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牙,将锥尖狠狠地朝下一推。“嗤——”仿佛听到轻轻的气流磨擦声,锥尖入肉,出手意外地利索,带着一股神奇的吸力,把两层皮洞穿个透。不疼!宋人楷放心了:这是佛的力量在帮我驱除孽根。
稍停一下,宋人楷便平静下来,轻松地朝外拔这支立了功的锥子。他没想到,老而松弛的肉皮,突然生出报复的力量,紧紧地拥抱住侵入的锥杆,使它的退出之路分外艰涩。
挟着寒意的热气,突地从背上蹿出,豆大的汗珠跳出额头,滴滴落下,等他狠命拔出锥子,用双手紧紧平捧住的时候,只觉得手心里一片湿润,不知是锥上的血还是手心里的汗。
“我佛……咝……慈悲……”
吸着凉气,断断续续地对佛的惩戒表示了诚服,宋人楷坚定地放下锥子,拿起铁丝。
从血洞中穿过去!血洞在哪里?摸着疼的地方便是么?好容易找到刚才切指掐住的地方,铁丝很快穿过去了,撕扯心肺般的疼痛却向上扩散,一阵赶着一阵,浪扑潮滚般地不停不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低低的,自语般的宣佛,随着疼痛感的愈来愈强,念得越来越急,愈来愈响,以至变成哀求上苍的嚎啕……
这之后,他在草棚里躺了三天,疼痛煎熬着他,紧缩了他的腿肌,也紧缩了他的胃壁,使得仅存的干粮足够他对付三天。
躺在草棚里,隐约可以听见隔海的菊岛上大龙宫寺的晨钟暮鼓。这钟声,这鼓声,三天来给予他的,是干粮和水无法给予的力量。它们使他“看”到了光环雾绕的圣殿,“听”到了静心祷颂的梵音。
每听到一次鼓响钟鸣,他都觉得自己的身心与那圣殿接近了一步,体味到了佛就在心中的神髓。
昨天黄昏,宋人楷听到那声暮鼓时,就下了决心,要在登上大龙宫寺山门的时候,迎接这古刹的第一声晨钟。
今天天不亮他就动身了。他雇了一只木船,在凉意很重的晨风中,渡过了十八华里宽的海面。他登上菊花岛的沙岸时,右腿的重负和痛感使他难以站直身躯,不能像囚徒拖着脚镣般地行走,只能四肢并用地爬行。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从暗不见指的夜罩爬向熹微的晨光,在霞光满天的时刻,远望山门,他已爬了大半的路程。揉着膝盖,宋人楷叹息爬行究竟要慢得多,才到这里,便是大龙宫寺晨钟震响的时候了。
他等待着。然而钟没有响。
宋人楷一阵兴奋,一阵冲动:神明助我!佛在等候我!
他觉得今天的晨钟是特地为他推迟的。他抖擞精神,继续向上爬去。
明照不知在大雄宝殿前的石级上站了有多久,他的耳畔有微风拂柳的轻柔、野菊厮磨的絮语。当年僧众在石级下的闪动、进退,都在苍苔的印迹上继续升腾、飘舞,挥之不去。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照惊觉地问自己,未免浮起几分心悸。
多少年前的往事,应该早就随岁月流走了。不想留住的记忆,为什么会在孤浮的大龙宫寺,在它的一砖一石一殿一阁,刻下不灭的印痕?
罢!罢!罢!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明照努力地收回思绪,转身朝四下扫视,他吃惊地发现,不知不觉里,太阳竟升到与崖脚相平。
若在以前,岛上早该是炊烟四起,到吃早饭的时间了。如今岁饥村荒,兵连祸结,依傍并养活寺僧的岛上庄户人家或逃或死,大龙宫寺的和尚断了供给,已越来越像自耕自食的农民,寺里的一日三次烟火,反而成了孤独一枝!间或有香客来,倒是求保佑的多,向菩萨供奉的仅止“意思”而已——人倒霉了,菩萨也跟着落难,还不知谁保佑谁呢?
明照走下石级,才只走了几步,就听到前面有声音传来。“哗啷啷……”金石交击,冲破了令人发疯的寂静。明照一阵兴奋,接着将它强压下去,以免幻觉扰乱了神思。然而那声音远不似刚才的钟鸣鸟唱,竟无幻无妄,撞一下一个实在,响一声一个回旋。
眯缝了眼睛,将视线从一丛丛野菊的梢尖跃过,抛向寺院的围墙外边,极目处,确有一人,似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虽然缓慢,却不容罔视。那人时而隐没在石级的转弯处,时而倏然投入眼帘。一隐一现间,那金石交击之声始终未能停歇,金摇玉震,铿锵动人。
有人!
有香客来进香!
