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地俱黑,像天上哪位粗心的学童打翻了整瓶墨水盒,涂得一整个世间都快没了亮色。左转,穿过植了两株相思树的房檐,绕到正对她房间的这一处围栏。站在已枝叶繁茂到只消她一打开房间窗户,那绿叶枝桠便迫不及待钻孔而入的银杏树下,靠着粗实主干,仔细寻找着那一处裂缝小道。
彼时,为躲过父母,她曾多次穿围栏而过的那处疏漏。多年前趁着无人时,偷偷的,她用小锯子折断了一根铁栏的那处疏漏。在当时,简直可以说是她通往天堂的幸福门栏,每次,她偷偷爬过去,就能看到微笑等待的少年,是再寒冷的天气都可以瞬间温暖的,她的幸福天堂。
而这一次,抬起脚尖,拨乱堆积在那儿掩饰的树干,她蹲下身去,再一次拔起早就已经断裂却佯装坚挺的那根雕花铁栏,经风经雨、被她搓断的,剥落了黑漆的顶下两稍早已锈迹斑斑,指尖一点便零落下许多铁屑。原来,本是用来保护安全的钢铁,一旦有了裂缝,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
不禁哂笑,随手丢到脚边,在那日冬天晚上之后,她又一次,缩着身子从这道隔缝间小心爬了出去。当年恰恰然刚好的出口,此刻,竟是稍嫌宽松的。转身把那根铁栏放回原处,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裳。
雨小得多了,站在当下,也不过风过夹杂几丝细雨,浅浅将她长发浸了些湿意罢了。
一道刺眼亮光蓦然射过来,照进她低垂眼目之内,在瞬间将她从黑暗之中拉进一片光照天地。
刺眼的当下,丹青下意识抬手挡在额上,眯缝着眼朝那光源处看过去。端坐在车内的人蛰伏如午夜猎兽,精准的眸子直直盯住她全身,黢黑车厢里,只见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对于她的突然出现,分毫不意外。
车门剪影折断灯光,他从暗中步入光明,散漫慵懒的靠着车身淡笑着看她。
一瞬间斗转星移,所有时光流转,漫天细雨成飞雪,他笑靠在墙身上,于她,便是漫天繁华盛开,喜自心来。
青衫落拓的少年,飞雪粘在他眉上发间,她飞奔而入他的怀抱,仅仅一身浅薄的睡衣,冻得手脚发冷。碰着他胸膛的那一刻,再忍不住哭不声来,哀哀的告诉着,她的父母逼她去和陌生男人相亲,她的父母替她私自订下婚约,她的父母要生生撕碎她的爱情。她求他带她走,带她去他的世界……她爱他至深,愿舍弃一切,只求跟着他,天长地久。
眼梢生出凉意,长长的抽口气,小雨越小,只剩下夜风肆虐。指尖沾着眼角那点湿凉,她蓦然对着沉默不言的人绽开微笑,轻声柔软的唤了一声“江哥哥”。
所有情潮便在此刻尽化,他黢暗的眸顿玄如漩涡难以见底,似柔情难抑化作寸寸难断相思融入骨髓,又似坚忍克制铁面无情,似汹涌澎湃抛入云端远远观望置身事外,又似百转千回丝丝盘绕心间隐入谷底。
繁复不明,难以窥探一分一毫。
她再猜不明他心底的一念一动,时光将他磨砺得更深沉内敛,再不是当初那个只要她浅浅几句撒娇就不得不投降告饶的青涩少年。
垂在身侧的拳暗暗握紧,她等不及他重重思量步步为营之后的决定,也不想明白他究竟是对她余情未了还是旧情可戏,她耳边只有钟伯伯对她父母说的那句“你们要不能替青青下这个决心,就得看着她被这个病害死”。死?心底里有万万个巨大的嘲笑声冲到她耳膜之上。她早死过多次,现在,该让罪魁祸首尝尝那滋味!
她脸色苍白,在灯光下便显得通透,连颈项细小血管都能看清楚一般,那唇上微微含着的笑,飞扬的长发,此间便如落尘仙灵一般。覆拥而来的娇软,触手而及的窈窕曼妙,江鼎文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在顷刻间寻回了神智,
微微推开她的身子,他盯视的眸闪烁不定:“青青?”
