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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牢中斗酒

正气堂中,刑无任独自闭目调息、修习内功,头顶百会处白烟袅袅,烛火映照在他玉白沉静的面容上,有如洒上一层薄薄金粉,更衬得他俊美不凡、威仪仙采,约莫一盏茶时分,他才开口道:「进来吧。」

花无浪缓缓走进,道:「打扰大哥了。」

身旁宫紫风也恭敬施礼道:「师父。」

刑无任双目仍闭,问道:「情况如何了?」

花无浪道:「巫祆已回复,他们不擅水战,只能派大军埋伏在中州海岸,可见玄烈教主表面答应合作,其实算盘打得精,想教咱们做先锋,再来拣便宜。」

刑无任道:「无妨,有巫祆截断退路,咱们再追杀夹击,还怕魔军不一举覆灭?此次若能功成,天下才真能有太平日子,若非这一战事关千秋,我实在不愿以人质逼迫盟军。」

花无浪道:「这也是迫不得已,从昨日与风师弟交手就可看出,三哥去世造成剑阵很大的破绽,兵刃又丢失,魔军压境在即,大哥的难处我们都明白。另外,路师兄他们在半路遇上魔界术师,一时无法抽身,咱们需派人支持嚒?」

刑无任摇头道:「我们并不擅长术法,魔界将他们拦截在中州,必是要发动大军进攻本岛,咱们还是以岛上为重,路师兄的事先别声张,也别让路ㄚ头离开,万一还有其他会术法的妖魔攻岛,她就可派上用场。」

花无浪道:「奇怪的是魔军并没任何动静,倒是鬼王派了数十艘艨艟斗舰泊在外海以北,不知打什么主意?」

刑无任微微一愕,道:「阎吾镜?他向来与魔界貌合神离,两方虽多连手,其实互争闇主之位,这次想必是看小魔头要和我方大战,想从中间得点好处,阴冥和魔界唇亡齿寒,权力的野心却教阎吾镜遮蔽了鬼眼,看不清形势,待消灭魔界后,下一个就轮到他了!老七,剑阁的兵刃有什么眉目?」

宫紫风道:「兵刃丢失当日,我已马上通知剑阁说咱们愿付双倍价钱再赶制一批新兵刃,能有多少就先拿多少,但剑阁说他们为运送这批兵刃调出人手,以致产能大降,又说这些人回来后多有损伤,无论如何再无法出货,而且对咱们当初不肯相帮,颇多怨怼。」

刑无任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却怎么也猜不到当初孤焰逼剑阁抽调人手,一来为助风小刀运送兵刃,另一方面即为降下产能,使剑阁来不及重补失货。

刑无任虽知道孤焰才是浮沉海事主,但想这少年曾义助喜乐小城、大杀邪魂、相助运送兵刃和智退鬼王,皆是有利于中州,尽管身份神秘,实在看不出有任何敌意。至于剑阁和无间是老交情,公子遇又见钱眼开,断不会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定是真的赶制不出,刑无任只得又问道:「查出是谁劫了货嚒?」

宫紫风怯懦地瞧了师父一眼,摇头道:「对方作事干净利落,船又沉没,现在正是风浪头,他们也不敢拿货招摇过市,至今没有半点线索。弟子曾打听到当时在沉船附近,还有一艘鱼船徘徊,但追查之下,也不过就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可怜父女所有,老人还失明,实在问不出所以然。」

刑无任手中杯子悄然化为一堆齑粉,片晌,才缓缓道:「敢在无间头上动土,也不是泛泛之辈,本来那批货丢了也没那么要紧,偏偏老三又出事,」他转问花无浪道:「对于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花无浪道:「我心里没底,不过大哥明察秋毫,定能为三哥报仇雪恨。」

刑无任双眸一湛,冷声道:「真凶,我自然不会放过!」

花无浪点头称是后,刑无任又问:「姓月的这事,你怎么说?」

花无浪道:「大哥怎么说怎么算。」

刑无任沉声道:「他不是让你带壸酒去会面,教莫大夫把酒准备了!」

花无浪心中微寒,心知莫非问的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迟疑道:「我明白了。」

刑无任瞧他一闪而逝的惊惧,叹道:「不是我心狠,现在危机四伏,咱们绝不能出半点差错,此人身份诡秘、本事不小,若牺牲一人能免去未知变量,保住多数人,都值得!」

花无浪道:「无浪懂得,另外,我想二哥从前是真疯,在极乐楼时我使了绝招,他一听那女人的琴声就收了剑,若不是风师弟相护,他早已丧命,一个人再怎么假装,断不能把命也赔上,今日他陪风师弟去祭拜女儿,也没有任何不满。」

刑无任欣慰道:「他这次清醒要能真心辅佐我,自是最好。」想到十年练兵为今日,却因靳无尘身亡,不仅希望破灭,甚至一步之差就可能引得无间覆灭,不禁愁眉微锁,一挥手道:「老四,以后你得多担待些,若没其他事就下去吧,顺道让老五过来。」花无浪和宫紫风当即告退。

