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诗的成熟时代——以曹氏父子兄弟为中心的诗坛——曹操与曹丕——曹植的两个时期的诗篇——建安七子:孔融、王粲、徐干等——应璩的《百一诗》——繁钦、缪袭等
建安时代是五言诗的成熟时期。作家的驰骛,作品的美富,有如秋天田野中金黄色的禾稻,垂头迎风,谷实丰满;又如果园中的嘉树,枝头累累皆为晶莹多浆的甜果。五言诗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却只是无名诗人的东西,民间的东西,还不曾上过文坛的最高角。偶然有几位文人试手去写五言诗,也不过是试试而已,并不见得有多大的成绩。五言诗到了建安时代,刚是蹈过了文人学士润改的时代,而到了成为文人学士的主要的诗体的一个时期。
这个时期的作者们,以曹氏父子兄弟为中心。吴、蜀虽亦分据一隅,然文坛的主座却要让给曹家。曹氏左右,诗人纷纭,争求自献,其热闹的情形是空前的。
曹氏父子兄弟,不仅地位足以领导群英,即其诗才也足以为当时诸诗人的中心而无愧。曹操及子丕、植都是很伟大的诗人。尤以曹植为最有高才。屈原之后,诗思消歇者几五六百年,到了这时,诗人们才由长久的熟睡中苏醒过来。不仅五言,连四言诗也都照射出夕阳似的血红的恬美的光亮出来。
曹操(曹操见《三国志》卷一),字孟德,小字阿瞒,谯人。本姓夏侯氏,其父嵩,为曹氏的养子,故遂姓曹。操少机警有权数。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光和末黄巾大起。拜骑都尉,讨颍川起义军。迁济南相。董卓废立时,操散家财,合义兵讨卓。初平中,袁绍表荐他为东郡太守。建安中,操到洛阳,便总揽了政治大权。他迎帝都许。自为大将军。破袁绍、袁术,斩吕布等,次第削平各地。献帝以他为丞相,加九锡,爵魏王。他部下每劝他正位。他说道:“若天命有归,孤其为周文王乎?”操子丕,果应其言,废献帝自立。追尊操为武帝。操颇受后人的唾骂。其实也未见得比刘裕、萧道成、萧衍、李渊、赵匡胤他们更卑鄙。然而他却独受恶名!他是一位霸气纵横的人,即在诗坛里也是如此。他的诗是沉郁的,雄健的,有如他的为人。
当这个时候,古乐府的拟作风气是很流行的,所以操诗多五言的乐府辞,如《蒿里行》、《苦寒行》等;又四言诗也显着复盛之况,所以操诗也多四言者,如《短歌行》等(《魏武帝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薤露》、《蒿里》,本是挽歌曲子。操则袭用之,成为短的叙事诗;一以叙述何进召董卓事《薤露》,一以叙述袁绍、袁术兄弟相争,连年兵甲不解事(《蒿里行》)。这两诗多愤激之语,当是他早期之作。《苦寒行》是一首绝好的征夫诗。“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这时操还是在不得意的时代吧。“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几句写得更为生动新颖,非取之于当前之情景必写不出来。《却东西门行》也是咏征夫的。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操暮年,或已厌于言兵了吧?操的四言诗写的似乎较他的五言诗更为俊健可喜,如《短歌行》,如《龟虽寿》,都是当时不易见到的佳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诸语实为难得的写景描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操的雄志是跃跃于纸背的。又《观沧海》写“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时所见的海景也是很隽好的。操之诗,往往若无意于为文辞,而文辞却往往是错落有致,精彩自生的。《土不同》一首也是如此。诗人无不善感多愁,操的诗也是善感多愁,然于“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土不同》)里却透露着一股英俊之气,虽悲戚,却并不颓废。虽“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却终于没有忘记了“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壮志。此便是操之所以终与疏懒颓放的诗人不同的所在。
