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月色过了黄家堡子的河湾时,大家的话多起来,笑声爽朗起来,迷迷瞪瞪行走的孩子也透醒过来,连媳妇子们怀抱中的小宝宝们也睁着明悠悠的眼睛望着头顶上行走的月亮和星星,好像大家暗中达成了一个默契将那些悲情苦戏全部抛洒在河岸那边一样。
等大家一路说说笑笑爬到半山腰时,有人就提议要休息一会儿。因为那些老奶奶、那些年轻媳妇子的家长里短、江湖外传还没有说完,她们还不尽兴。于是,大家停泊在月光漫布的山坡上尽情安享着夜风送来的徐徐凉爽。也不知是谁说提醒了一句,身边就是黄维汉家的豌豆地。正是豌豆丰满的季节,几个手快的年轻媳妇子不一会就摘了一帽碗。大家吃着豆角开着玩笑。完了望着远处戏场里的点点灯光静默了一会儿就拎起板凳、抱起孩子继续那回家的路,身后留下的是一幅蛋彩的画卷。
(三)
寒冷和零落的雪星子让沉闷的年泛出悲壮又苍凉的气息,凄白的墙壁上分不出哪是阳光哪是阴影,是呜呜寒风中扑扑打打的半截对联和偶尔一两声喑哑的鞭炮声提醒着岁月的脚步。
瘦水来电话说隆德要唱交流了,演员都是些名角,尤其是得过梅花奖的柳萍。早就听说过柳萍的大名了,从瘦水的描述中也对其精湛的演技早有期待了。可更让人动心的是瘦水的那一句“唱交流”,那一句唱交流是可以让人想起许多的“从前”的,也似乎让人在窒息的年味里看到一个出口。
混在涌往戏场的人流中时颇有些激动,像那些年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和三叔一起、和母亲一起、和乡亲们一起涌往戏场一样,“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瘦水也似乎十分期待柳萍的表演,她内心掩抑不住的激动在暗淡的灯光下莹莹地闪烁在眼眸中。
也不知这《武松杀嫂》的戏本是在什么时代写就的,可以这样给潘金莲翻案。这也许就是戏的好处,给了人物一个呈示的机会,让一个弱女子得以站立起来表达自己。不像《水浒传》里那么独断专行,不给人物一个自我表达的机会,用话语的暴力方式草菅了人物的生命。
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小阳屲看戏时那个被迫出演旦角的男子,他那么委屈于出演一个女子,甚至是羞愧、甚至是恼怒。但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情绪,都不是因为女子的不幸才那么不情愿的。
也许,因为女子的不幸从来都只有凄切、凄凉、凄惨,却没有可以被称作“英雄”的悲壮之故吧。
剥落的风景
中午从林混那里拿到了《原州》杂志。封面上“褴褛时代的火焰凌霄”的篇名吸引了我,于是沿着目录所指引的地方找去,夹在文字中的几张黑白照更是引人入胜。单看那照片,有着民国女子特有的一种气韵:时代的没落、民族的忧患、命运的凄迷、外表的柔弱、心性的坚执等等都写在那双从历史深处投射出的目光里。从照片下方的小字里获悉她的名讳:凌君如,一个火焰凌霄的名字。及至看完正文,才知道那是刘文彩的姨太太。也许因为前面那些先入为主的因由,竟未曾对她那曾混迹烟花之地、曾做过姨太太等等的履历产生厌嫌之情,也或许是因为她凄凉悲惨的结局,竟为之伤情为之叹惋。
正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在蒋蓝那珠玑翠玉的文字里,沉浮出一个女子一段戏剧般的命运。当凌君如贫病交加生无栖身之所死无葬身之资的结局里,依稀想见凌君如人生最得意之时在“夹镜楼”上站立成风景的姿态。结局里的凌君如是否曾想起高潮时的自己,但高潮时的凌君如绝想不出自己会这样结尾。
也钦佩凌君如那“值价”式(哥老会里所谓临死不求饶,挨打不喊痛的气概)的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与意志。