刑无任负手而立,脸上无晴无雨,只余沾染的风霜,眼神深邃地望向远方,彷佛身旁并无人。玉冰华垂首默立,不敢打扰,良久,刑无任才终于开口:「有小魔头的消息嚒?」

玉冰华欠身回道:「魔门刚开,魔军又按兵不动,弟子无能,尚未查出他底细。」

刑无任道:「也罢,以他的年纪,残天阕若能练到第三重就算天赋异禀了,不管他打什么主意,要救人、总得踏上咱们的地盘,魔君和鹰王生性骁勇好斗,必会亲至岛上。」

玉冰华道:「若只应付第三重魔功,咱们的剑阵绰绰有余,剩下的余孽就算逃到中州,还有巫祆截后,届时就让他们互相残杀,咱们再收拾善后!」眼中寒芒一闪,得意道:「这次咱们先逼一些灵族逞凶作恶、杀灭几个门派,再放消息说是魔门重启、祸害武林,最后大肆捕抓灵族,为的就是逼小魔头魔功未成、即开门应战,好斩草除根,师父这一计,非但迫得他措手不及,也已重振我无间威名,接下来只需收网伏魔即可!」

刑无任露出一丝几乎不可辨的微笑,满意道:「这次你做得不错,毫无破绽,人人都道是魔门自己开启,有所图谋。」

玉冰华听师父赞赏,恭敬递上一份名单,欣喜道:「这次除魔大会,不仅引魔军自投罗网,还藉慕鼓钟和常月相争,已看出谁对师父忠义不贰,谁又怀有异心,徒儿都记下了。」

刑无任收了名单,眼角余光略略一扫长串名字,冷声道:「很好,当初我要慕鼓钟出声赞挺风师弟,就是要明了众人心意,常月可以留下,至于慕氏祖孙……」

玉冰华阴恻一笑道:「师父放心,徒儿保管他祖孙俩不会走漏风声!想当年师父受神鼓族民所托,逼走他们狂暴的族长慕苍音,待咱们追查爽灵珠,要求进入神鼓族圣地『万青谷』时,慕鼓钟竟不念旧恩,仗着长老身份极力阻止,后来他们遭遇南疆邪魅『枭獍道』血洗追杀,避入万青谷,却又大颜不惭地派人来求救!

徒儿记得,那时是君师叔夫妇和靳师叔带了上百名弟子剿灭枭獍道,也终于在万青谷寻到爽灵珠。君师叔当时故意兵分数路、声东击西地分散他们怀带爽灵珠一事,谁知鹰王奸狡,还是盯上正主儿,才又弄丢了宝物!事后神鼓族挑选三百名资质不错的族人送给我们做为弟子酬谢,这本是武道交流的美事——」

他微瞄了刑无任一眼,呸道:「谁知那些人实在太窝囊,竟然都水土不服而身亡!我瞧慕鼓钟来此,表面上是襄助攻打魔军,暗地里却是来查这事的!」

刑无任忆及当年故意将神鼓族怀有宝物的消息暗传出去,引来枭獍道觊觎,自己再派人解救神鼓族,好名正言顺地进入万青谷拿取爽灵珠,事后再歼灭枭獍道,既让神鼓族感恩无已,更博得除妖救人的侠名,当中关键连这个最亲信的弟子也不知晓。

他淡淡道:「多少年过去,神鼓族那些弟子早已在千尸冢化得尸骨无存了,暮鼓钟又能查得什么?何况痛失一批良材,我无间怎不扼腕?神鼓族位于西南边界,与云梦大沼相接,那一带最近有些不安份,似乎有一股势力蠢蠢欲动,咱们的探子本由老六负责,但他自从喜乐小城回来后就不大对劲,我怕他误事,你想个法子接手。」

玉冰华道:「是!徒儿理会得,另外我已将群雄分成二军,东军共有七十八派,是忠于咱们的,西军则有四十五派,是那些叛逆,倘若他们看见慕鼓钟的下场仍不思悔改,我就会开始散布消息说他们勾结魔军。」

刑无任双目陡然一湛,精光四射,再不是苍凉慈和的神情,深沉而不带任何情感地说道:「他们不能坚守志节与咱们同心合力,难保将来不会被妖魔蛊惑利用、成为反噬毒虫,咱们未雨绸缪,说他们勾结魔军,倒也不算冤枉人。等魔军一到,就先派上西军,让他们在铸下大错前求仁得仁,也算是为他们保住名声,好过遗臭万年。」

当年那个艳若霜雪、心如钢铁的女子,竟然投身魔界,甚至怀上魔子,导致先师身亡,妖邪也因此得以猖狂。刑无任身为中州领袖,总谆谆告诫自己,绝不能因一丝松懈或心软,凭添庶民之苦,任何疑异份子都不可放过,两军交战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多狠辣的手段、甚至牺牲几条无辜性命,在千秋大义之前,一切都变得渺小!

刑无任思及自己苦心孤诣,却是知音难寻,不觉怅然:「我并不为自己名声,而是为了无间千年大业和天下众生,中州领袖这位子实在不容易!为了人界长安,暗里的事是迫不得已,否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如何摆得平?只有你才深明我的心,老三、老四始终不能体会我的难处。」

玉冰华深知能做暗里事才是真正心腹,忙道:「既然师父不放心花师叔,何不让我一剑解决姓月的小子?」

刑无任摇头道:「一剑杀他是容易,但我还想先探探他的底,你太精利,姓月的会提防你,老四这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实很懂明哲保身,暗里的事他虽不如你果决,但还不敢违背我,只要不是太过份,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去做。」

玉冰华心悦诚服地道:「师父教咱们先套好说词,戚师叔演一场戏,简简单单地就将姓月的逼进牢里,他口舌再利,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就算真唬得过鬼王,又怎逃得出咱们的手掌心?这次分开他和风小刀,教两人都断去一臂,五日后一把杀净,又不落人口实,连若水太师伯都拿咱们没辄。」

