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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兰亭香榭

「『报怨以德,圣人终不为其大,故能成其大』,小刀,你可知这话的意思?」①

「这意思是常道玄德、万物平等,让天地自然道德来回报人间恩怨。」

这一日,师徒俩坐在茶亭上品茗赏景,若水鹤发童颜,容光焕发更胜当年,而昔日的落魄小童,如今已是健壮少年,英气挺拔、一身修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浓眉大眼,黑白分明、点漆如墨。

若水道:「天地公理自有报应,何需人汲汲追求?」喝了口茶,又问:「你可知道师父为何这般问你?」

风小刀道:「师父要徒儿学习圣人。」

若水微微一笑,道:「十二年前你我一场机缘,得以成为师徒,你却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回答我。」

风小刀心想自己一向遵循师命,怎会欠师父什么事情?只听若水续道:「我曾要求你不可报父仇,当时你并未答应,为师见你年纪幼小,也就不坚持。」

风小刀不想师父竟又提起此事,心中一沉,只低头不语。

若水缓缓道:「十二年来,我除了教你武功外,也让你修习无邪门的『上善清心咒』平静心思,希望在高峰之上,仰望天地悠悠,俯瞰山海辽阔,能慢慢开阔你的心怀,可你性情太过风火,直至今日,你对仇恨仍萦怀难释。」

风小刀虽然已经明白黑风盗寇是大恶之徒,但菊香村那一夜的惨况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于是将父仇转到了除魔念头上,道:「师父,我也想依您的话去做,可是我只要一闭上眼,许多事就会自然浮现,难道我们真要眼睁睁看着魔界危害天下嚒?」

若水缓缓道:「千年之前有一个人立下誓咒,愿死后以『执念』化为魔者,自号『闇月圣神』,他收罗天地间千灵万妖,创建了『十三月王朝』,又留下可一统人魔两界的秘法,虽然大家一直不知这秘法究竟是什么,但人魔之战就此开始。」

风小刀惊讶道:「师父,您是说魔的元灵竟是人的执念所化?」

若水点头道:「不错!人若是过于执着某一件事,便容易为这事疯魔。你无心祖师天命将届之前,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在术法制魔、剑法除魔后,回归本心,又创立无欲心法,便是要人太上忘情,万勿执着,由本心拔除魔念。」

风小刀惊愕道:「这个用执念化为魔君的人,死而不灭,还想统一人界,野心可真大!」

若水道:「不,此君因深执不弃,死后仍要化为厉魔,是个可怜人!他所创的绝世魔功称为『残天阕』,『残天』二字意谓着『天有残缺、世无圆满』,你便知他其实是个伤心人!」

风小刀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苦劝自己放弃报仇执念,但深种于心的祸根,怎能说化就化?

若水道:「我无欲派的武道乃是顺应天道,让天地自然来回报人间恩怨,所以你心中越执着,武功就越受阻碍,你刀法练得再精妙,心念若不正,也无法大成,你至今修完心人界,进展虽不差,但想再上一层楼,难矣!」

风小刀低垂着头,万分沮丧:「师父,对不住,是小刀辜负了您!但我这一生修为是否就只能这样?」

若水叹道:「这也不能怪你,几年下来,为师想通了一件事,与其硬逼你断却恩仇之念,不如让你重入红尘,也许经一番历练,你心境上自会有新天地。」

下山修练对一个学有小成的少年来说,实是兴奋无比,但想到要与相处十二年的恩师分别,风小刀又觉万分不舍:「可我还想多听师父教诲、多多服侍您。」

若水笑道:「傻孩子,我不过要你下山办点事儿,等事情完成后,你若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人情牵缠,尽可回来陪师父一同吟风弄月,为人只须随性自在,毋须拘泥。」

风小刀用力点点头:「我一定会尽快回来,倒不知师父要我办什么事?」

若水道:「无间岛将于七月初七举行除魔大会,我虽不参与,但你可去见识见识,顺道拜会岛主刑无任,届时无邪掌门也会到,自从你绿水师伯失踪后,路无常已接掌无邪门了。」

风小刀只在幼年见过路无常夫妇,十二年来,再不曾见过外人,看着自己手上的咬痕,忽然想起佻皮的遥儿,不知他后来有没有向爹娘告状?又想自己既要下山除魔,总得把对手摸清楚,问道:「魔界除了魔君之外,还有什么厉害人物?」

