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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月开悟(1)

转眼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昨天,黄昏的暮鼓响过之后,大龙宫寺也许再也用不着击鼓撞钟了。因为,昨天晚课未完,就又有一个和尚死在禅房的蒲团上,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和尚明照了。

今天早晨,明照像往常一样到那悬钟的高高的青石台上去敲钟,就在操杵欲击的瞬间,他忽然问自己:就我一个人,这古寺,这荒岛,从今往后还要钟声做什么?还会有谁跟我一起诵经?还会有谁朝寺礼佛?

明照松开手,二十多年来,头一遭喑哑了大龙宫寺的第一响晨钟。

明照走下石台,朝西院的禅房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给他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分列于中轴线左右的禅房,看去也是实实在在的;大雄宝殿、藏经阁、千手观音殿都浮现在一抹曙色里,霞彩金辉,轮廓愈加分明。这实实在在的一切,使明照油然生出一股悲哀。他在想:有朝一日他也去了,这古寺将与谁同在?

这时,有一个声音分明在他耳畔,在他心里抗辩着:若干年后,你明照圆寂了,大龙宫寺败落无存了,后世也不知有过这古寺,它的存在还是不容抹煞的。因为它毕竟存在过,辉煌过。后世说无的,今世也许曾经有过;今世说有的,往世是否确有,却在两可之间。这“有”之境,古往今来能有几人窥其堂奥!

这不是前代老僧空绝的声音么?

空绝老僧是明照所见的大龙宫寺里干活最多的一位老僧,他见多识广,为人平和,却极为难得跟明照交上了朋友。说“有”道“无”的话头,明照听他讲了不少。

空绝死后,明照像温习功课一样,常在坐禅时想想它,希望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却总找不见这所以然在哪里。

现在,当他并没着意去想的时候,空绝的声音竟蓦然响起,似乎撞着了他心上或身上的某一处机关,他忽然产生魂魄飞升的感觉,觉得自己已高高地悬浮到了那些实实在在的殿阁楼台的上空。

就在这时,“当当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乎是谁代替他走上石台,擂动了古钟。

好有力的撞击!一声一声,起于高台,响于荒寺,传于危崖,遍彻于菊岛大海之间。

是谁在敲钟?

明照问着,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向茫茫虚空探询。另一个声音,似乎在同一瞬间,向他直冲而来。他觉出两股声浪相击相撞生出一种下压的力量,兜头而下,将他按落云层,落回坚实的青石路上,他魂魄归窍,茫然四顾:楼台依旧,殿阁犹存,一切发出声音的地方,仍是一片寂寥,悬钟的石台上,哪有丁点人迹!

是了,如今还有谁替我敲钟?怎么会有肯于跋涉的香客?

是了,刚才的钟声,不过是幻觉!

想透这一层,明照不由一阵狂喜:以前寺内的长老们都说过,虚幻无妄,非人力可为。那么,刚才的种种幻觉,都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在启动我的一点慧心罢了。

大雄宝殿的门锁着。这些年,进香的香客日见其稀,愿意投身佛国认认真真当和尚的几乎看不到了,与其让释迦牟尼在没有香火的风里受苦,还不如让他老人家关起门来享几天清福。那把铜锁,因为很少开放,少了几番摩挲,便默默地加厚着浑身的绿迹,在光影的移动之下,泛着幽幽的绿,惨惨的白,沉沉的青。

是和尚少了才不来施主,还是施主少了令和尚绝了后?明照这样问自己。

唉,如今到底是年长了几岁,经得多见得多便想得多,心里想着事就把手上的事忘了:该到西院禅房去的,怎么走到大雄宝殿来了?

明照一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不由疑惑起来:刚才还是一天的霞,哪里这么快就出太阳了?将一双眼睛眯起来,朝大殿的石阶上迈两步,遥看东天,太阳并没有将彩色斑斓的早霞赶散,刚才的那一团影子依然铺洒在地上!是了,它不是影子,它是印证水渍雨润的一片苍岩!

大龙宫古寺内,还有多少地方在扩大着这种顽强的印迹?

明照仿佛看到了山门以外的那条路,那条虽为进香者的脚步踏得又光又平的山路。

而今,它的坡坎、栈台早被浅草深蒿野菊所掩没,这些顽强的生命,时时都窥探着人的疏漏,进而蔓延推进,夺回它们的领地。

谁会再度踏倒它们?

