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烟雨朦胧,一袭梦回似千年。眼前阴暗天色,落雨纷纷,和记忆里那个场景真是相似得厉害。倚在车门上的杜丹青有一丝恍惚,唇角是不由自己的,勾挂上一点儿自己也不晓得的迷蒙轻笑。
都说似水年华,她却偏偏是连流水样的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近来越是,于是越是记忆深刻,越是焦躁难安。恨不能顷刻摧毁了整个世界,就此让她长埋,再不复存在也是个解脱。而非如此刻,她像浸溺在温水里濒临死亡的游鱼,呼吸困难,将死不死。
墨绿色翻滚的窗帘像极了万尺海底涌动的海草。只消缠上一根手指头,终结便只有那暗深湿冷的无底深渊,谁来救她,谁能救她?没有人,没有任何人……
“青青啊!青青!”
晃着眼醒转过来,面前是母亲着急的神情,父亲紧皱的眉宇,杜丹青往边上看了看。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的家门。
“我睡着了。”扶额坐起来,掌心沾着湿漉。靠上母亲递到身后的软枕,她全身困乏,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奔跑。
沈心眉拿了手巾细心替她擦求额上虚汗,忧心间只是摇头。
杜江年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在房内来回踱着,脚步沉重。
此时外面天已是全黑,电闪雷鸣,呼啦啦的风拉扯着她房前那棵高至窗口的树,拍打着墙壁玻璃,发出惊人的声响。
“去打个电话问问,老钟还能不能过来。”
招了人来吩咐。杜江年终于停下往来踱走的步子,在杜丹青床边站住。
他脸色的颜色是比此刻外间天际更黑暗的一种色调,将那雪茄灭了丢进烟灰缸,他往丹青床边坐下,和妻子互换了神色,颇为小心的开口道:“青青,爸爸和妈妈很久没陪你出去旅行。选个合适的天气,我们一家人出去走走,你觉得怎么样?”
杜丹青往窗户口望了一望,正巧一道闪电劈下来,隔着树影斑驳,她似乎看到熟悉的一道车影子投射在玻璃窗上。不禁眨了眨眼。
杜江年见女儿不说话,拿手拍了拍妻子放在床上的一根小手指。沈心眉随即也道:“是啊,妈妈总是待在家里也很闷,不如我们一家人去旅行散散心。”
他们的小心翼翼几乎是表露无遗的。杜丹青回过脸来朝他们笑了笑:“我又没什么,你们别担心。”
杜江年很是想说,没什么怎么会一次次加重药量?怎么会弄得病情反复?怎么会这样神思恍惚情绪反复?但是,这话万万不能在她面前莽撞撞就跌了出来,只得慢慢换上了一些些笑缓和着道:“爸妈也并不是担心你,只是我们两个老的实在无聊得很,想要请你这个年轻人带给我们一些青春的意思。”
“对对对。这个季节刚刚好,就当是一场秋游。最好能去露营就更不错了。”
“哦?这么丰富?怎么能不捎带好友一趟呢?”
正当沈杜二人努力劝说着女儿,从楼梯上远道道的就听到爽朗的笑声来。门一开,正正是杜家的世交好友,钟齐贤,钟院长。
杜江年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让后头跟着的刘嫂去倒茶水。
“这么大风雨还让你赶过来,真是抱歉得很。”
“哪里的话!我小侄女儿回来,当然得赶着来看看。顺便尝尝弟妹的手艺。”钟齐贤把手提包放到一边,说着,坐到丹青床边,与沈心眉笑道,“弟妹可不要嫌弃我这个蹭吃蹭喝的老大哥啊!”
沈心眉站起来,笑道:“怎么会?盼都盼不急的。”
随即向杜江年看了一眼,转而又向钟齐贤道:“坐会儿,我去做巧克力拿破仑。”
“哎,多巧克力!”
钟齐贤搓着手笑,走到杜江年身边拍他肩膀:“好福气哦!”
杜江年摇头:“你福气不好?”
“不好不好!”花白的头发随着他大动作摇摆在他头顶上左右跳着,钟齐贤很不甘,“老太婆只爱麻将不爱我,兔崽子们忙得脚都不沾家门,哪儿还有人管我这个老头子吃什么喝什么?”
“你啊!”杜江年指了一指他,摇头出门去寻妻子。
钟齐贤追到门边,佯装想要拉他:“哎哎,怎么我一来就走呢?”