继而眼色暗下去:“你知不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璨然而笑,她依旧伸手去搂他的腰,将脸贴上他胸膛,乖巧得像是回到了当初于他依赖甚深的那个小女孩,轻言软语,带着半分娇气:“江哥哥,鼎文,江鼎文。”
初相识,她便是这样,没脸没皮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的喊着“江哥哥江哥哥”,直喊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他江鼎文又多了个爱慕者,还是个初初才及成年的小丫头片子。其后,他们相爱,她便嫌他总当她小孩子,闹脾气似的捏着鼻尖儿冲他喊“鼎文,江鼎文”,一遍一遍。偶尔撒娇,却仍旧是赖在他怀里,闷声闷气的叫他“江哥哥”。她哪里知道,他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所有的宠溺和呵护,全只因为,他爱她,并不比她少。
而彼时的真心真意,跨过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于如今,还有多少眷恋和当真不舍?种种缘由,不过是因为那个叫顾柏生的。
念及此,怒火勃然而起,他瞬时箍住她环抱的双手,听得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被顶到车门上。
腰上泛起一阵酸麻,她浅白的脸泛起皱痕,眉头不禁缩起。
“牺牲还真是大。”
他勾唇冷笑,淡冷双眸隐含暗火。附身而上:“我真是于心不忍,或者,这笔交易可以谈一谈。”
嗅闻着她发间馨香,与他记忆深处一般无二。多少夜,多少个孤冷的夜,他凭着记忆的这一点芬芳走过那样坎坷艰难的路,只为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他能再度拥她入怀。如今,却是因为别的男人……那被浓黑染浸的眼生出悲凉,却在她看不见的耳后心余。
惯常的勾起淡笑,也好,无论是他亲手拥入还是他人推波助澜,只要是她在他胸怀,只要能享着这芬香体温,于他,目的达成,至于过程怎样并不重要。
倏然以唇封缄,啃噬她柔美微凉的唇,双目紧盯她微颤轻阖的长睫,熟练的撬开牙关长驱而入撷取芬芳,辗转啃咬细腻白颈,专注而下……
夜风微凉落到她胸前,杜丹青蓦然醒转,睁眼伸手去推他,眸间惊慌。
“怎么?不乐意了?”
他抱着她双肩的手并不放松,覆压在她身上的身躯亦不移动分毫。轻语间鄙夷不屑,似是怎样嫌恶她,却又非要撩拨她出丑丢人。
她垂下眼去,微微发抖的手臂警告着她,她的病濒临再犯的边缘。极忍耐的深呼吸,她低低道:“可不可以,不在这里。”
似是听到怎样可笑的笑话,他眯眼逼视:“我记得,是你在求我。”
“不要在这里。我们,不要在这里。”
她声音越低,几乎是带了三分哀求。那种小心翼翼保护的心情,自她低微的声嗓之间流露。江鼎文不禁心中一动,转而望了望那棵参天银杏,拉开后车厢的门,随即看了眼杜丹青。
两道身影前后坐进车内,低沉的引擎声起,黢黑车身隐没在淫风黑暗里。
长道慢慢,车内微热,腾涌得起的窒息感叫人呼吸困难,她摇下车窗,由那漫天风卷涌入车厢,将她长发扬起,吹散纠葛难缠的思绪万万千。
他觑神看她,如雪肌肤,黑楠长发,迷离的眼,紧蹙的眉,与那张扬活跃的女子再不相同。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多年前她是他全部的阳光。如今,他一人踽踽独行经年,她亦从明艳骄阳落入孤冷月辉。却始终,始终坐落在他心上最初的位置。
搭在方向盘上的指移动分寸,不由自己的想要擒住那飞掠到他眼梢的一缕长发。
“是不是……”自上车沉默的人出了声,夜风凉如水,激得她头脑清醒许多,上车前发抖的手眼下暂且安稳,她能够自主清明。
转望的眼落在他身上,那悄然而动的纤长指尖不动声色回复原位,江鼎文微微勾唇,眼尾带了她一眼,好整以待她的下文。
她却似乎是说不出来了,过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窥见的微红,偏侧过脸去,将一双迷蒙双目调往窗外浓黑,看得很远,离得亦远,短短相隔下才再道:“我跟你一次,你是不是就放过柏生?”
凉风夹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窜进他鼻尖,牵动他心头一根细绳微扯,寸寸勒进他心头肉上,那气愤便像袅娜的炊烟,以极缓慢的姿态一点一点上扬,及至到他面上,便成了淡冷的微笑,齐齐聚在眸中那一团黑上。
突然,他拨动轮盘大转,车子嘎然停靠在路边。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慵懒的靠进座椅,慢吐烟圈,他勾扬唇角:“杜丹青,你把自己当什么?”
被惯力摔撞到车门上的肩膀酸痛难当,眼内湿热差点就要跌落出来,她紧贴着门,抬手抚着肩,微抬眼看着他。浑不明白他是哪里不痛快了,要玩这样劣质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