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载月明
因事凌晨四点便起了床,推开房门,一院的月明盈涌。抬头仰望,皓月当空。那一刻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突然回到了儿时,仿佛闻到了月下雪白的荞麦花香。多年前故乡的月夜也是如此澄澈、如此宁静。
我们姐妹还在梦乡中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刷刷”扫院的声响。在一片幽静的月明中,母亲握着扫帚荡去春霰、拂去夏露、扫去秋霜、掠去冬雪。然后一日的光阴才在母亲的手心里绽放。打扫完庭院,母亲挑起扁担打开院门,走向外面的世界。沉浸了一夜的山泉映现出皎皎月容,母亲拿起水瓢左右轻轻一漂,月光仿佛不胜娇羞倏地藏起身来,留下悠悠余韵潋滟在清泉的柔波中。挑满水缸,母亲才叫我们姐妹起床上学。
冬日的夜晚总是相当漫长,当村里的孩子们集合在村口向远方的学堂启程时,高空中还是熠熠的月明。记忆中,冬日的月最是明亮。在积雪的映衬下,月光将天地照耀得通明透亮。无语的山峦沉睡在墨色的酣梦里,使得中天的明月更抖擞出些精气神来。那晶莹雪白的明月让人想起凝露的白莲,一路伴我们前行。在月光的朗照下,远方的学校仿佛不那么遥远了,冬日也不是那么寒冷了。也许是年少不知苦,也许仅仅因为那明月,回想十年寒窗,竟不是读之苦而是一路欢声笑语。
高中在县城,每周末的最后几节课便坐立不安,盼着早点放学,铃声还没响起老早就收拾好行装。下课后便夺门而出去赶最后一班回乡的列车。遇着“苦口婆心”的老师,拖那么十来分钟,我们这些赶车回家取干粮的学生便要步行回乡了。
半小时多一点的车程,步行就得好几个小时。一个夏日傍晚,一路步行的同学们在乡道上分手作别后便各自向着自家的村落走去。夏天的月是最耐不住寂寞的,夕阳还未远行便挂在中天上。等走过一段川路,跨过小河,上到半山腰时,如银的月光已洒满了山川。星星点点的豌豆花正在月光下盛放,抽穗的麦浪正在月光下起伏,山风随着那起伏的节拍送来阵阵暗香。看庄稼在道旁的田地里轻轻摇摆,听徐徐夜风经过山野,仿佛可以听见无数生命安恬生长的声响,仿佛可以听见涧间鸟鸣,仿佛可以听见切切虫声。那大约就是月的妙音。
秋天的明月最是静谧。当月光还丝毫没有倦意的时候,父母亲便和所有的农人们一样开始准备打场的一切事务,晨光掠去潮气之后开始摊场,在太阳的暴晒下碾场,傍晚的山风到来时扬场,当麦子和麦草完全分离时明月早已悄悄爬上山梁。在月光的照耀下,大家将装好的粮食一袋袋送进粮仓。也许因为一天的劳累,也许因为月光的静谧,每一个人是那么平静,一切安静得让人感到神秘,那时的大场连同大场内外的一切都无比安详,那时的大场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一副蛋彩的画卷,圣洁、透亮。直至后来看到海子许多关于麦子与麦地的诗歌时,才明白收获时农人们的静默———源自生命本初最质朴最诚挚的感念———神圣而洁净。
有时候觉得月的味道是甜的,有时候又觉得月是无味无香的。小时候糖被称作洋糖,节日里远方的表哥总会带一把来分给我们姐妹。表哥还在上房里和母亲絮叨着近况,我们姐妹便端着盛满开水的大碗坐在房基旁堆放的檩条上“化月亮”。因为少也因为洋,我们不舍得将糖直接放进嘴里就那样早早化掉。剥一块洋糖小心翼翼放进碗里,把糖纸折好揣进口袋里,然后开始拿筷子慢慢搅动拥在水里的糖,认真而虔诚地念叨着“化月亮”。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莫名的就那么念叨着,像念一条福音。等碗里没了糖的踪影只剩下水的时候,我们才端起那糖水甜甜地抿一抿,等玩一会快要忘记了糖的香味时再回来浅浅尝一口……