刑无任思及那个没来由的震悸不安,双眼微沉,若有深意地道:「倘若月孤焰避不过此劫,无论是否合计诛杀老三,又或有其他图谋,都可一并解决!他若避得过,咱们就知他深浅,或许还可纳为己用。」

玉冰华万想不到师父有收用孤焰之心,面上肌肉微微一拧,沉声道:「徒儿却以为不管姓月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绝不可留,他就算归附,将来必生异心,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刑无任精光一湛,冷冷地道:「你是怕这小子抢了你的位子?」

玉冰华忙低头道:「如果师父能得真心相辅的人才,弟子欢喜还来不及,只不过这人和风小刀是过命交情,又心思狡诈,是个危险人物。」

刑无任道:「我若真能收他,还怕用不了他?别说是他,我也未必要杀风小刀!」

玉冰华又惊又怒,暗忖:「师父是不满意我嚒?我败在风小贼手上,以致于剑阁的婚事告吹,师父定是因为小贼成了剑阁女婿,才想拉拢他!」忙低首道:「弟子不想自己,只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师父有所交付,弟子必赴汤蹈火,师父何必定要放个芒刺在背上?」

刑无任道:「你究竟是怕月孤焰还是怕风小刀?」

玉冰华不知刑无任打什么主意,心中虽忐忑,仍昂起头道:「他们分开,我谁也不怕,他们在一起,文武双全,连鬼王也要认栽!」

刑无任微叹一声,淡淡地道:「咱们正道要成大事,首忌心胸狭窄,所谓『量小非君子』,善御人者,能御胜于己者,如果你手下皆是群酒囊饭袋,如何成事?」想起自己的弟子状况连连,就不禁怒火暗升,如果能有像月孤焰这般机伶,又有像风小刀这般高手,何至于此?

他又续道:「次忌目光短浅,如果你连鬼王都视为大敌,无法致胜,如何能领导无间抗衡魔界,甚至一统天下?三忌志得意满,你瞧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攫人噬人的手段,要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方有肩负鸿任的力量,就像姓月的小子虽然聪明机变,是个人才,却不知藏材敛智,以致招来杀祸。还有,我曾教你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玉冰华道:「绝不能『以小义害大义』。」

刑无任眼神酷如极地寒冰,道:「不错!大丈夫当断则断、当留则留,不止对敌人要心狠手辣,有时逼不得已,牺牲兄弟亲人也在所难免。但如果必要,就算是杀父大仇也可同床共枕,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场比试、一个夺妻之恨?天下女人还怕少了?你若真为一己之私害了天下苍生,我定饶不过你!」说到后来,语气已十分严峻。

玉冰华低下头、避过刑无任目光,心中一寒:「他什么都瞧在眼底,他知道我非杀风小贼不可,所以警告我,必要时也可牺牲我,看来我以后得更加小心。」忙恭敬道:「师父教诲,徒儿必谨记在心。」

刑无任口气一松,轻拍他的肩,温言道:「老三死了,这位子早晚要传给你,老四明白我的意思,他不会跟你抢。老六心思偏激,谋略、沉着皆不如你,容易为人利用,他最近有些古怪,你得盯紧点。至于无拓,他是个好帮手,但不知权宜,暗里的事不必让他知道。」

玉冰华忙道:「师父神功大进,身子越来越健朗,弟子只要能一直随侍左右,那是比什么都开心,并不想岛主之位。」

刑无任冷冷地道:「老五,这话听来狗屁不通!你不适合逢迎拍马,我听来也别扭,倘若你对这位子一点野心都没有,那我也不用传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玉冰华碰了一鼻子灰,暗想:「我就算在他面前做假,也要被拆穿。」索性大方施揖道:「多谢师父器重栽培!」

刑无任微一颔首,又道:「说起婚事,师父曾先后帮你相中两名女子,既然无缘就毋须介怀,无邪和咱们本来是肩把肩的兄弟,若能亲上加亲固然是好,但路ㄚ头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所以你倒不必费心,为师自会处理,剩下的只有老七了,她虽心高气傲又浮燥,不堪大任,你若娶了她也未必不好,待你即位后,夫妻连手,还怕无间不兴旺嚒?」玉冰华心中浮现宫紫风骄蛮的身影,暗暗咬牙,却仍恭敬称是。

刑无任眼中闪露一丝疲惫,低声道:「我唯一担心的是老二,如果他怀有异心,又和风小刀联成一气,那才真是棘手。」

玉冰华道:「二师叔应该没有问题,我也看他从前是真疯,十多年来咱们试他不知多少次,我杀君师妹那天,故意引他到旁边,可他并没出手,若不是失心疯,怎能无动于衷?」

刑无任心中一凛,沉吟道:「若他完全没出手才可怕,那就表示他铁了心要和我作对,连女儿也不顾了。」

玉冰华道:「师父放心,我要杀君师妹时,他是有一些拉扯,可是并没有使什么高深功夫,后来我故意哄他走,他便安静离去,也没再回来,如果他真是清醒,怎能让我哄得轻易离开?」

刑无任点头道:「你办事我放心。」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对照花无浪所言,就算君无言真狠心不管女儿,难道能不顾惜自己的命?

