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衰老并非一种选择,而是顺从。就像出生,无法选择,无法选择家庭,无法选择性别。人只是被创造的一个。成长对于每个人而言是找到自我的过程。没有明确的界碑能够标志一个人就此成长,成长伴随人的一生。无法选择出生,但可以选择结束,可以在上帝收回生命之前结束自我的成长,结束成长意味着背叛顺从。而她的背叛却是选择继续成长,她要等待那衰老降临己身。当她在商场里看见衰老时,衰老吸引了她,衰老是一种完美的艺术。
在暑热的六月底,她曾盼望一场雨的到来。她希望置身雨中。可当雨到来时,她始知自己无法在雨中自由前行。
阴云从天边围拢而来,街上的脚步凌乱慌张。但雨却娓娓道来。
也许是它初始的絮语将她引诱进去,她慢下来伸手去承接。一滴两滴,清凉的雨亲吻着她的指尖。她将手伸展开来任那六月的细雨在手心里开出喜悦的花朵。全身的毛孔被唤醒,在暑热中揉着疲惫惺忪的眼睛。她伸开双臂迎接那份清凉。雨密集起来,迅速占领她的双臂。她索性闭上眼睛仰起头。雨漫过她的双颊经过她的脖颈。雨的脚步变得急切,穿过她的单衫奔向她的肌肤。
她听见他在喘息。她努力去捕捉他的气息。
她任自己在雨里沉溺。
雨安静了下来。
她想起自己的啜泣,她想起自己痉挛的情绪。
但是,雨不是液体。在液体里,她可以随波而动,就像在空气里飞翔一样。雨是固体的,一旦被凝固,她只能保持一个姿态,她不能够飘飞,亦无法消逝,没有过去亦无未来。
3
风声远去,雨声渐低,摆出一副阴郁的姿态。那慢悠悠的脚步听上去像是不情愿滴落下来似的。雨声越压越低,意欲将她掩埋进无声里。她曾几次试图睁开双眸,低沉的雨声压着它们,她无力抵抗,无力支配,雨将胜利的旗帜插上所有高地。恍惚中,她明白整个自己是躺在白色病室里的囚徒。
护士传唤病号的声音忽远忽近,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排在诊室外的走廊里。那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张接一张,可她想不起他们的姓名,她甚至搞不清他们是什么人。护士口中传唤出的名字清晰明亮起来,却也无法和那一张张面孔联系起来。
后来她听说那排成长龙的队伍不是接受治疗而是接受临刑前的检验。起初那些面孔镇定自若甚至跃跃欲试,慢慢地,当一些面孔被带往刑场消失在队伍里的时候,余下来的面孔上开始显现出死亡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手上都拿着一张试卷,听说做完那张试卷才可以奔赴刑场。她发现她的手上也拿着一张试卷,她连忙抖抖手,可那张试卷像粘在她手心里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那些面孔都在紧张地答卷,等待着被传唤。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离开这个陌生的世界去往一个更陌生的地方。她拿起卷子疯狂地向队伍的尾部跑去,她疾呼着要在死之前留下最重要的遗书。但她的声音跑得太慢,那落在后面的声音尖利怪异带着哭腔,不像她自己的。她停了一下脚步,等待自己的声音重新回到躯体之内。当她停下来时,她发现她还是停留在下一个要传唤的位置上。她急得喘不过气来,她感到胸闷。“始终没有结束,永远没被遗忘”的遗言就停在她的胸口,可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她没有能够写下遗言,她也没有听见自己被传唤,但她发现自己已不在现场,她明白自己已被处决。留在诊所外的是她的目光,她只剩下那道目光。
她看见每张面孔上都书写着恐惧,一个她曾经打过无数照面的年轻女人瑟缩在队伍之中。那年轻女人看上去冷极了,两排牙齿不停地打架,白色的气体颤抖着从她单薄微张着的嘴唇里冒出来,嘴唇上正在剥落的口红看上去凄凉无比。年轻女人望着紧闭的白色大门,死亡在那扇门外等待着她。年轻女人原本肥胖的身躯被恐惧吓得瘦瘦的,一阵白色的寒风将她的衣衫吹打得窸窣作响,那双眼睛由于望得过于出神而迅速的下陷着。那下陷的速度极快,甚至那速度变成有形的白色物质游荡于房间里。
她把目光从那年轻女人的恐惧上收回来然后送向一个很远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会如此恐惧。慢慢地她的思路开始清晰,她想并非死亡本身让她害怕,而是这种死亡的形式给她带来了恐惧。她曾以为死亡应当是一种神圣无比的仪式,一个人的全部高贵都会显现在她死亡的方式里。所以她每一天都端坐在阳台上望着爬在墙壁上的阳光一寸一寸滑落下去,她用这种方式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想象着自己死亡时的仪态万方。然而,此时她平静地感受着巨大而凄楚的恐惧。死亡不是想象。