若水解释道:「魔界中以魔为王族,其下尚有灵、邪、梦三支:灵族以五灵王为首,各有所擅,鹰王武功卓绝、蛛王精于使毒、狐王长于追踪,狼王则擅群斗。当年菊香村一战,魔君被收了元神,蛇王陨命,魔门因此封闭,许久都未再兴乱,倒是邪魂一支,虽本事不高,却最常搅扰人界,至于梦族,则从来无人见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锦囊,交予风小刀:「这是三魂珠中的胎光珠,你好好保管,不可开启,待找到爽灵珠后,就一起交予路无常,使三珠汇聚。九天玄葫只能暂时封闭幽鬿元神,不能真正除去魔君,所以这些年来,大家仍不停寻找爽灵珠,为的就是荒尘刀,相传这神刀可毁天下任何妖魔,你下山后也须留意此事。」

风小刀疑道:「倘若只有荒尘神刀可诛杀魔君,那历任魔君又是如何身亡?」

若水摇头道:「此事乃魔界之秘,师父也不知晓,我们总要到下一任魔君出现,才知道前任魔君已身亡。」他知道风小刀立志除魔、仇心炽烈,深深望了爱徒一眼,道:「有件事在师父心里很久了,就是关于你父亲……」

风小刀双目一亮,若水语重心长地道:「如今那名魔子也长大了,当时他能一掌化人为劫灰,应已修了残天阕,这魔功十分可怕,在你未修至太上界前,若遇则避!」

风小刀心想:「见杀父仇人,只能避、不能战,枉为男子!」但见师父眼中慈爱甚深,又想:「师父这般疼爱我,我若不珍惜性命,岂不辜负他老人家?」即点头道:「小刀明白。」

若水见他应允,甚感欣慰。风小刀心底忽地雪亮:「师父怕我敌不过残天阕,才阻止我报仇,为的是保住我小命!风小刀啊,你如此不长进,日后定要加倍努力才是。」

过了二日,风小刀已准备好行囊,若水于崖顶送行,交给他一把利刃,道:「这宝刀是『将邪剑阁』阁主所铸,名为『薄冰烮火』,十分精厉,你行走江湖时,需留人一线,不到生死相搏,勿断人兵器、取人性命。」

风小刀伸手接过,即感到一股寒气源源传来,他自小跟着父亲打造兵刃,虽然技艺不高,总有眼识,一见此刀大为惊叹,方知何谓神兵仙器,这刀身只有一般长刀的一半,轻薄透明如蝉翼,闪烁着点点寒星光芒,刀柄有一暗扣,他轻轻一按,「唰!」竟从另一头伸出一把更短小精利的匕首,金光四射,热气蒸腾。

原来这薄冰烮火乃是双头刃,刀柄在中间,形如刀、轻胜剑,两刀拆离运用,可衍生许多变化。

若水叮嘱道:「你遇了难事,尽可与路无常商量,真不能应付就回来,毋须逞强。」

风小刀跪下拜别若水:「师父放心,我定当十分谨慎,务必寻得荒尘神刀,也请师父珍重。」心中却想:「遇了麻烦,我当自行解决,别打扰师父清修。」

若水岂不知风小刀脾气,只是在家父母总会对出外游子多多叮咛,望着徒儿飘然离去的身影,忆及他幼时的惊慌,不禁捻须微笑:「这孩子终于长大,可以自己下山了。」

风小刀初次下山,心情十分昂扬,一路施展轻功奔驰在山林间,万丛树尖在足下呼啸而过,他越是飞奔越是快意,直到暮色昏暗,才陡然想起需找地方歇息,但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荒芜,只远处有一座古剎,便赶步前往。

这座荒庙已经斑剥残破,匾额歪歪斜斜地悬在门檐上晃荡,「山神庙」三个大字乍然映入眼帘,风小刀不禁心尖一刺,无限感慨:「这里就是当年爹爹和我相约的地方,这条路我走了十二年,可爹爹却再也到不了……」

他正自伤怀,忽见远处有一大团青光向山神庙逐渐移近,他甚是好奇,身子一纵,轻如飞燕地掠上庙顶,足尖连点滴水瓦当,藏身飞檐突角之后。

不多时,下方奔来百多名汉子,似在搜索什么,他们周身隐隐泛出青寒之光,虽未持半根火炬,却将暗夜映照得有如白昼。

「在那儿!在那儿!」众人吵嚷间,已快速包围住一名汉子,风小刀以为这些人就要打杀,谁知他们竟化成青色光圈围住那汉子,随着追上来的人越多,光圈越来越厚、越转越快!