玉冰华再度怂恿道:「如果师父担心他们联成一气,干脆直接杀了风小刀和月孤焰,从此就可高枕无忧。」

刑无任道:「你莫要心急,我不杀他们自有我的用意,月孤焰的弱点是风小刀,风小刀的弱点可多了,特别是你二师叔,只要君无言没问题,还怕他们不受掌控嚒?至于君无言的弱点……」

玉冰华微微一笑,接口道:「自然是那未过门的美人儿!」

刑无任话声一沉,又道:「这样看来,爽灵珠是真不在他身上了……」手一挥,示意玉冰华退下,望着刚毅愤懑的背影逐渐远去,不由得暗叹:「老五啊,我真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步上我的后尘……」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都听见了!」

一男子悄悄立于门帘之后,微笑道:「岛主高明,小侄受教了。」

刑无任道:「情势要比想象中艰难许多。」

男子微微欠身道:「有什么可让小侄效劳嚒?」

刑无任伸手入门帘,将方才的名单递了进去,道:「这事就交给你了。」

男子接过名单道:「岛主放心,小侄方才也记了一份名单,会把玉兄的名单再对过,外边的事,家母会差人办妥,至于岛内之事,就算粉身碎骨、万夫所指,我也绝不会辜负岛主命令。」

刑无任显得十分疲累,脸上的光采一分一分地黯淡,双眼沉闭,缓缓坐入椅中,颓然道:「我的徒弟没一个及得上你。」

男子恭谨道:「当年我派遭恶鬼袭击,以至先父逝世,若不是岛主施出援手,我孤儿寡母数百人早就覆灭,此等大恩,我等上下无不铭记于心,日夜思报。」

刑无任道:「我听说你已诛杀鬼王手下,报了大仇?」

男子咬牙沉声道:「是!男子自当恩仇两清,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翌日,宋无拓前来提人,孤焰暗暗交代风小刀:「今夜亥时,灵族已被封心脉十二个时辰,再过六个时辰他们该会醒来,若被无间发现就必死无疑,亥时三刻是海岸守卫交班时分,你把尸身藏在小舟上顺海流去,是生是死但凭天意,这样也算给他们一个活命机会。」又向路潇遥借了留影画,问明用法,才随宋无拓前去地牢。

修罗道牢门乃是由玄金石铸造,刀剑不伤,若无锁匙,任谁都难以破开,宋无拓才推开牢门一缝隙,阵阵阴风魔气、鬼哭神嚎立刻从地底扑冲上来,里头不知关了多少猛兽厉鬼,它们疯狂咆哮又夹杂着绝望惨吟,回荡成巨响、隆隆震耳。

两人一阶一阶步下,不知转了几圈,仍深不见底。宋无拓面有惭色道:「月公子,你非但替咱们退去鬼王,还保住无间名声,我却无能为你出言,我代无间跟你说一句对不住。」说着便要下拜,孤焰忙扶住他道:「宋兄哪里的话?这可折煞小弟了!」

宋无拓一拍胸脯道:「日后你有任何差遣,只要宋某办得到,绝没有第二句话!我虽非一流高手,总还有几个好兄弟可相帮!」

孤焰哈哈笑道:「在下不过坐五日牢,就换得你千金一诺,天下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嚒?」心中却不禁沉叹:「他受人点滴就涌泉以报,也算是条汉子!我从前躲在魔界,真以为自己将世情都看得淡了,今次踏上中州,先遇到二弟,后遇上何丽丝、卓穆罕,我都不忍下杀手,现在少不得又要放他一马,难怪我从小和先生下棋,每回赢他,他总笑说纸上谈兵容易,人世间却有太多覊绊,不如棋子无情,我道他是耍赖,他却是早看透了我。」

宋无拓想自己救不了他,不如就帮忙完成遗愿,问道:「公子有什么心愿,还请告诉宋某。」

孤焰叹道:「唉!原来宋兄也认定在下活不过五日!」

宋无拓一时难答,孤焰苦恼道:「其实我也担心五日后要赔上小命,虽我已认出那刀伤是混沌刀所为,偏我身陷囚牢,有心无力!」

宋无拓震惊道:「你说什么?混沌刀?他早就隐遁十数年,怎可能潜到船上作恶?」

孤焰道:「蒙宋兄诚心相交,我也不想欺瞒,其实我早已知道凶手是谁。」

宋无拓急问道:「你知道凶手?凶手究竟是谁?」他直直盯着孤焰,却在对方平静的面容上读不出一丝线索,忍不住皱眉道:「你既然知道,怎不说出来?你……唉!你又何必来这个苦牢!」

孤焰道:「我不知岛上谁可信任,因此不敢说出,后来见宋兄是恩怨分明之人,才坦言相告,还请见谅,至于凶手正是江无息!」

宋无拓心下骇愕,道:「公子可别为了恼恨江师弟就诬蔑他,他把你拖下水确是不该,可也不能……」他一边回想当时情景,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船难时,江无息是等群雄都走后才离去,当时所有小舟都已划远,所以江无息是直接投海游向小舟,全身必是湿淋淋的,但宋无拓回报无间弟子并无衣服湿而左骨粗大之人,为此孤焰特别留心,果然见江无息左臂粗大,但他向来学的是右手剑,修为不高,该无法将衣服一下子蒸干,因而确认他即是凶手,江无息剑法不好、胆小懦弱,自是为掩人耳目,因为他真正的杀着在左手的混沌十式!