顿了顿,转过身对床上微微笑看他的丹青抱怨:“瞧瞧你爸妈,就这么招待贵客的。”
“钟伯伯。”
丹青掀了被子站起来,坐到钟齐贤对面的软椅上,挂着淡淡的笑:“你一来,好像房间里都生光了似的。”
“钟伯伯让小青青觉得心里高兴?”把手在胸膛口画了个圈,钟齐贤微弯过身问道。
杜丹青点头,不自觉朝窗外黑暗看了看,又看向钟齐贤:“很高兴。能暂且忘了外边怎样狂风大雨。”
笑着点头,钟齐贤往边上看了一圈。
“青青,我们做个游戏。”
拿过手头一杯水,端到掌心里,递到杜丹青面前:“那,你能不能告诉钟伯伯,你看着这一杯水,能想到什么?”
眼梢微扬,她顺应着看过去,定定的眸间现出水波微动的涟漪。
“慢慢想,你看到了什么?”
“水。”她清白的眼睇向钟齐贤等待的眼,几乎是未加思索的。
钟齐贤笑了一笑,正要把杯子放到一边。她又接道:“血。”
不禁神色绷起,钟齐贤把水杯又拿了起来,尽量以平常声音道:“什么?”
杜丹青清白的眸忽而变得浑浊,一点点堕入黑暗,像是被窗外狂乱大作所影响。整个人有些虚无,她木定定的盯着那水杯,重复:“血,鲜红的血。好多血。”
明亮的灯光,崭亮的空酒杯,缓慢流淌的空气,沉重无法的叹息。随着窗外枝丫崩断的乍响,跳针般戛然而止,随即拖延出一长条失去正常轨迹的诡异线条。
“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处于一种轻松平静的生活状态,接触明朗的事,活泼的人,过一种充满向上分子的生活。再这么拖下去,恐怕让她一顿吃一整瓶药都不够!没病出问题,也吃出问题来了。”
“这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可她脾气那么倔,真要勉强她一丁点儿,我和心眉又怕弄巧成拙。反而更不得好。”
“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不管我们两个怎么说,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沈心眉连连叹气,两手揣在一块儿,来回走了两步,在丈夫身边坐下来。
“要不,”她顿了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眼里带了一丝希望朝对过的钟齐贤看过去,“要不你去和她说说,她许是能听你的。”
倒了些些红酒到玻璃杯里,钟齐贤品了口巧克力拿破仑,晃动着杯子摇头,眼朝两位好友看了看:“你们当青青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明白得很,能这么配合,已经是极大的一个进步。记不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替她看病?”
将杯里的酒品了一些些,钟齐贤耸肩摇头,直直叹气:“那么利的一把水果刀!就是平常开刀的手术刀也差不离啊!”
“这些年多谢你了,老朋友。”
杜江年站起来,往他杯里又倒了些酒,自己也倒了些,碰了碰杯举起致意。
钟齐贤也不推辞,一口喝下。半个身靠在椅背上:“老杜啊,不是我说你,既然知道病因在哪里,就去解决他!你这么不干不脆,到头来害得还是青青。”
“弟妹,你说呢?”
沈心眉坐在椅子上不说话,隔了会儿才道:“有些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得好的。怕就怕万一。”
“万一?”钟齐贤一下子站起来,两眉竖了起来,喝了将近半瓶红酒的脸似乎是有点泛红。
他指着沈心眉和杜江年,嗓音不自觉有些大:“哪件事还没有个万一?成功率再高的手术都有百分之几的危险!你们要不能替青青下这个决心,就得看着她被这个病害死!能有什么万一?小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不信他能坏到哪里去!”
说着,他又跌坐回椅子上,声音渐消,鼾声慢起,捏着空泛的酒杯子竟半阖起了眼睛。
杜江年和沈心眉互相对望了一眼,皆皆是叹气,坐在那椅子上不说话。江鼎文确然是个孝顺的晚辈,却不可能对他们这两位长辈孝顺,他能对世上所有年长的人谦恭礼貌、温文和雅,却绝不可能对他们抱有善意。
那隐藏在时光之中难以启齿的秘密,叫杜沈二人愁坐于座,只能与那袭来的死寂沉浸一处,全然没有办法。
隐在客厅与楼梯转角处的瘦弱身影稍稍晃动,凝视的双目尽是了然与哀愁。翻身贴靠在墙壁上。呼吸间自责与痛恨,想哭却又更加恨。那种想要跳脱却越陷越深,想要得救,更想要统统毁灭的情绪摧扯着她,就是此刻单单看向一双手,她也没有办法准确掌控这双手下一步的动作,她不是她自己,她被身体的另一个魔鬼控制着。
悄然退到侧手边上的一道小门处,她小心开门,侧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