她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死去,那句遗言像被冰霜封冻了一样。她感到凄楚,眼泪不请自来,像六月底的雨水。
眼泪啊,柔弱的眼泪,它竟冲破那低沉的雨声构筑的堤坝,它竟以柔弱之躯击垮密不透风的白,将她带回人间。她悄悄拉一拉被角拭去泪痕。她发现所有的病号都在沉睡,于是,她安静下来。
如果真就这样不在了会怎样呢?如果连句遗言都没有,他能明白她吗?如果他不懂得她,那她会走得多么辛酸,那该是她最大的不幸。
4
她是多么渴望他,然而,她为什么要一再拒绝。就像他无数次追问的一样:为什么那么决绝。她无数次的在问自己。她认真思考过,给出过答案。只要她在继续成长,就继续有可能给出新的答案。但现在,她的结论是,在过去的拒绝里她在单方面设想一场战争。而在这场战争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弱势,作为女性的弱。在她他大于他的身体,而在他她却小于她的身体。战火未经点燃,她就看见了自己的弱,看见了自己惨败的结局。所以她干脆拒绝将战火燃起,尽管她那么渴望他。
你离我这么遥远,我感到我用尽余生也无法再赶上你,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比无望。
而现在,她赶上了吗?
其实,她将一点点明白,在他们的关系里她所有的恐惧就来自于这份追赶。
追赶的步伐是那样凌乱,追赶的姿态摇摇欲坠,追赶的色彩是那样灰暗。追赶就像是一种胸闷,没有空气,没有空隙,没有出口。
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当他们渐行渐远的时候,她都在拼命追赶。而当她拼命追赶的时候,她又不愿他看见。所以,当她拼命追赶的时候,她努力摆出一副强的样子,她用决绝的姿态掩饰着自己不愿被看穿的怯懦,就像她用忽略去掩饰自己面对人群时的胆怯一样。
在更久远的一个冬天,他们选择了步行,在没有界限的雪野上顺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行走。在内心里她呼唤着他能够向自己走来,他能够跟自己走在一起。可当他和她并肩行走的时候,当他将她冰冷的手揣进大衣口袋给予温暖的时候。她却没有感到他们就在一起,她感觉到的是隔着几千年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觉得他就在崖的那一边,自己却身处崖的这一边。面对那鸿沟,她感到无望,她没有力量改变他们的处境,她选择了沉默。她默默前行,体味着那距离带给她的无望。
他开始滑行。她看见他在努力调节气氛。可他的努力更让她绝望。他像肆意来去的冬天的风,呼啸是他的声响。而在那忽闪而来的呼啸中她轻飘的不如一片被风卷起的雪。她就是一粒微尘。在一阵呼啸里,无数粒尘埃被卷起,最终自我落定,那是呼啸声中作为尘埃的命运。她相信命运,可她得用自己的弱跟这强大的命运作哀声四起的抗衡。
二十公里对于他们的沉默与相互探寻十分漫长,但对于他们走到一起的渴望而言却十分短暂。道别的时候她没有开口,她怕眼泪快于语言。他茫然地望着她,在等待一句话,哪怕是再见。可她提前转过身去。他懂得她的决绝。他追了上去。她尽力寻找着一句适合气氛的语言。“我明天离开。”他像领略了她全部的意义,望着头也不回的她离去。她那种头也不回离去的样子是她留在他印象中最清晰的画面。
她相信命运,她几乎把一切都看作是命运的安排。
她那个时候相当清楚送别会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为零。他们会彼此珍惜。可是命运的手笔再一次将弱小的她摆弄。
在她去车站的路上,在她奔向零的路上,命运为她的算式前附加了新的数字。一个高中同学认出了她,见她拉着行李,便要去送她。她一心在奔向她的零距离,可她也看清了命运的来意。她保持了沉默。那高中的男同学帮她拉了行李。她像被巨大的命运挟持着,不能言语。她的目光寻遍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她没有看见他。她上了车,那个命运为她附加的数字帮她摆放好了行李,并在车站的小店里帮她买了途中的饮食。车在车站院子里掉了个头,然后停了下来,突突的马达声在响,浓浓的汽车尾气在排泄。她绝望的望着车站。终于,她看见了他的面孔,一张送别的面孔,她的绝望变成了无望。她看见他们俩的未来稀薄的像消失在空中的汽车尾气。她把挥别的手印在车窗上,那是她给他的最后姿态。命运为她强加的那个数字站在车窗外微笑着向她挥手告别。她黯然落泪。当她无力拯救的时候,她又一次选择了忽略,她等待着命运之车将她带向前方,未知的前方。
当汽车驶出站门的时候,她全线溃退,她停泊在咸咸的泪水里。
我是灰色的我,在这白茫茫的季节里,我像一缕飘散的汽车尾气,我看见我的命运就是一点点消逝,消逝在你的世界。我将我最后的手势留在朦胧的车窗上,像是我生命旅程里的一个印记。你要懂得我手势里的全部悲凉与无望,我看见我的生命在跨过一个界碑。
某年月日