江无息是上官秋水的闭门弟子,潜在岛上已十数年,宋无拓犹疑道:「就算江师弟真是凶手,也不能说他就是混沌刀……」他越想越心寒,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孤焰无奈道:「我不知怎么跟宋兄解释,只能说这是我的家传绝学,能够辨认刀剑伤痕,通常八、九不离十。这是在下自己揣测,没有半分证据,我也知道空口白话很难取信人。」

宋无拓虽觉得此事太过离奇,但心下愧疚,仍附和道:「如果他真是混沌刀就糟了,我得赶紧禀报岛主!」

孤焰忙道:「万万不可!这事千万要保密,否则在下恐怕等不到五日就会丧命,烦请宋兄尽快前往中州查探混沌刀线索,我知道此刻魔军来攻,无间需要全力戒备,但在下的一线生机仅能冀望宋兄的鼎力襄助。」

宋无拓慨然应允道:「你放心,魔军来攻,岛主剑阵也用不上我,我立刻就出发,希望赶得及五日限期。」

孤焰深深一揖,道:「宋兄救命大恩,月某若能活着,必然图报。」

宋无拓皱眉道:「但此刻离去,若非重大情由,岛主恐怕不会放行。」

孤焰微笑道:「岛主需要一名办事干练的信使前往中州,无间七子不能离去,不如你向岛主要了这份差事。」

宋无拓奇道:「岛主怎会需要一名信使?月兄何出此言?」

孤焰尚未回答,二人终于走到底处,这地牢是一深远广阔、阴气森森、极大的洞穴,并无人看守,眼前场景却令孤焰脸色铁青、心中一片冰寒!

修罗道中上千个牢笼或悬浮空中、或置于地上、或依峙壁间,交插错置,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洞穴,每个牢笼只能容一人蹲踞,十分窄小,牢笼与牢笼间皆以玄金索相连。

但最令人惊骇的是这条长不知几许的玄金索先穿过犯人锁骨,再穿过牢锁,又连到下一名牢犯的锁骨,如此牢牢相连、人人相串,不仅逃生不易,含有禁咒之力的玄金索又不会与灵族血肉密合,所以别人的一举一动都将牵动伤口、引起剧痛,以至于每个牢犯都是全身染血、苍白虚弱,行动缓慢、哀嚎不断,如此永无止尽的折磨,直是形成一幅令人惨不忍睹的地狱景象。

宋无拓见孤焰脸色青白、双唇紧抿,想他毕竟是文人,虽然一直表现镇静,实禁不起这样的惊吓和折磨。二人来到末端的一个悬空牢笼,宋无拓提了孤焰后心一飞而上,再推开牢门将人轻轻放入。

宋无拓足尖点立在牢笼底栅上,执起玄金索道:「月兄,你忍一忍,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但这牢笼名为『三锁笼』,当初为怕妖魔逃脱,每个牢笼都需以玄金索贯穿妖犯锁骨,否则无法将牢门锁上,得罪了!」

孤焰尚未反应,宋无拓已将索端对准他锁骨,倏地一钻而过,然后关上栅门,拉着玄金索穿过锁孔,又飞身往相邻的下一座空牢笼,将索端扣在锁孔内,才落下地来。这一举动立刻引起牢犯凄厉惨叫,伤口疼痛的挣扎更牵引一连串效应,顿时宏大的哀嚎声不断回荡在修罗道中。

孤焰只闷哼一声、并无呻吟,宋无拓猜他已然昏去,心想这玄金索一穿一扯地磨擦锁骨,实是痛彻心肺,连妖魔都受不了,何况他一个文人?一时愧疚难当,拱手拜礼道:「无间对不起你,可我宋无拓必尽快办妥公子交付之事,让你早日脱身。」才感慨离去。

过得少时,回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现,醇美的酒香已遍传整个地穴。

花无浪左手端盘,盘上置放十只彩杯,两两一色,分别是白、黄、红、褐、金。他飞身凌渡,双足勾踏在孤焰牢笼的底栅边缘,这一落身,杯盘不滑、滴酒不溅,连牢笼也无半点摇晃。他见孤焰埋首绻身,曲指轻敲铁栏二响,笑道:「焰兄,闻到这酒香,还不能使你离开梦乡嚒?」

孤焰扶着锁骨上的玄金索缓缓起身,生怕拉扯间惊扰其他囚犯,愁苦道:「如今我命如蜉蝣,朝生夕死,哪还在乎梦乡?酒香?」

花无浪听他抱怨自己命不久矣,笑吟道:「『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焰兄向来洒脱,怎么也介怀起生死未知之事?」

孤焰道:「潇洒姿态只有快活人才摆得出来,昔日你我酒楼同乐,何等欢愉?今日小弟突遭横祸,还如何洒脱得起来?」

花无浪递进一只莹莹玉灿的白酒杯,笑道:「所以我特意备上好酒来安慰你,菊花白酒不但有消祸之意,且药经所记,可轻身耐老延年,有『长寿酒』美名,焰兄正好合饮,保你长命百岁、消灾解难!」

孤焰虽不懂医毒,但宴无好宴,如何敢喝?从前与五灵王共饮时,蛛王曾说菊花白酒最适下断肠草毒,菊花清香淡雅,正好遮掩同样清雅的草香,始能无色无味,中毒者自是柔肠寸断而亡。孤焰不愿接杯,道:「我身锁牢笼、酒入愁肠,正应了『断肠人在天涯』这不好的兆头。」

花无浪听他暗喻酒水含「天涯断肠草」毒粉,眼中寒光一闪,洒然笑道:「酒友相伴,喜不自胜,就算身在天涯,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怎会是天涯断肠人?在下先干为敬!」干脆收回酒杯仰饮而尽,又将另一杯菊花白酒递进牢笼。

他把无毒的酒先给孤焰,再收回饮下,当是为取得信任,但他的眼神其实早已出卖真相,孤焰不禁叹道:「『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如今我虽非断肠,却是断了锁骨,只要一举手就是痛不欲生,未接杯、先落泪,还望无浪兄体恤小弟身上疼痛,替我饮了这杯,就算我有这心意。」①