但终究人是被抛出去的骰子,不管落定成几点都不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断章
落雪无声
对面矮楼的露台上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子在忙碌,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穿红衣的女子出出进进,大概是饭店里的服务员。再远处是城隍庙的檐翼,上面站立着一些奔向枯萎的荒草。如果有一两只纤巧的麻雀飞舞跳跃,远处的风景会稍显生动。但远处和更远处是没有边际的灰暗。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去,落进楼从围困出的深井,杳无音信。
落下去,落下去,窗外一片苍茫。在落雪的悄无声息里,隐约听得见前夕歌厅里陈琳“爱就爱了”的歌声。
单眼皮指着我说:“这个人有些地方挺像陈琳……”
陈琳是个什么人?陈琳是个已经离开很久了的人,陈琳是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想起在陈琳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章诒和的博客里有篇文章写给陈琳。文章里好像说她在某次宴会上见到陈琳时,陈琳欢笑着向她打招呼。那盛放的笑容太过璀璨,以至于她从中看出烟花的背影。陈琳闪了个面便不见了。凭一种直觉,章寻至洗手间,果然陈琳在那里,正埋首在冲洗脸上的泪痕……
那样的一个陈琳,对活着都三心二意的陈琳,竟在这个苍茫的世间苦苦寻求一种叫一心一意的东西。
我会在哪里像她一样?我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像她一样。
落下去,落下去,纷纷扬扬,落进深井,渺无回音……
门前马路上
几天来,心里木木的,因为妈妈家楼前那条马路面目全非了。
楼前的马路上有好些值得珍藏的片段。
曾经有一次爸爸从楼前的马路上走过来,见他走得晃晃悠悠,我打开阳台窗户让他放下酒瓶我下楼提。爸爸说不用了,是一扎空酒瓶。我鼻子一酸,眼眶潮湿起来。那大概是我高一的时候,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衰老开始侵袭父亲。
很多次清晨,当我们班跑晨操的队伍经过那段马路时,我看见穿着蓝大褂打扫小区卫生的妈妈,心里会隐隐地痛,悄悄地暖。
还有那么几次,我在阳台上特意看过从马路上走过的李如的妈妈。李如妈妈浑身是病,身躯越来越瘦。到后来,那步子像是漂浮在路面上。好几年了,再没有见过那个挣扎着晨昏在马路上锻炼的瘦瘦的身躯。想必,她是从那段路上走过了。
有一次下雨我折进院子时卷了一下裤管,就在我一躬身的时候,看见东和燕子从马路上走下来,他们倒映在我的视线里,说不出的哀伤,说不出的美好。
想起来,那条马路上有很多的风景。
现在,那马路真要被修整成为一座城市公园,要设置出许多风景,倒伤感起来。
王令军媳妇
年真长啊,没完没了的热闹。
从母亲家出来时天色已经十分阴沉。
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忧郁,我随口便说:“要下雪了!”
“可以堆雪人了!”儿子高兴地蹦蹦跳跳。
儿子随了我,做事只凭喜好。已经四岁了,见了叔叔阿姨总要我提醒才知道问好,更多的时候他是一言不发。
走进巷子时,王令军媳妇穿着件紫色的毛衣在门口踱步。我早早便提醒儿子见了阿姨要问好。走近时儿子还是没有主动打招呼。我便说:“快问阿姨好。”王令军媳妇边笑边俯下身子跟我儿子搭话。我儿子却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是不是看阿姨是病人不敢说话啊?”