办完事回家时夜幕已降临,当车从高速公路上驶近固原时,一轮又大又圆的月在暮云的半掩下低垂在古雁岭之上。好大好圆的月啊,就像个幻影。也许是满城灯火遮蔽了她的光辉吧,那大而圆的月没有清晨逢着时那么明亮。在苍茫暮色中倒有几分寒月沉沉的味道。大约也因为低垂在古雁岭上方的缘故吧,那“古”让人想起古时的狼烟,想起萧关的朔风猎猎作响,想起戍楼刁斗中号角声声。当车行至古雁岭脚下的时候,那月已渐小渐高,像要故意疏离那一城灯火似的。等进到市区的时候,竟寻不见那月的踪迹了。
不敢去想,一晃竟是三十年的光景。那宁静的院落、那漫漫求学之路、那神圣的麦场、那甘甜的糖果……在月光的照耀下,回忆中的往昔就像那化有洋糖的清水一样。
这一日甚是疲惫,可这一日的心情清澄透亮。躺在床上,卸下那些俗世的事务,闭上眼睛祈祷在梦里还能逢着那盈盈的月明,那如雪的荞麦花香。不用问明月何年初照何人,唯愿凭需御风抱明月而长终。
陌生的柏油小道
那是一双蕴藏着无尽忧郁的眼睛,微醉的双眸好似一抹夕阳,行将西落于打满褶皱的眼眶。虽然是用厚重的红调成,却去不了刻骨的忧伤。当他将目光移向窗外时,我在想象我们是否看到了同一幅秋景。
窗外是秋日的身影,阳光懒懒地委靡于每一个角落。看见这慵懒的阳光,人会有一种迟暮之感。槐树上那些小巧圆滑的叶儿也被感染得犹豫而消沉。他们带着一丝眷恋与无奈懒洋洋地离开了枝头,也不翻飞也不旋舞,慢悠悠地落在柏油小道上,也不挣扎也不呻吟,沉寂在他们落下的地方,像是被定了格。
老人将目光从窗外的秋景移向桌上那杯浓酒,我猜不出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欣赏酒杯上映现的物景。他一直注视着酒杯,并不为周围的声息所动。
小店里,顾客不少,出出进进,点了菜后便各自悄无声息地坐了,例行公事之后便匆匆离去,消失在静寂的柏油小道上。映在酒杯上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些陌生的面孔上带着同一幅神情,呆板而少灵动。当那个衣裙款款的无言女士进来后,那个身着西服的深沉男子正起身离去;当那个身着西服的男子进来时,那个衣裙款款的女士正起身离去……这些互不相干的面孔都映在那个玻璃酒杯上。
过了吃饭的钟点,顾客渐渐少了。老人慢慢举起酒杯,缓缓饮了下去。一位女服务员托着收银盘走了过来,他也不说话,只将酒钱放进了盘子。女服务员说了声慢走之后,他便起身移步出了店门。我想象着老人将和其他人一样消失在那条寂静的柏油小道上。我等了等,想等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消失在柏油小道上时再出小店。
当我走出店门时,那条寂静的柏油小道栩栩如生地横陈在面前。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我只认识这条小道上满载的孤独。我也将消失在小道的尽头,像许多人一样,像那位老人一样,悄无声息。我想象出许多关于那老人的故事,却没有哪一个真实。或许当他注视窗外时,那秋日的残影使他想起了那幅不朽的《簪花仕女图》,底色用秋日的颜色铺就,布置进12个簪着夕阳一般颜色的花朵,用雍容的动作从华贵的衣袖中甩出内心无尽的孤寂。或许,他在酝酿那杯本已浓烈的酒,将许许多多人的孤独添加进去一饮而尽。或许,他在回味庞德那首漂亮的诗:人潮中千万张面孔的显现,一条黑湿树枝上的花瓣。
每一朵生命之花都在孤独寂寞地开放。不管你身在何处,不管你挤在多少人之中,也不管身边有多么爱你的人,你都会感受到那份巨大的孤独。那孤独感来自心灵深处,来自生命的源头。
当一个人走完了一生的偶然之后,他最终走向一个必然。然而,人从始至终都以孤独的形式存在着,死亡不是人的宿命,人的宿命是孤独。
清明
在西海固看不见杏花微雨的春天。
站在西海固,等待、盼望、想象,一阵黄沙漫卷的西北风掠过,春天就发生了,春天也就结束了。清明镶嵌在这个不像春天的春天里。自然,西海固的清明时节也很难有杜牧清明诗里的意境。
记住清明,是因为表哥。