那汉子慌乱地掣出长索左扫右荡,每每击中光圈处,即传出凄厉惨叫,光点散乱飞离,光圈也立刻空出缺口,只是很快地又被后来的人补上。众邪时而吃吃地笑,时而厉声惨呼,在这幽幽深夜,荒芜破庙前,情景十分骇异。

汉子长索团团飞转,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初时还能抵挡,但时间一久,气力不继,长索挥得慢了,便露出空门。「啊!」汉子一声惨叫,背后飞喷出血,青色光圈化出无数邪鬼利牙,疯狂扑咬,彷佛猛兽争食,要将那人分啃而尽。汉子背上、大腿、手臂血肉飞溅,他拼死抵抗,长索甩得十分凌厉,众邪又是一阵阵哀嚎,飞快地消散。

众邪一时不敢靠近,光圈只围着汉子频频打转,忽然间,一邪魂冲出扑咬汉子右腕,汉子急挥手斩落,那尖牙立时散做光点消失,可汉子右腕被撕咬成重伤,长索甩动不再利落,众邪心无顾忌,立刻围杀上去!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风小刀侠义心起,顾不得谁是谁非,就拾起屋瓦捏成十数片,融入无欲正气,翻手一扬,十多片屋瓦犹如利刃破空射去,众邪吓得急速飞离,躲避不及者,当场烟消云散。受伤的汉子见光圈溃散,一溜烟地窜入草丛里,消失不见。风小刀对这帮妖邪十分好奇,见受伤汉子已离去,便隐身暗处观察。

众邪虽心急猎物跑了,但又害怕躲在暗处的高手,过了许久,见再无动静,才敢化回人形出现,一边拨弄草丛,一边恨恨咒骂:「臭小蛇不见了!让他躲回草丛里就难找了!」

搜索一会儿,仍无收获,一老者哑声道:「小子命不该绝,竟有高手暗中相助。」

另一尖细声道:「吱!该不是走漏风声吧?」

苍哑老声道:「不可能!咱们这次行动隐密得很,不可能泄露消息。」

尖细声又道:「吱吱!臭小蛇受了重伤,就算逃走也活不久。」

老者道:「无论如何都要寻到尸体,回去才好交待,要是灭得不干不净,可就麻烦了。」

另一光头汉子大声道:「就算泄了风声又怎地?咱主子难道还怕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真要打、我邪释光肯定冲第一个,老的不在,难道还会打输那个小的?我偏不信邪!」

尖细声阴阴笑道:「吱吱!你偏偏姓邪!」众邪一听,不禁大笑。

那大汉拍拍自己的光头,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不妥,讪讪笑道:「邪语灵,你就会找我碴!俺姓邪偏不信邪,你待怎地?」众邪听他夹缠不清,哄笑得更加厉害。

老者道:「这回咱们趁小子闭关,铲除了『蛇灵窟』,也算收获不小,但还动摇不了他的根本,主子另外找了厉害帮手,准备一举攻破他老巢,要是能引来无间岛的火,就可收渔翁之利了!」

风小刀心下惊诧:「这些邪族杀了人,竟想嫁祸无间岛,这事我非管上不可!」

邪语灵吱吱笑道:「佬吾兄,你好沉的心机啊,想把杀人的事推给无间岛!」

老者道:「我邪佬吾是个什么角色,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儿?这是那个外来帮手谋划的!更何况无间岛欠的血债难道还少了,怎算冤枉他?别说了,赶紧找人吧!」

邪释光心有不忿、嘟哝道:「蛇灵窟也死净了,就剩下这蛇崽子,他也真能躲,害得咱们在这儿晃荡!」

众邪谈笑间已率队离开,风小刀轻身飞下,正想悄悄跟踪,右踝忽被地上一物紧紧箍住,令他险些叫出声来,低头看去,竟是一只鲜血淋漓的人手,月光映照出那人苍白的脸貌。

「大侠、大侠……」青年一头长卷发辫,浑身是血、气息奄奄。

风小刀忙蹲下为他输入真气疗伤,道:「壮士,你还撑得住嚒?」

青年却喷吐出一大口血来,吓得风小刀急忙缩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青年咬牙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但我邪气侵体太重,命不久矣,求大侠帮忙送个信……」他撕下一截衣袖,以鲜血潦草写了「邪族尽灭数地」交予风小刀,道:「他们是魔界邪魂,已灭了我们,怕又去杀我兄弟,请你快去『兰亭香榭』报个讯……」又指着衣袖底处绣的一尾小蛇,道:「兰亭主人一见到我蛇灵窟的记号,就会相信你,大侠恩德,小的来世必报!」