王令军媳妇笑着将那句话重复了几遍。
我赶快问她年过得可好。
王令军媳妇站起来说快憋闷死了。
几句话之后我便主动说了再见。
雪还没下下来,仿佛就已看见巷子的泥泞了。
虽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邻里之间却很少往来。王令军媳妇是中学的老师,从前常见很多学生在她家院子里补课,也常见她从巷子里出出进进,十分干练能干。但大家并不熟识,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看见她坐在轮椅上,以为是出了车祸。聊起来的时候,她只是唉声叹气,说和丈夫闹矛盾闹的。见她哽咽起来,我便没有再追问。
脱离开轮椅之后,王令军媳妇每天里十分刻苦地锻炼。每次见到她时我都会安慰说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虽然只是句安慰的话,十分巨大的惊喜还是会出现在她原本忧郁的眼睛里。但那惊喜很快便暗淡下来,她说腿是慢慢听话了,可那只右手仿佛死了一样,带着那样的手还是无法上班。我无话可说的时候建议她练习用左手写字。
那话说完我便忘记了,过了好一阵子再见她时,她笑着踱过来说用左手写字是个好主意她已经写得很熟练了。
她竟是个那么热情的人,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王令军媳妇。
春夏秋冬对于她大概十分漫长。
老去的头发
理发师问我是不是掉发掉得很厉害,怎么攥在手里感觉没有去年多了。我说大概是吧。
灯光下,我的头发被理发师不断地剪落,那声音像在落雪,单子上一层,地面上一层,生命中一层。理发馆的门敞开着,门外弥漫着秋天的夜色,水一般。
理发师建议我烫一下,我说我的头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从理发馆出来,我抚摸了一下留下的头发。果然是比从前绵软了许多。年少的时候,连头发都有着一股蓬勃的气息,我妈说我的头发真“倔”。
夜里,梦见了故乡。牛在山坡上悠然的吃草。我在草丛中寻找一种小果子。故乡的山梁十分偏瘠,没有什么奇异的花卉草木,但“春日无私到草花”,何况故乡的山梁是完全属于我的,在那山梁上走一遭就十分幸福。不知道那些花草的名字,我们姐妹就随意给她们命名。我梦见我找到了那种被我们叫马莲的阔叶小草。那种草在夏天里会开出一种淡紫色的花,花心里伸出几绺白色的条形花蕊。我们管它叫长面,并会摘出来吃掉。当季节悄悄更替之后,秋天里的马莲丛下会露出一些小果子的绿脑袋。枣子那么大,里面裹着许多白色的小豆豆。我们从前管它叫马莲果。
在梦里,我没看见自己的样子,也没想起马莲果的名字,而直接叫它落角。
我将那些小落角一个个从草丛里掰出来。不想,被一边吃草的牛儿看见了,便追过来要吃,我跑起来,跑醒了。
摸一摸我的头发,真是太绵软了,没一点性格。
走,到厨房去
娜拉会走到哪里去?出走是一次行动不是归宿,中国的娜拉大抵只能走到悲剧里去。
有个自尊心十分强烈的,带着妻儿大呼一声“走,我们走!”走是容易的,甚至是包含着快感的,然而走到哪里去?张爱玲在接下来的戏剧里为那高呼要走的寄人篱下者写下这样一句台词:“走,到楼上去。”
楼上楼下都呆不下去的时候去哪里?只能幽我一默“走,到厨房去。”
女人啊,中国的女人,你要想成为一个传说中的好女人,就围着锅台转吧。无处可去时,厨房也不失为一个避难所,在餐桌上读写或者大哭一场。
病中
病中应当是被关爱包围的时候,而我在病中的时候往往则是孤军奋战的时候。从前曾为自己的孤单哭泣,抱怨。这一次,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呆着。但虽是家小诊所,却人出人进,打针的、挂针的、买药的、瞧病的……
后来,一个父亲带着女儿来打针,那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荣辱观全来自父亲的目光与言辞。那父亲说他女儿多勇敢多勇敢,医生也在一边帮腔。真的,那小女孩竟无声地等待着大夫的针头。不到半分钟就听那医生注射完毕了,并且夸赞了一句真勇敢。可就在医生转身离去的时候,小女孩却哭了。医生奇怪地说我早都打完了还哭什么。小女孩随即便不再哭泣。我听见那父亲一路夸赞着出了门。
人们向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天真烂漫的孩童时期,并存着想要永远都天真烂漫的幻想。其实,怎么可能呢?只是我们已不是孩子,已经忘记了做孩子时的忧惧。
快挂完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儿子来看我,我说你们快回吧,这里边病菌很多的。我儿子不走要跟我在一起。在无招可使的情况下我只得吓唬他说不走医生要给他挂针的,孩子毕竟是孩子,小跑步溜出门去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听见儿子梦呓:妈妈你好了吗,妈妈你手好了吗?