表哥比我们姐妹大许多,逢年过节会来我家做客,表哥来时总带着洋糖和欢乐。表哥天生一副清荣俊秀的面庞,村里那些婶婶大娘见了总要啧啧地赞叹。后来母亲为表哥在村里说了门亲,女孩子叫红红。那个时候姐姐也不过四五年级,我不过二三年级。尽管我们都不十分明了读书识字意味着什么,但那个时候已经将红红与我们分为两类人。一个一天学堂也没进过的女孩子,怎么配得起表哥,我们姐妹噘着嘴抱怨母亲。母亲说表哥也不过是个农民,表哥需要的是一个能持家过日子的女人。
那一年的清明空气十分清新,山梁上因为夜里悄然飘洒过的细雨显得十分潮润,明媚的春日斜射过来,能看见缕缕澄明的光束。一个身穿粉红色衣衫的女孩子提着篮子走过来,近了看时是变红。那清眉俊眼在融融春日里越发水灵洁净。顿时替表哥遗憾起来,在这村子里,只有变红才配得起表哥啊。于是,变红的美在我心里成为一种落满遗憾的美,成为一声叹息,连着那个难得的清明,也美得让人伤感。
又是清明了,恰在这个日子里,表哥将他儿子的照片发给母亲看。
母亲边看边笑。母亲说红红又要生孩子了。妹妹问是第几个了。母亲说这个生下来就四个了。妹妹感叹起来。
但表哥大约是十分幸福的、满足的,为着他的孩子们骄傲着。
也许过多少年,西海固的春天还是那样,没有诗意,只是一阵黄沙漫卷的西北风。西海固的清明还是那样,灰陌的天空中是被风吹散的流云,像老妇人脸上未涂匀的脂粉。即使有三两滴雨打湿在未醒的梢头,留下的也只有点点泥泞。
开始时,我们来自于同一个世界,慢慢的,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向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阵黄沙漫卷的西北风掠过,春天结束了,一生结束了———西海固清明里的表兄表妹……
看戏
(一)
姐姐比我大两岁,听说姐姐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会嚷着让大人带她去看戏。问她看的什么戏,她趴在四爷爷的脊背上说看的《背上转》,四爷爷连忙向问话人解释说看的《白蛇传》。
等我们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可以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们一块去看戏了。
大概是没上学之前的事,我和姐姐跟着三叔去小阳屲看戏。母亲给我们姐妹每人一毛钱。我们欢天喜地跟在急不可待三步并作两步的三叔后面跑,向阳的土路上冒起腾腾土雾,像奔跑在一团祥和的瑞气里,美极了。
小阳屲是个大地方,我们大开眼界。那么多人,还有摆小摊的、卖炒货的、卖气球的。因为兜里有一毛钱撑腰,我们也敢沿着那些摊点转一圈,打问价钱。一个带毡帽的老头儿蹲在地上端着长长的烟锅正抽得起劲,他面前放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是卧得黑糊糊的冻梨。一个冻梨2分钱,我咽了咽唾沫,最终还是没舍得花我的一毛钱。
也不过是个小阳屲,看戏的人可真不少,将戏台下面围得密密匝匝。我个头太小,看不见。戏台左边角上有些孩子爬上爬下,三叔将我也抱了上去。我便站在戏台左侧的乐队旁等着开戏。
站在戏台上的时候,发现那实在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台上台下、台前幕后的情景都能关顾到。
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戏,一个打着红脸的魁伟男子在一阵锣鼓和鸣中大步迈进戏台中央扣着乐声亮了个相。听不清他唱的什么台词,总之听起来十分高亢嘹亮。看他使的青龙偃月刀,疑心是关公。不一会从后台跑上几个跑龙套的,完了一个看不清脸面的男孩子躬身从戏台右边的帷幕中冲过来,身上包裹着一件黑色的戏衣。听说他扮的是老虎,因为没有老虎的戏衣,所以就那样充数了。那个红脸的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个“捉襟见肘”的老虎打发到后台了。大红脸站在舞台右侧亮着相。后台一个穿绿色戏服的旦角努着嘴坐在椅子里。几个男子七嘴八舌让她快上,戏都开演了,闹什么情绪。等那旦角说话时才听得是个男子的声音。一来二去,听明白了那男子不愿意扮女人。