风小刀心想这人不顾生死,只心悬兄弟,是个好汉子,道:「原然是魔界妖邪,难怪算计着无间岛!大哥放心,魔界与小弟也有大仇,我必将信快马送到,但我先带你疗伤!」

青年身子一颤,抬手无力地推了风小刀一把,道:「不必理我,快去!快……」似要再说什么,却是头颈一垂,已然身亡。

风小刀安葬青年后即连夜赶路,但他从前隐居高山,江湖门派所知甚少,更不知什么蛇灵窟、兰亭香榭,只得先到附近小镇打听,在一番探询下,才知道这兰亭香榭原本是金华城中的一座荒废古剎「兰若寺」,约莫十年前,不知是哪来的大户人家,召集了多少人力,一夜之间盖起亭台楼阁,隔日一早雕梁画栋竟已出现,蔚为当地奇闻,但大户人家总神神秘秘,谁也不知里头住了什么人。风小刀顾不得衣只蔽体、破烂不修,即马不停蹄奔赴金华。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正阐明了气势雄伟的金华乃四方八路之枢要,更是前往无间岛必经之地,此次除魔大会,江湖人物陆续汇聚到来,又逢城中将举行寒食节庆,街道上熙来攘往、毂击肩摩,十分热闹。

风小刀顿时大开眼界,但觉处处都新奇有趣,他虽欣喜却不忘身负重任,不多时已来到兰亭香榭门前,只见朱漆铜门深锁,两旁石狮、巨柱伟立,虽气势不凡,但与一般富商豪邸相似,并没什么特别。②

风小刀上前提了门环用力敲击,却无人应门,他只得拼命敲门呼喊,过了许久,终于传来一声吆喝响应,谁知这声响应之后,又过半个时辰,沉重的铜门才缓缓开启,出来一位身着翠衫绿裙,娇俏可人、水灵灵的姑娘,甜甜笑道:「这位少侠,请问有啥事嚒?」

风小刀忙道:「有一位蛇灵窟兄弟托我将一封书信交给贵户主人,是十万火急之事。」

翠衫少女道:「我家主人不在,二公子倒在。」

风小刀着急道:「是烧眉毛的事,不知你家主人何时可回来?」

少女道:「主人极少在此,这儿多是二公子主持。」

风小刀又道:「这事拖不得,就拜见二公子吧。」

少女道:「请随我来。」

风小刀拱手道:「谢谢姐姐相领。」他才迈入门庭,就被眼前景色给震住了,倘若瞧见的是金玉满堂、骄逸奢华,也不足为奇,可前方是一片芳草如茵、花团锦绣、群蝶飞舞的美景,几个霓裳曼妙的少女正在整理花草,如此七彩斑烂的明媚春光,实如仙境。

翠衫少女碎步走入一芬芳小径,见风小刀犹惊愕呆立,回眸浅笑道:「少侠请跟上了。」

两人一路穿过缤纷花径,翠衫少女总能轻巧地避过万紫千红,弯了不知几弯,风小刀以为终于要到内堂,着眼处,却又是一泓湖水,波光潋滟、碧涛粼洵,真是好一幅「落霞与孤鹜齐飞,湖水共长天一色」的美画,他终于知道为何需等上半个时辰,才有人应门。

湖岸边轻泊一叶蚱蜢舟,少女回首欠身道:「兰亭少有外人来访,这小舟只供府中人使用,舟身过小,请少侠见谅。」说罢轻身跃入小舟,撑起了船篙。

风小刀跟着轻身一跃,落入舟中,少女瞧水波不溅,舟身不晃,笑赞道:「少侠好俊的功夫!」

风小刀微笑道:「姐姐过奖了。」他坐在船上,随着小舟缓缓前进,望着这一片湖光水色,心情也轻松起来:「我若不是身有要事,就这么悠悠晃晃,倒是美事一桩。」见翠衫少女面容甜美、举止文秀,不禁想起幼年玩伴:「小蝴蝶如果也在这儿,一定会高兴得唱起歌来,不知君伯伯、君伯母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可还记得我?」想到七月初七就能在无间岛重逢,心头微微一暖,耳边彷佛缭绕着小蝴蝶清甜的歌声。