花无浪当然不肯喝这毒酒,只得放下酒杯,摇头道:「不成!不成!喝酒时最怕独喝闷酒,我明明有酒友,却要自干自饮、连喝两杯,哪里象话?」

孤焰心中暗笑彼此各怀鬼胎,倘若自己一直拒绝,真不知他最后会使出什么手段,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花无浪换了一黄酒杯再度递入,笑道:「幸好在下已帮你想到了,『千金要方』记载:『蟾蜕衣除恶肿,神也』,你锁骨疼痛,蟾蜍酒恰好可消肿止痛!」

孤焰猜想:「这蟾蜍酒该是『百步血玉蟾』所酿,一中此毒,全身血液慢慢冷凝成玉,百步之间即死。」赞道:「酒香芳冽、浓郁甘柔,果然是好酒!这酒虽是治痛良方,但只要我一举手接杯,这些囚犯就会鬼哭神嚎,好像百蟾齐鸣般,吵得我无法好好歇息,所以就算我身子再疼痛,也得咬牙忍一忍,不能接这杯酒。」

花无浪笑道:「焰兄这么折腾,今夜自然得好好歇息,」收回手中蟾蜍黄酒,一口饮落,再递进一杯红酒,笑道:「所以焰兄绝不能再推拒这杯了,『神农本草经』记载合欢花安五脏、和心志,可助焰兄镇静安眠、舒缓不适。」

合欢花酒幽香细致,令人闻之就神气舒新,孤焰却想:「合欢花虽是镇静安眠,一旦加了忘忧水酿成『浮生若梦』,就让人一睡不起!」

此毒专攻脑髓,中毒初期昏然欲睡,神智逐渐退化、丧失记忆,七日成痴癫却不会死,一旦初始未服解药,之后神仙也难挽回。

孤焰哈哈笑道:「安眠这事都让你想到!我若是女子,定要感动得委身下嫁!可惜你拿体贴姑娘的心思用在我这粗鲁男子身上,实在太浪费了!但此地阴气太重,尤其夜半之时,人的精气会特别虚弱,我要是睡得太沉,让妖气侵体,可就不妙了!」

花无浪又收回酒杯饮尽,再递出一杯褐酒,道:「月兄不必担心,所谓『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若要驱辟疫疠鬼气,椒花酒最是合适,保你百邪不侵!」②

孤焰见这酒色泽深赭,芳馨中带有些微焦香,暗想:「能混于椒花酒中而不被察觉,该是『销魂蚀骨』,若真中此毒,三日后剩下一副臭皮囊,骨头全化了粉,却还得再折腾七日才死。」一时想不到借口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耍赖道:「在下并非故意扫兴,只是花前月下浅酌清新雅酒,令人心旷神怡,但要在这鬼哭神嚎的阴森之地,饮椒花这种烧喉烈酒,实教人提不起兴致,无浪兄勿怪。」

花无浪见他不断搬出古怪理由,又好气又踌躇,暗想:「莫大夫依牢中情状配上各式好酒,若还不能诓他喝,难道真要我强逼灌他?」

孤焰瞧对方有备而来,自己穷于应付,不禁暗赞:「莫非问分别以消灾、治痛、安眠、辟厉为名,依序下断肠、凝血、伤脑、腐骨这四味毒药配入菊花、蟾蜍、合欢、椒花四式名酒里,不仅无色无味,还应景合意,教我难以推辞,更重要的是,并不会伤到她要的脸皮,这医枭果然有些本事!不知蛛王遇了她又会如何?」

花无浪收回椒花酒杯大口饮落,脸色一沉道:「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焰兄嫌椒花酒辛辣,这杯桂花东酒可就专为文人雅士准备了!」他手中稳稳持着一金酒杯,却不递入——

酒未近,柔和清香中暗含甜郁之气飘传而来,胜过其他酒香,孤焰看花无浪神色冷冽,连敷衍的话也不愿再说,正思索间,一丝刺鼻味明显夹藏于甜气之中,他心中一惊:「这是剧毒『风雨飘零』!」

这毒只要沾染一滴,伤口会不断蔓延扩散,使身上血肉一块块腐烂剥落,历经七日痛苦,直到中毒者成为一架白骨为止,十分险恶,但并非无色无味,若是细心辨别尚可察觉。因为前四种毒物无色无味,孤焰多是猜测,却十分肯定最后这味剧毒,他若能运使内力,自可形成罡气抵挡,但现在却毫无办法。

两杯同色酒中,花无浪总先递入无毒的酒博取信任,最后这一组,反而先拿毒酒,孤焰心叹:「看来到最后,我敬酒不吃,他们要直接请我吃罚酒,已不需装模作样,而莫非问会下这毒,也是顾不上取我的脸皮了!」他扶着玄金索的手不禁微微紧了些,道:「桂花东酒余香长久、醇厚柔和,实令人馋涎欲滴,可惜仍美中不足,教我如何入口?」

花无浪虽面有气恼,但眼神却有狂暴前的沉静,道:「不知无浪还有什么欠缺处?」

孤焰微笑道:「无浪兄客气了,人赞桂花:『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以无浪兄对酒之详悉,当知品酒须合时令,蕴酿佳氛,方能更增酒韵,就如重阳节时,最适与三、五好友登高共饮菊花白酒,端阳可饮蟾蜍酒,新岁宜喝椒柏酒,但未到中秋,无浪兄何以请我饮桂花东酒?」③

花无浪早知他又会推辞,心中转思该如何处置这杯桂花毒酒,总不能自己再饮落,便捏住杯缘重重置入盘中,佯怒道:「我奉焰兄之意拿五种上等好酒来,你却一杯也不肯赏脸,如何说得过去?在下为你送去酒水,焰兄张口即可,不必伸手拿杯了!」

他暗施巧劲,在杯底刚触盘面之际,小指倏然一勾,酒杯微微一旋,「嗤!」桂花酒水倏地激成一道细长水柱,如毒蛇般对准孤焰飞窜奔去!