病中的人是容易伤感的。
我想当我们是孩童的时候,谁也没有感到无忧无虑,所谓无忧无虑只是后来的臆测。
在未来的未来,当我们想起今天的时候,我们也许会超越许多作为社会人的约束,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已不忧不惧,谁也不需要我们,我们多余得只属于自己,那个时候我们自由了。
迷梦
秋雨黏结在空气中,潮湿、阴冷、滑腻,散发着霉气。小心翼翼,却总像踩在稀薄处像要被陷下去。小心翼翼,却总会被秋的情绪捕捉去。小心翼翼,却总要困在飘忽陆离的迷梦里。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熟悉的场景、陌生的场景;熟悉的情节、陌生的情节……醒来,醒来,醒来后投入白天的迷梦。
走进巷子的时候,阳光正穿过结怨的云层撒下来。那个脸蛋红彤彤鼻子门上堆着鼻涕手里抱着梨还是什么的小杨欢拦路抢劫一样直愣愣问我张闻远去哪儿了。我笑着对他说张闻远去他奶奶家了。也许杨欢的妈妈听见我们的对话了,我从她家门口走过时,她正抬头对着我微微地笑。我看见杨欢的妈妈正在院子里给杨蓉剪头发。杨蓉肩上披着白色的布单,新晴后的阳光反射出缕缕澄明的光束。她们母女的上方是在阳光里私语的梨树。
在巷子里的那些孩子中,我最讨厌的是杨蓉,不诚实,还有顺手牵羊的本领。
但那一瞥里的杨蓉真比画上的安琪儿还美。那抱着花儿扬着翅儿的安琪儿无论如何都有种虚假和空洞。
这不醒的迷梦。
冬麦
这些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总会想起冬麦。种冬麦是记事时候的事情。大约深秋的时候,冬麦就已经探出地表。四野里呈现出一片赭褐色,嫩绿的冬麦会显得十分生动。但那些脆嫩的色彩注定要在风雪中消匿。好在来年春暖大地的时候,她们可以披上新绿。
大约是六年级国庆节的时候,我和妹妹跟着舅舅去了趟他们远在白银的家。舅妈带我上了回理发馆,我第一次留得可以扎成小揪揪的头发重又被剪成了假小子的模样。假期结束的时候,表哥将我们姐妹送了回来。也许车窗的玻璃是茶色的,印象中离开舅舅家的那一天头顶的太阳像一张民国的报纸,十分老旧且没有暖意。那一天的空气十分清冽,回到山下的小河边时,看见了河边麦田里的冬麦。十分脆嫩的颜色,上面斑驳地冻结着白色的冰雪。
再见到表哥已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表哥说他要买一条大红的床单。
表哥说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团大红色的忧伤。
我记得我的这位表哥是个快乐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总能想起冬麦,脆嫩的冬麦上冻结着白色的冰雪。
也许头发剪了可以再长。
也许冬麦枯了可以再绿。
相遇
吃午饭时遇见老虎,老虎生得十分魁伟,只是那些花白的发须时常给人一种胡子拉碴的印象。老虎要了碗干拌面。我说您吃得真香。
老虎停下手中的筷子说:“我父亲也曾说我吃饭吃得香,老家的厨房和上房之间隔着十来步,母亲擀好长面等我归来,当我踏进家门时,母亲将热腾腾的长面从厨房端出来,本应到上房和父亲边聊边吃,从厨房到上房门口时,一碗长面已经被我三两口丈量完毕,于是折回厨房再舀一碗,第四碗时,才消消缓缓端进上房里。其时,父亲已在上房炕窗里期望很久了。父亲过世后,有几次母亲曾经提起:“你父亲说你吃饭吃得真香!”
老虎说完时,我的目光正遇上老虎两鬓的斑白。
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