翠衫少女摇船前行,美目有意无意地瞄向风小刀,心下暗忖:「这人功夫虽不差,可是一身破烂,神情天真,他说的急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倒不知二公子为何要接见他?」

风小刀顺着她目光下望,才猛然发觉自己长发散乱、一身破衣,他本来下山后就要打点一番,却因急着送信误了这事,心想:「他们是大户人家,不嫌弃我形貌粗鄙,反倒和善有礼,主人该是个好人,倘若魔界真与他们为难,我定不能袖手旁观。」

前方有一座白色九曲桥,连通湖心中央的白色凉亭,亭上帘纱轻舞,隐约可见罗幔内有一黑衣人负手而立,正凭栏凝睇这烟水蒙蒙之景。少女把船慢慢靠将过去,挂船绳在桥桅,让身道:「二公子已在亭中相候,少侠请进。」

风小刀一上九曲桥,阵阵清雅幽冽的兰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一路行去,更是千百奇兰夹岸相送。凉亭入口处,左右两旁的石柱各题了一句诗:「红尘尽散无烽烟」、「入世不笑是痴癫」,横匾「兰心亭」,笔迹轻扬飘逸,尽显主人潇洒落拓之心。

那黑衣人听得背后脚步声响,缓缓回过身来,风小刀微微一楞:「这世上竟有男子长得比姑娘还靓!可……」彷佛周遭景色连同那翠衫少女全都黯淡无光,「可」什么却说不上来,他不自禁打个哆嗦,若说字如其人,这二公子阴郁冰冷,与石柱上潇洒的题字并不相衬。

「少侠请坐。」这二公子年约二十,声音稳练、气度伟岸,绝美的五官宛如雕刻,如雪的面容镶着一双幽深黑眸,眸底藏着阴鸷之火,一身镶埋细金丝的绸缎黑衫,衬得他更加华贵神秘,一个人身上交融着冰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实是说不出的奇特。他悠然坐下,修长细白的手执起玉壸缓缓斟茶,道:「我听下人说,少侠是替兰亭报讯而来。」

风小刀忙递过血书,道:「是,蛇灵窟的一位大哥临死前将这书信托付给我,要贵府尽快做下准备,以防魔界邪魂来攻。」

二公子接了血书,瞧也不瞧地摆往桌旁,手中兀自温壸,直到风小刀说完话,才抬头望了他一眼,重复道:「少侠请坐。」

风小刀见他并不惊詑,心想他们或许早就得到消息了,便拱手告辞:「在下书信已带到,还身有要事,就此别过。」他原本有意结交除魔志士,对方也有礼相待,却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二公子,方才放松的心情全然不见,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

「莫急,」二公子斟着茶、缓缓说道:「少侠披星载月,赶了数日路程,在下还未拜谢大恩。」

风小刀见他持礼相邀,若再坚持离去,也说不过去,只得坐下道:「不过举手之劳,二公子不必介怀。」

二公子英眉一挑,微笑道:「敝姓月,名灭魂,请问少侠大名?」

「风小刀!」风小刀报上名号,暗想:「灭魂?好凌厉的名字,这是吴越八名剑中,除魔僻邪的剑名!」

灭魂将茶杯递到风小刀面前,道:「风兄喝茶嚒?倘若不喝茶,我便招人换上酒水。」

风小刀想到此地要送个东西,得越过千山万水,赶紧一饮而尽,道:「喝茶好!月公子不必麻烦了!」

饮茶需先品闻香气,可风小刀一心想走,倒像囫囵吞枣,灭魂看在眼底,也配合着不再品闻,浅酌一口后,笑问道:「风兄真是客气,你说喝茶好,那么这茶好在哪儿?」

风小刀胡乱入喉,岂有感觉,只得诚实答道:「月公子莫怪,小弟对茶品实在不懂。」

灭魂缓缓道:「茶圣竟陵子所著的《茶经》中记载茶道有十项:『一源、二具、三造、四器、五煮、六饮、七事、八出、九略、十图』,除去七事、九略和十图,每一样皆影响一杯茶的味道,今日风兄远道而来,在下因此尝试用这七种茶道烹煮茶水,以招待贵客。」

