他手中紧紧抱着小蝴蝶,用他的头,一次一次重击在石坟上,鲜血和着泪,一滴一滴落在怀中那清丽的脸庞上、石碑上,没有言语,却比嚎啕大哭更悲凉,月光凄凄,映着坟上镌刻的字正是「爱妻 冷无思之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林间忽传来幽幽歌吟,缈缈回荡、如泣如诉,由远而近,唱得伤心人几乎断了魂。②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黑暗,黑暗中缓缓走来一道曼妙身影,藕衫款款、莲步轻移,明艳的容色彷佛为绝望的处境带来一丝曙光……

(注①:「绥绥白狐……」出自《吕氏春秋》之涂山歌谣,涂山地点有四种说法,其中之一即是指大禹封禅、娶亲、计功、归葬的会稽山。)

(注②:「十年生死两茫茫……」出自苏轼江城子,悼念亡妻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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