明照的目光被山门和围墙挡着,看不到围墙外此刻正有一个踏荒者。

进香路上,有一个人正艰难地沿着石阶向上爬行着。他的眼里分明露出遥见宝刹、领略圣地的神采。

他须发皆白,衣衫不整,对襟衫已显露零落,褶腰裤膝头洞穿,裤角牵筋绊绺,参差不齐。麻草鞋半掩半倚地粘在脚板上。爬行时,脚板斜向天空,将鞋底上片片块块深浅不等的黑迹一露无余:脚底渗出血凝块、灰土染污的脏迹。他右脚的跟腱与踝骨之间穿着一根粗铁线,由这铁丝生根,拴住一根粗重的铁链。

每爬行一步,铁链便在石阶上一阵磕碰,一阵拖擦,发出“哗啷”的声响。一声声,回荡在无垠的海面上,也回荡在一丛丛的野菊中,不绝地滚动着圆韵的声波。

他背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久未洗涤的尘土掩去了那一方布的本色,上面锈着的“玉菊”两个字却咬紧牙关抗拒了浮尘的遮盖,就像它的忍着钻心疼痛的主人。

他是一个进香的香客,更是一个虔诚的佛徒。每向上爬一步,他就用心向那已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说一声:近了,近了。

爬了一段路,他在一处较为宽平的梯凳上歇下来。他盘坐在一丛野菊旁,一双粗糙耐磨的老手轮流抚摸两个膝头,轻轻地揉搓这两位最受苦的伙伴。

在这个闲隙里,他随意朝爬过来的路上望去。从他弃船登岸的地方开始,一直到他坐的地方,都留下他爬过的痕迹。他不无得意地想着:都留下了,旧时的我已经没有了。

这旧时的我是谁?是明月?还是宋人楷?

在海那边的宁远城里,还留着他的家,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画店。那年他背着玉菊从大龙宫寺逃出来,就落脚在宁远城中,他怕大龙宫寺的人来查找,就用了原来的俗名宋人楷,租了一间铺面,以卖画为生。暑往寒来已有二十几个春秋,但对佛祖的皈依却丝毫没有改变,虽说身旁没有佛祖的金身相伴,但大龙宫寺的晨钟暮鼓却总在耳畔回响。他在宁远城中结交了一些居士朋友。这些居士朋友精研佛理之心很盛,修行的决心却不大:锦衣玉食,华服琼浆,即使放浪形骸以至纵酒挟妓、红袖添香之际也敢说佛论禅,相信不用外求苦行的修习,就可以猛地在哪一天早上“顿悟”。他们在嘻哈谈笑之间,始终赞赏六祖慧能“我心即佛”的说法,认为妙觉圆通、顿悟佛性就在撞着灵机的一刹那。

宋人楷则不然,他是个沉默寡言、严肃虔敬的信徒。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半在他自己心里,一半在他画店后院的佛堂中。佛堂中不仅供奉佛像,还有玉菊。他认为玉菊与佛像同等重要,因为那是岛宝,是圣品哪!每到夜深,他便把自己关进那间佛室,将蒲团当成蓬座,把腾腾烟雾当成庆云,面对着佛像和玉菊,飘兮渺兮,与菩萨和玉菊交融,交谈,对菩萨和玉菊诉说追悔,直到觉得鲠骨尽去,才去睡觉。年末岁尾,他往往会在坐上蒲团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叹:“唉,又是一年了,玉菊何时能回归原位?”随着岁月流逝,这声叹息里的数字在增加着,里面包含了什么内容,容纳了多少苦痛,却只有他与菩萨知道。

他把一切实实在在的身外之处,都留给了昨日的世界。剩下的神与魂的牵惹,他正用现在的一步步爬行,逐步去斩断,去磨灭。

三天前,当他到达海那面的岸边时,他就准备了一挂铁链,一根粗铁丝,他要用足以惊世骇俗的行为,完成向大龙宫寺的最后冲刺。那天夜晚,他把借来的一把锥子拿到临时栖身的小草棚里,兴冲冲地为自己施行“手术”——他要把苦修正果的信念刻骨铭心地悬在自己的肉体上。

于是,他盘坐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堆枯草。他仔细地摸准了脚踝,摸准了踝骨后边的跟腱,将右手拇指掐住两者之间凹陷处。非常灵活的“左撇”,把锐利的锥尖送到了拇指掐陷之处,让那陌生的“客人”先认准门户。

这是农家妇女纳底绱鞋常用不辍的锥子,在与一层层布料的反复对抗中,磨炼得十分尖锐抗涩。它锐尖触到宋人楷的脚踝上,便有一股寒森森的凉气,透入他的肢端,接着由肢端传入躯体,直沁心肺。

宋人楷打了个冷噤,微微哆嗦的手足迟疑着不敢用力。他自己劝自己:算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非来这一下!

不好!

宋人楷警觉起来:整整二十多年了,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功法做了九十九,临到最后这一下,哪能生出悔意。孽障,魔障!不下重手便难将孽根除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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