明照确认了自己的判断,由此也蓦然确认了自己——在这个伴鬼养神的世界,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非鬼。非仙。非佛。
那么,留住这位香客!只有活人与活人才能印证确在的生命。
如雾如烟般的神思突然变得明晰,明晰如水,冲开锈迹斑斑的死闸,实实在在地注入心田,荡起层层微澜,漾出片片涟漪——我要大开山门,要恭迎贵客,要撞动金钟,让那高贵的客人领略诵经礼佛的庄严。
明照看到的那人,便是正在朝目标接近的宋人楷。
爬过了高高的石梯,离山门就剩下几步之遥了。宋人楷觉得有些热,坐下去休息时,才发现阳光已从危崖的缺口处漫入脚下的苍苔,长天无数金芒,落地一片明丽。
在昏暗的天光下爬过数处险地,在艳阳里登上坦途,宋人楷隐然生出从地藏府的炼狱里度过一劫的感觉,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照盼望着的活人——那艰难的香客宋人楷,终于爬进了山门。
宋人楷充满企望的灵魂外边,他的躯壳实在太褴褛,太虚弱。一进山门,便站立起来,喊着:“到了,到了!”声音未落,人便恍恍惚惚,几欲扑倒。
明照一见,赶忙撑住欲倒的香客,险些做了倒地的罗汉。他从清早到现在粒米未进,比起虚弱的宋人楷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蹒跚的人,互相依靠着,颤巍巍地走向大雄宝殿。互不认识,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等不得气喘匀,身坐定,就有好多话直朝外涌。
香客问:“到了吗?到了吗?”
和尚答:“心在佛国,无须苦求身在灵山。施主未进山门就已到了。”
“好个大龙宫寺!”
“以添一尊佛!”
“晨钟何以未响?”
“施主心向往之,即有钟磬和鸣!”
两人同时停步,松手,相视一笑,继而喘着粗气,仰天大笑,笑完了,喘匀了,就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下去。
明照从前极少参与“讲公案”,今天却不禁惊奇自己于兴奋的对答中露出的机锋。他问宋人楷:
“施主从何处来?”
宋人楷笑答:“外相俱灭,我即是佛。谁是施主?谁是和尚?”
明照指着宋人楷脚踝上的铁链:“佛在于心,不假外求,何必留此俗累?”
宋人楷点点头,咬牙拔出粗铁丝,捧着铁链望了好一会说:“嘟!有累才致灭累,你累我至今,此时可以去也!”奋力向远处抛去,又是一阵大笑,继而敛色问明照:
“大和尚指点,感铭五内!大和尚修行有年,必是本寺住持了?”
“住持?我是住持?哈哈……”笑声未绝,忽觉悲从中来,颓然靠在门框上,叨叨地念着:“住持,住持……”
看到明照如痴如魔,似幻似梦的神态,宋人楷不由得暗暗惊心:这究竟是一个持戒入字、开启慧心的僧人,还是一个失心的疯子?
惊心之下,宋人楷打机锋的兴致荡然无存,扳着明照的肩膀大声问:“和尚和尚!我问你,你是不是本寺的住持?”
明照摇着头,黯然说:“本寺第九代住持慧悟大师二十多年前圆寂了;第十代住持明月和尚同年失踪;东西两院长老共同主事十余年后,又有智真法师暂代一任住持,名不正,言不顺,却不失为一代高僧。不知施主问的,究竟是哪一位?”
“哦——”宋人楷听后愣了半晌,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于迷惘中显出大雾迷障般的痴魔,高声喊着:
“哦——死了的死了,走了的走了!妙啊妙啊!‘扫灭外相’,终难免扫灭和尚自己!”
明照这时仔细端详宋人楷的长相,透过满脸的皱纹,明照似乎看到了在方古董画店时的宋人楷,他惊叫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明月!你是明月!”
明照激动不已,抱住宋人楷,喃喃地说道:“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哪!二十多年前你从危崖垂绳逃走,慧悟大师亲自送行,想不到二十多年后你能够回来……”
宋人楷挣脱明照,直瞪瞪地看着他,大笑说:“明月?明月是谁?我又是谁?俱是佛门弟子,终究归于西土,你为明月,我为清风,俱寂俱灭,哈哈哈哈……”
现在轮到明照骇怕了,分明是明月重归,为什么转眼间一副疯相?明照大声喊道:“明月师兄,你仔细看看,我就是明照啊!你忘记了你抓阄抓来个‘有’字?忘记了慧悟大师送你下山吗?你不要怕,如今空无、空相都死了,你就是大龙宫寺的住持长老……”
宋人楷不停地笑着:“我是住持?嘻嘻,不对不对!我且不知我是谁,哪知谁是住持!”他解下背上写有“玉菊”两个字的包袱,打开来取出洁白闪亮的玉菊,恭恭敬敬地放到佛祖金身前的香案上:
“玉菊是住持,玉菊才是大龙宫寺的住持呢!”
明照似乎大彻大悟了:“对,对,玉菊是真正的住持!谁也抢不走的住持!永远不会圆寂的住持!”
宋人楷问:“和尚悟了?”
明照答:“悟了!悟了!”
宋人楷应和着:“悟了!悟了!”
空荡荡的大龙宫寺,孤浮在明媚的阳光里。
“悟了,悟了……”
喊声循环往复,回荡在空旷中,回荡在菊岛上,回荡在蔚蓝的大海中……
正是:
为空说有有说空,
对东说西西说东。
风风雨雨多少事,
字字句句笑谈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