曹丕(曹丕见《三国志》卷二)为操之长子。字子桓,操卒,丕嗣为丞相、魏王。建安末,废献帝为山阳公,篡汉,自即皇帝位。都洛阳,国号魏,改元黄初。在位六年卒,谥曰文帝,丕性好文学,虽居要位,并不废业。博闻强识,以著作为务。所著有《典论》及诗赋百余篇(《魏文帝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像《典论》那样的著作,是同时的诗人们所不敢轻易问鼎的。特别关于论文得失,臧否人物的一方面。他的诗,与操诗风格大不相同。操的诗始终是政治家的诗,丕的诗则完全是诗人的诗,情思婉约悱恻,能移人意,却缺乏着刚劲猛健的局调。五言诗到了他的时代,方才开始脱离乐府的束缚。子桓的《杂诗》诸作,都是用五言体写的。《杂诗》二首,其情韵尤为独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但我们如仔细一读,便可见这些杂诗完全是模拟着《古诗十九首》的;不惟风格相类,即情调亦极相似。陆机等的此类的诗,直题之曰《拟古》,子桓则仅称“杂诗”,其实也是“拟诗”之流。
子桓的四言调,其情调也很婉曲,像《短歌行》,孟德的同名的一篇,如风驰云奔,一气到底,子桓之作则婉转哀鸣,孺慕正深,极力地写着“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的悲感。孟德雄莽,杂言无端,仅以壮气贯串之而已,子桓则结构精审,一意到底;这确是大为进步之作品。又他的《善哉行》,只是感到“人生如寄”,便想起不必自苦,还是及时行乐,“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和孟德“周公吐哺”云云的情调已大异了。子桓更有数诗,与当时流行的诗体不大相类;如《燕歌行》则为七言,《寡妇》则为楚歌体。但其风调则始终是娟娟媚媚的。像《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在无数的思妇曲中,这一首是很可以占一个地位的。《寡妇》的背景也在秋冬之交,“木叶落兮凄凄”之时。这时是最足以引起悲情的。《寡妇》之作原为伤其友人阮瑀之妻。当时风尚,每一诗题,往往有多人同时并作。故后来潘岳作《寡妇赋》,其序便假托地说道:“阮瑀既没,魏文悼之,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
曹植(192—232)(曹植见《三国志》卷十九),字子建,丕弟。少即工文。黄初三年,进侯为鄄城王,徙封东阿,又封陈。明帝太和六年卒,年四十一。谥曰思。有《陈思王集》(《曹子建集》有明仿宋刻本,明安氏活字版本,蒋氏密韵楼仿宋刊本,《四部丛刊》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植才大思丽,世称“绣虎”。谢灵运以为天下才共一石,陈王独得八斗。论者也以为“其作五色相宜,八音朗畅”,为世所宗。植当建安、黄初之间,境况至苦。曹丕本来很猜忌他,到了丕一即位,便先剪除植的余党。植当然是很不自安的。自此以后,便终生在忧谗畏讥的生活中度过。他不得不懔懔小心,以求无过,以免危害。他本是一个诗人,情感很丰烈的,遭了这样一个生活,当然要异常地怨抑不平的了。而皆一发之于诗。故他的诗虽无操之壮烈自喜,却较操更为苍劲;无丕之妩媚可喜,却较丕更为婉曲深入。孟德、子桓于文学只是副业,为之固工,却不专。仲宣、公干诸人,为之固专,而才有所限,造诣未能深远。植则专过父兄,才高七子。此便是他能够独步当时,无与抗手的原因。
他的诗可划成前后二期。前期是他做公子哥,无忧无虑的时代所作;其情调是从容不迫的,其题材是宴会,是赠答;别无什么深意,只是为作诗而作诗罢了。像《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像《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像《公宴》:“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像《侍太子坐》:“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都只是从容尔雅的陈述,无繁弦,无急响。又像“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狐白足御寒,为念无衣客”;“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的云云,也都是公子哥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