风小刀不知什么茶经、茶道,只点点头。灭魂捻了一片茶叶,道:「这珠茶向来只生产于气候温和、山明水秀的岭南,其珍贵有『绿色珍珠』之称,我手中这壸『冰魄珠茶』更是万中选一的极品,有清肺生脾之效,对练武之人颇有帮助。再者,这茶汤是天池湖水,我差仆人千里冰封运送,这壸具乃是昆仑山北麓出产的和阗玉中,最珍稀的玉石品种『羊脂玉』所雕制而成,虽不易煮沸,但温水持久恒定,柴薪则是天山千年神木,风兄一路进门,在下正忙着温壸恭候!」③

风小刀听这茶竟大费周章,不由得暗暗咂舌,顿觉温润生津、唇齿留香,全身疲累尽消,歉然道:「从前我随师父久居山中,只随意用石壸、山泉煮茶,渴了就当白水喝,实没这般讲究,真是糟蹋了月公子的苦心。」

灭魂点头道:「山泉甘甜清美,石壸粗犷,用来煮茶确实不错,更有一番自在风味,观少侠气宇,便知尊师是怡情养性的高人,也难怪风兄瞧不上小弟这壸茶了。」说着便把一整壸珍茶洒泼于地!

风小刀大是愕然,忙道:「不,在下没这意思……」一抬眼,和灭魂目光相对,但觉他双眸宛如一泓幽潭,眼中之意深不可度,唯一看出的是,他并不想让自己轻易离去。

灭魂微笑道:「不能让贵客满意的茶,留之何用?我也让下人备了些小点,少侠不妨试试,匆促间,只怕不够周到。」

桌上有琉璃、翡翠、玛脑、琥珀四只玉碟,里头摆放着花草入味的茶点,分别是金黄油亮、质脆酥香的兰花根,雪白如玉、松软爽口的桂花松糕,青绿鲜嫩、柔软滑顺的灵芝糯圆,淡紫清雅、细腻香甜的冰糖莲藕,各式小点都雅致得宛如精饰,让人舍不得入口。

风小刀不敢再辜负灭魂心意,赶紧胡乱抓了一把糕点塞进嘴里,塞得太满太急,险些窒息,幸好他抓的是桂花松糕,入口即化,倘若抓了灵芝糯圆,一个不小心被生生噎死,可就太冤枉了,他稍能呼吸即连声赞道:「味道好极了!好极了!当真好极了!」见灭魂冷冷盯着自己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尴尬万分,好容易咽下后,又道:「小弟是个粗人,报讯也是凑巧,月公子实在太费心了。」

灭魂微笑道:「风兄见义勇为,兰亭才得以避危,大恩不言谢,少侠是化外高人,平常俗物必然无用,在下欲相赠一言一物——」风小刀正要推辞,灭魂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又道:「在下自幼学习星相卜术,少侠若有想解之事、想寻之人,尽可托问。」

风小刀闻言不禁心动,沉吟许久,问道:「公子真可为我卜问?」

灭魂微笑道:「请说。」

「我想问……」风小刀踌躇半晌,仍问道:「杀父仇人何在?」

灭魂道:「不知先人亡于何时何地?」

风小刀道:「十二年前菊香村。」

灭魂随手摘取身旁的一把兰花瓣,拂手轻扬,云云瓣落、迎风飘散,几许残红沾襟,衬着他潇洒俊逸的身影实是漂亮至极。他轻轻拨着一桌散落的花瓣,沉吟道:「上坎下干,这是『水天需』卦,彖辞曰:『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看来是凶中带吉之卦,若问寻人,应是……」英眉微微一蹙,深深望着风小刀,一字一字缓缓吐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风小刀身子剧震、精光大盛,与眼前之人凛冽对视,只见灭魂黑眸深处的灼灼火焰似要烧融吞噬了自己,也映出了菊香村那一夜的血腥杀戮,父亲灰飞烟灭的惨况,他悄悄握紧腰间薄冰,刃身的寒气源源沁出,汗珠缓缓地顺着他坚毅的鼻梁滑下,一股静谧肃杀的气氛悄然升起,四周的空气彷佛在剎那间冻结,静得连花瓣落地声都听得清……

风小刀心思纷乱、苦理头绪,自己初初下山,并不识得半人,只是感佩那个蛇灵窟兄弟拼死力抗魔界,才允诺送信,可为何变成是向魔界通风报讯?眼下情况直如坠入了五里雾中,他虽想报仇,也没想过一出道就与仇人生死交锋,已经答应师父「若遇则避」,可此时又该如何避?自己会命丧此处嚒?还是真能手刃仇人?