两人相距甚近,孤焰困在窄小牢笼,连转身都困难,实避无可避,而「无胜于有」的灵巧手法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稍沾惹上一滴风雨飘零便要肤烂肉溃而亡,难道还能用十指拨开毒水?孤焰心中冰寒,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篷毒酒洒向自己!

「啊啊啊!」一串串撕心裂肺的惨号汹涌而来,在修罗地道洞中轰然响起,回音一波接似一波,声动天地、滚滚不息!

突如其来的宏大哀号宛如巨鼓捶在花无浪耳膜般,震得他七荤八素、失去平衡,所立的牢笼同时被巨力拉扯得猛烈一晃,教他险些摔了下去,他怕毒酒飞溅到自己身上,慌乱中,手一抖,疾将毒酒射向另侧去!

原来孤焰听到花无浪小指摩挲杯底的细声,知道毒酒将要洒来,想只有令整座牢笼大力摇晃,才有机会避去,立刻大力一扯身上玄金索,隔邻成串的囚犯被相连的玄金索猛烈一伤,痛得拼命挣扎,人在剧痛中反应要比平时快上数分、大上数倍,这一来就引起波浪效应,所有牢笼尽皆东抛西荡、久久不停。孤焰所在的牢笼也被扯得晃向一侧,恰好避过射来的酒水,铁笼才又被甩了回来。

花无浪内力再强,出其不意下,也抵不过成千妖囚的力量,自然手势一偏,毒酒泼洒落空,他眼看孤焰被扯得痛彻肺腑、血汗湿衣,也不得不叹服其机变与狠劲,心知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文士能做的,顿时暗下决心此人绝不可留!他脚下微蹬,内力贯注下盘,化成圆周般向外层层扩散开去,抵消其他牢笼晃荡时冲撞过来的力道,几次之后才将牢笼凝定住。

孤焰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歉然微笑,惨声道:「浪费这好酒……真真对不住!」话声未毕,惊见绿色流光一闪,寒气剎然扑至,咽喉已被花无浪手中林殇剑抵住,细如长针的剑身上赫然搁置另一杯含有风雨飘零的桂花东酒!

毒酒就在孤焰下颚边,不过寸距,杀气随着辛辣毒气从玉樽中冉冉飘上,扑鼻而来,只要他稍有妄动,酒水就会飞溅出来。

花无浪沉声道:「还有一杯,你只要低头,就可饮得!」酒杯金鸡独立在针尖上,毫无摇倾,林殇剑气刮得孤焰脸面生疼,在幽微地洞中,晕染成一圈又一圈炫目的绿色光环!

孤焰暗叹自己终究有陷入迷思之时:「莫非问真是好心计,她不断用一无毒、一有毒的酒杯卸我心防,让我误以为两两同色杯中,只有一杯是毒酒,然后在最后一组酒水里下风雨飘零,故意让我分辨出第一杯酒有毒,我便以为已避去所有毒酒,想不到这第二杯才是最后毒酒!」眼见毒液临近唇边,花无浪只须剑尖一颤,自己绝不能避,只能动之以情道:「若能与无浪兄相约中秋,于清风明月中品尝桂花东酒,想必是美事一桩。」

花无浪忆及昨日同欢,今日却持剑相逼,明日将与魔军大战,自己都生死未卜,哪还有把酒言欢的兴致?心中对人世无奈无常实不胜感慨,但面上不露半分,依旧冷声道:「无浪不过是一介平凡人,在刀锋口上挣扎求存,不知将来事,未敢与阁下订立中秋之约!」

孤焰冷笑道:「所谓『浊酒一杯家万里』,贵岛却为月某足足备了六杯浊酒!如此盛意拳拳,舍不得在下回去,无浪兄还怕日后没机会对饮嚒?」

即使毒水就在面前,孤焰也不惊惧闪躲,只深邃平静地对视着,花无浪但觉这文士实在冷静得过份,欲镇慑他,手中长剑故意一抖,但见酒水波光粼粼,在小小金杯中旋转摇晃得厉害,却未飞溅出半滴,力道下得既精准又细致,沉声道:「焰兄饮落这杯,所有灾祸、疼痛、失眠、厉气的苦楚都将过去!」

孤焰看这狠心取命的杀手眼底缓缓涌起一丝悲悯,不禁心中一寒,他知道如果花无浪眼神透露的是憎恶、仇恨甚或轻蔑,还有可能放自己一条生路,但如果是悲悯,即表示虽百般不愿意,却就要下杀手!

上千牢笼在灯火明灭中仍晃荡不休,刮起阵阵阴风,哀号之声犹绕梁回荡,为这生死一瞬更添了险恶、恐怖与悲惨!