呵呵,真是可笑得很。
那大红脸晾在戏台上久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跟着跑进后台看状况。台下的观众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了,顿了顿吆喝起来,那穿绿衣的磨磨蹭蹭终于扭捏着出场了。
后面的事情记不得了。
(二)
小学隔壁是戏场。那时候几乎每年的夏初年尾都会有交流会。摆小摊的、卖小吃的、演杂耍的、演马戏的、演录像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小帐篷将圆形的戏场围得密密匝匝。戏场里是熙熙攘攘出出进进的人群,戏场上方蒸腾着喇叭扩出的各种声响。
不到七点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便提着板凳椅子往戏场里涌了。因为家远,我和姐姐放学后在戏场上干逛几个来回,然后赶在那些老头老太太前面用砖头、土块垒座位、占地盘。大概七点半的时候,母亲就会跟村人们一起来看戏。老头老太太媳妇子娃娃大椅子小板凳地,一下子就将看戏的气氛衬托得气派起来。等大家都坐定之后,我和姐姐就开始寻找“说戏人”。因为虽然都看的是一台戏,可看的结果与效果完全不同。比如牟家奶,说是一句也听不懂,就是喜欢看,全仗着我母亲在那里给她“翻译”、讲解;再比如环环妈,多悲催的戏她都从头笑到尾,那个乐呵呵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是悲催,仿佛她从头到尾只沉浸在能够来看戏的喜悦中;再比如媳妇子们怀里抱着的那些娃娃,吃奶的就不说了,连那些已经开始换牙的娃娃都是看着看着就迷迷瞪瞪睡着了。虽说都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口音,可是在那些道白与唱词中间总会扑扑闪闪有几句让人拿不住。所以要看好一场戏必须找一个货真价实的“说戏人”。
好的“说戏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必须具有慧眼。在拥挤的人群中先找花白胡子的,然后看他们的脚跟手指脑袋是不是扣着台上的节拍,再要看他们是不是有卖弄或者表达的欲望。比如有一次唱的是《玉壶坠》,十分陌生的一场戏,不知道剧情,不知道前因后果,找着个花白胡子的、脑袋手指紧扣节拍晃动的。可是一问《玉壶坠》演的啥。只回了句“啊———《玉壶坠》,王娟娟———”。还是如坠雾中。所以“说戏人”也不能只是懂戏却沉入其中的人。
记得有一晚是郭明霞的《三娘教子》,可找对了“说戏人”,那老爷爷几乎记得全本的台词,不管是道白还是唱词。
不过对于那些自己熟知的戏,最好是不去找“说戏人”,一定要沉入其中,进去了,即便有几句飘飘忽忽也无妨。演员的一招一式、唱腔的一起一伏、鼓声的一快一慢、二胡的一凄一切……都能将情感与意念传递得恰到好处。有一次看马友仙的《哑女告状》,看得人都忘了自我,跟着韵律消融在掌上珠戏一般悲苦的命运里。只是那个年代的人们十分朴素,他们不善于将自己的情感外化,无论多么震撼都会被掩藏在内府深处,不鼓掌不喝彩。也许是大家都沉浸在一种感慨中,人群几乎是悄悄散去的。在余韵未歇中,在暗自垂泪中,在唏嘘不已中,悄悄散去,留下空荡荡的戏场在夜风中一点点静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