他忽然明白先前的不舒服从何而来,这人身上难以言喻的阴冷气质,竟与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月光下戴着半边奇诡面罩、如鬼如魅的身影,有几许相似!

灭魂静静地注视风小刀神色变化,许久才微微一笑:「风少侠莫要误会,我所谓近在眼前,是指此人再不久便要出现,而且在不远之处,嗯……」精眸一瞥花瓣,又道:「卦中显示『利涉大川,往有功也』,一切与水有关,我想少侠可于谷雨之时,东行至『浮沉海』,应可遇见此人!」

风小刀见灭魂未有其他举动,炙热的身慢慢冷却下来、握刀的手也缓缓松开,可内心仍是十分澎湃,也许此人一身神秘阴冷的气质,令他有了先入为主的观感,但觉灭魂的笑容也是意味深长。

风小刀拱手道:「多谢月公子指点,在下告辞了。」

灭魂道:「我瞧风兄乃侠义之辈,在江湖中行走难免遇上妖魔恶道,在下尚有一物相赠,风兄切莫推辞。」从怀中拿出一株兰花草,道:「这是『十三还魂草』,任何创伤重病,吞服此物皆可保命十三日,趁这段时间,若能寻得神医出手医治,便能转危为安。」

风小刀也不再推却,道谢后即告辞离去,他既然知道仇人下落,无论如何也要赶至浮沉海一探究竟,至于兰亭香榭神秘的二公子灭魂,暂时也不搁在心上了。

翠衫少女送走了风小刀,回到兰心亭,一时不敢惊扰主人,只痴望着灭魂修长飘逸的背影,许久才轻声道:「二公子,风少侠已离开,浮沉海的挑战信也已经回复邪魂,但蜜奴有一件事不明白……」

「咻——」蜜奴被内力一引,身子旋飞而起,一下子投到了灭魂怀里,蜜奴双颊飞红,腻声道:「二公子……」

灭魂低了头,轻沾上她朱唇,道:「妳有什么不明白?」那双深似碧潭、邪冷又温柔的眸光几乎能溺毙任何少女,随着他放肆的亲热,蜜奴更是浑身酥软、神思迷茫,娇喘道:「这小子是有些身手,但看来……十分粗鄙,公子为何……」

灭魂一时停了手,冷哼道:「粗鄙?妳可知他有个很了不起的师父!冰魄珠茶只对内功高深者有益,根底太差,饮时无法御寒,反而会受害。方才他囫囵吞入,浑然不觉,足见他道家功底十分淳厚,只不过,」淡淡一笑,道:「智者好茶、勇者好酒,他倒是个教人一眼就看穿的实心人!」

蜜奴美眸一亮,道:「我明白了,他身手不凡,正好可大加利用,二公子引他到浮沉海去,是想借他的手除去邪魂?」

灭魂冷哼一声:「邪魂?那一群乌合之众还不入我眼,我要除的是——」他贴上蜜奴耳畔,吹气似地吐出二字,蜜奴脸色霎然苍白,娇躯不禁一阵寒颤,所有情欲热火瞬间冷却,灭魂温柔地安抚着她僵硬的身子,道:「妳这么害怕嚒?」

蜜奴怕口齿打颤过剧,紧咬着牙根,费力道:「二……二公子心计过人,无论什么……大事,事……无不成……」

灭魂狠狠吻了她一口,笑道:「这些ㄚ头中,就属妳最得我心思。」他放下怀中女子,远眺氤氲朦胧的碧湖,幽幽说道:「妳可知我为何甘心被派守在此地十年,风小刀就是我要等的人!」

(注①:「报怨以德……」语出老子道德经。)

(注②:「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语出李清照题八咏楼,她避乱金华时,感叹山河破碎所题的词,小说借用此句,表示将由金华的兰亭掀起中州山河的动荡。)

(注③:「一源、二具……」语出陆羽茶经,陆羽人称茶圣、号竟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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