终于,花无浪艰难地开口道:「这杯酒里除了风雨飘零外,无浪还私自下了见血封喉的鸩毒,你不会受太多苦楚,我实话说了,风师弟自身难保,焰兄身陷此境,再有本事也莫可奈何,我念着昔日之谊又敬重你,才劝你早早饮下这酒,少挨几日穿骨扯肉的折磨。」

孤焰对他坦言相告也是愕然,道:「昔日仪狄作酒,大禹饮而甘之,反疏远仪狄,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可见酒虽甘美,却是祸害毒药。我不知二弟是否能救我,只知道我若饮了这杯酒,不仅自己丧命,贵岛也将灭亡矣,我是诚心为无间着想,才拒绝无浪兄好意。」

花无浪好奇道:「月兄喝酒和我无间又有什么干系?」

孤焰道:「无浪兄不妨想想,此刻岛主最要紧的事是什么?自然是对付魔军,而不是着眼在我这个轻如草芥的文士身上。」

花无浪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微笑道:「焰兄费心了,你是个文士,或许看不出七绝剑阵的奥妙,但无间却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可以大破魔军。」

孤焰意味深长地道:「靳三爷身亡之前或许是,但刑岛主现在该是伤透脑筋吧!难道让那个胆小的江无息来补天权宫位嚒?」

花无浪心中一震:「他如何知道那是此刻剑阵最大的破绽?」

七绝剑阵中,刑无任自己居剑阵枢纽的天枢位,以「火」势发动剑阵,但剑阵要能转动流畅,最关键却是斗魁和斗柄需互相呼应、灵活配合,而魁柄交接的二个宫位,其一是掌管魁柄调配的「天权」,另一个则是平衡魁柄的「玉衡」。

这两个宫位原本是由刑无任最得力的两个帮手靳无尘和玉冰华镇守,但靳无尘一死,调配魁柄的天权位就出现很大的问题,剑阵若由刑无任亲自主持,江无息因功力天差地远,这个破口将更加明显,就如今日,连对付风小刀都连连失手,更遑论用来对付魔界大军!

花无浪暗想能看懂此阵已是不易,眼前文士居然看了一回就能指出破绽,其识见之高实令人惊骇,奇怪的是自己多次留意,都觉得他实在手无缚鸡之力。

花无浪缓缓收回长剑,沉声道:「是我们都小觑了你,竟想拿屈屈毒酒试你。」

孤焰见他外表虽浪荡,却是个审时度势的明白人,微笑道:「既然花兄手下留情,不如我也送个妙方作为回报。」

花无浪点头道:「愿闻其详。」

孤焰道:「三无同源,论功力之相当,心法之同流,还有谁比二弟更合适?」

「你……!」花无浪这回真是惊讶得连伪装都忘了,直瞪着孤焰,也终于明白这文士真正的保命之道,他虽被逼入牢中,却要自己来探望,当是为传话给岛主,若想藉剑阵屏退魔军、扬威武林,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风小刀死心塌地为无间卖命,又怎能杀二人?

花无浪叹道:「焰兄在正气堂时为何不说?你就不用多受这皮肉之苦,我也就不必为难!」

孤焰哈哈笑道:「若非如此,我怎知花兄心中待我这么好?」双眉一沉,忿然道:「我不过上岛来瞧个热闹,若岛主真心送我几味珍药,我或许就心甘情愿说出,偏偏岛主送月某来苦牢,还赐几杯毒酒,若非为了保命,我何必替无间出头?」

花无浪听他精细打算,虽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倒也合于人情,点头道:「我回头请岛主立刻放人。」

孤焰却知献上此计,自己便是曝在众人眼皮底下,刑无任疑忌更深,冷讽道:「无浪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此事万万不可,一来,我做保之事天下皆知,若不等五日期满或凶手落网,贵岛面子何存?靳三嫂少不得又要拿孩子威胁,再者,若二弟学不会绝殇天雷,月某计策不灵,只有死得更快,岛主一放一抓,可麻烦得很!」

花无浪暗想:「其实大哥若知道他看得懂剑阵,碍于风师弟,虽不能杀他,也绝不会放人,他是在给我台阶下。」当下也就不再坚持。

孤焰微笑目送花无浪离去,扬声道:「在下已开始期待中秋要与花兄共饮桂花东酒!」

他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因为当日看见风小刀与七绝剑阵无与伦比的融合,武道的根基某些部分是兼容并蓄、一通百通,更何况他们又出自同源,花无浪也许不懂,但刑无任一定明白,风小刀绝对是比江无息更好的人选。

孤焰心中澄如明镜,花无浪以为刑无任真想杀人,所以虽有怜悯,下手却毫无转圜,而刑无任其实只想藉这狠劲逼出孤焰背后的势力,否则他大可直接杀人,何必派花无浪前来相试毒酒?孤焰却正好攫住这个机会让风小刀学绝殇天雷,除了保住二人性命、配合路潇遥擒凶之计外,尚有更深远的打算,相信是连刑无任也参酌不透的,只是若说得早了,刑无任必会疑心,唯有在生死关头被逼出的答案,才能教他毫无戒心地传授风小刀剑招!

短短的牢中斗酒,孤焰表面是和花无浪争命、与莫非问斗智,真正却是和刑无任继逼开魔门、兵刃之争、利用巫祆后,第四回的较劲!

而这一回合的结果,更将关系两界千万生灵的命运!

他闭目调息,心知无间暂时不会再来打扰,不过几个时辰,却又感受到牢笼外一黑影飘然伫立,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妳终于来了!」

(注①:「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出自范仲淹「御街行」。)

(注②:「正旦辟恶酒……椒花逐颂来。」出自庾信「正旦蒙赵王赏酒诗」。)

(注③:「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出自李清照「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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