这一声叹息,掩埋在她的情绪里,遗落在那个冬季里。
5
也许她的全部悲剧在于她太在乎他,他是整个世界,他远远大于他的肉体。
当她的灵魂在深夜里踱着步子的时候,当她在生活中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她渴望着与他重逢。当雪花轻轻飘洒的时候,当雨点悄悄低吟的时候,当幼芽露出浅绿的微笑,当她独舞在另一个世界,她期望着重逢。憧憬重逢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会浮出一个画面:白发苍苍的他们依偎在公园的长凳上。忽略了季节,忽略了周遭的情境,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气氛。一想到这样的重逢,她就希望她能够活得足够长久,不管多么衰老。仿佛她接下来的漫漫人生就为有一天能够那样的重逢,重逢是她人生的蓝图。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未来,就是等待那样一个重逢,能看见自己未来的人就是一个十分幸福的人,她要等待着衰老的到来,等待着他们的重逢。她说:“我等待。”这句话带给她无限力量。
但那话也万分凄凉。
她相信命运,她相信命运的性格就是无端。那无端的命运会给她那样的重逢吗?偶尔的,这样的疑问会横在她的面前,这个疑问出现的时候世界暗无天日。那样她的余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可是,她又是那种有勇气用自己的弱与命运的强抗争的女人。她继续说:“我等待。”
一天,她打开邮箱看见了一份邮件。
邮件的全部内容只有一个字。可这一个字就是全部的内容。
黑糊糊的好几年,就像震中被埋在地下的人们突然看见了光明,她打开邮箱看见那个汉字———多少次她曾用这个汉字作为亲切又含蓄的称谓送去她的心声。太久了,太久以来她已经相信他打算彻底将她遗忘,太久以来,她学着尊重他的选择,她甚至已经完全掌握尊重的技巧。
她常正告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她甚至干脆告诉自己他在好多年前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样,属于他们的过去与未来就完全由她来主宰。她常觉得她在这个世界活得太久了,可她又无法彻底逃避她在这个世界该尽的义务。
他的名字经常在她的屏幕上出现又被清除,在这出现又清除的过程中,有她的希望也有她的无望。但未来的未来没有人能看得见。
她迷乱,她惶惑,她悲喜交加。在一团混沌的状态中她尽力让自己叙说得清晰。她经历了被沉埋许久的劫难终于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她看见了希望。她第一次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拼命追赶,还有一只手在拼命地迎接自己。
她永远记得当她一回头,他打开车门向她伸手的情景。是的,他那一伸手,将她从过去带到了现在,他那一伸手将她从记忆中带回现实,他那一伸手将她从崖的那一边拉到了这一边,他那一伸手让她抵达了零。
她站在十字路口,等待他来接她,她不知道他来的方向。但她坚定地站在那里,她知道他正在向自己走来。没有东西南北,他的方向就是走向她的方向。
如果要问人生中最艰难的两个字是什么,答案不是艰难本身,她想应当是抉择,被迫做出的选择。她曾面临抉择,她曾被迫作出选择。她以为那被迫的力量来自强大的命运,她只能以顺从的方式去反抗,因为她紧紧拥有弱。她将弱小的自己带上强大的命运之路,她用弱应战,来吧,我走上了你为我安排的道路,你要将我如何?多少次,她曾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多少次她感到自己的孤独无助。十字路口,四通八达,她却总站在这个四通八达的点上找不到出路。她以为自己惧怕命运,她以为十字路口就是命运给自己的试题,她找不到解题的思路。
这是这座城市无数个十字路口中的一个,这是她人生中无数个十字路口中的一个。但,这是六月底午夜的十字路口,这是她等待他的十字路口,他将走向她。在这样的十字路口,她不需选择不需抉择不需思考,她只需等待,他将向她走来,她懂得等待的力量等待的妙处。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自己转过身去,没有命运的昭示,是她自己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一个恰当的地点转过身去。当她自己转过身去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打开车门向自己伸出手臂,她跟着自己走了过去,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