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诚无论怎么想象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表妹!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表妹吗?表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亭亭看见表哥叫一声瘫下身子。小二、马龙几个连忙把亭亭抬出去。
对于高诚和他表妹的事,马龙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两人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
高诚的泪流下来,他挣扎着要起来,几个人按住他。表妹!表妹!
马龙他们是连夜从龙王堂撤下来的。高诚的脸惨白惨白,伤口处的血还在渗着,队员们抬着高诚一路急走。马龙告诉高诚,李财主已受到处罚,龙王堂的碉堡也被咱们端了。高诚惨白的脸上挤出笑容。大伙鼓励高诚一定要挺住,挺住!
高诚的胳膊被子弹击穿,幸好没伤住骨头,小二小心地洗净高诚的伤口,撤上马皮泡粉末,用布包住。腿上的子弹头还在,小二用剪刀从烂肉里夹出弹头。从城里带来的草药还有,小二翻捡着,挑出几片止血定痛的草药,嚼碎,喷在高诚的腿上。
小二看见高诚的一瞬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小姐是爱着高诚的,如果没有这些变故,高诚早成了小姐的乘龙快婿!现在,高诚还活着,小姐还会对自己好么?小二表面沉沉静静的,可内心切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似的。
高诚已经昏睡过去。小二擦擦额上的汗。马龙走出洞外,太阳己升到中天,必须迅速离开这里。马龙吩咐门口的汉子,准备出发。远处的队员们向这边聚拢过来。
队员们把高诚抬出去,于大爷、于大娘、小二送出来,队员们抬着门板沿着沟向北走去。马龙走在最后,马龙握住小二的手:“谢谢你,大家会永远感谢你的!”小二憨憨地笑笑。马龙和于大爷夫妇打声招呼,然后和队员们消失在远处。
小二惦记着小姐,和于大爷于大娘说句话向后面的窑洞走去。于大娘看着小二的背影轻轻摇摇头。
窑洞里静静的,小二喊声:“小姐,小姐!”屋子里没有应答。
小二推开门。亭亭和衣躺在炕上。“小姐,”小二还是改不过口,“你好点吗?”
亭亭掉过脸没出声。
小二伸过手想摸摸亭亭的额头,亭亭一把推开小二的手。
小二的热情一下凉下来。小姐还是没有忘记她的表哥!
小二心里酸酸的,过了一会,小二问:“还没吃饭吧?”亭亭嗯一声。小二开始抱柴生火。米撤进锅里。小二坐在灶火前填柴。
亭亭躺着没动。
眼中的泪不停地流着。
她既埋怨表哥,又闷闷地生着表哥的气!表哥啊表哥,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来找你的表妹呢?生一阵子气,想到表哥的伤势又心疼起表哥。姑姑、姑夫死了,表哥该有多么的伤心!现在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还能责怪表哥吗?亭亭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擦擦眼角的泪问声小二:“表哥没事了吧?”小二说:“小姐放心吧,表少爷会没事的。过上几个月表少爷就会好利索!”
亭亭轻轻叹口气。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还想那些干什么?自己已经是小二的人了,表哥就是回来了又能怎样,也许这就是命吧。
亭亭转过心情觉得刚才有些冷落小二,便问:“他们走啦?”小二说:“走啦,走啦!”“那汉子是谁?”小二知道亭亭问的是马龙,便伸过头压低声音说:“马龙,游击队的头儿!鬼子们三千大洋买他的人头呢!”“你不是告诉鬼子,三千大洋呢!”小二一下坐回去,觉得小姐小看了他。小二坐在灶火前闷闷填柴。亭亭知道话重了,便说:“我没别的意思,不过千万别干缺德事!”小二嘟哝一句:“咱是那号人么?”
亭亭见小二生气了,坐起来。
小二看见小姐脸上有了笑意说:“你还笑呢,这话让游击队听见不要了我的命才怪。”锅里咕咚咕咚响起来,小米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亭亭拢拢头发,看看灶火前的小二下地洗了脸,拿过梳子重新将头发梳整齐。小二舀了一碗粥端给亭亭。亭亭喝一口,见小二蹲到灶火前,便问:“不喝一口?还生我的气?”小二也盛了一碗粥。
屋子里只剩下喝粥的声音。
两人重归于好了,屋子里有说有笑。亭亭喝完粥顺手把碗筷放下去。
天不知不觉黑了。小二填好柴把门顶住,跳上炕展开两人的被窝。亭亭想到小二被窝里猴急的样子,捂嘴笑出声。小二正在脱衣服,听见小姐笑,返过脸。亭亭吹灭灯:“睡吧。睡吧。”小二应答着钻进被窝。亭亭摸索着脱衣服,刚脱了衣服,便觉着小二的手伸过来。“小二,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亭亭低低说。小二听出小姐话里没有贬意,一撩亭亭的被窝连身子也钻过来。
“小二。”亭亭摸摸小二的头发。
小二只顾埋头亲勿。
“小二。”亭亭轻轻喊。
小二急急忙忙跨在亭亭身上。
亭亭搂着小二的背没有再言语。
屋子里很快响起那种有节奏的声音。
亭亭瞪大眼望着黑暗中的屋顶,她的头脑中突然又涌出表哥的身影。
表哥,亭亭心中叫着,眼里无声无息地流出两颗泪来。
六
天黑以后程金锁关了铺子。女人已把东屋里的东西挪到南屋里。程金锁进了院子,见南屋里亮着灯。便推开门进来。这本是堆放草药的地方,过去小二住着,现在老两口搬了过来。早上受了李益亭的气,女人三把两下便把铺盖搬出来。南房就南房,她是一眼也不想见李益亭!南房本来就小,现在堆放上这些吃的、穿的、用的,越发显得小了。
炉子已经生着。程金锁说:“亭她妈,女儿他们好着呢。”女人正收拾地上的东西,听见老头子的话抬起头。“下午来个抓药的,是山底村的,她们捎来话,让咱们放心。”程金锁压低声音说。
女人又低下头收拾起来。
程金锁盘腿上了炕,拿过长烟袋吸起烟。
“听说那个叫飞毛腿的汉子被鬼子杀了。”过了半天程金锁说句话。“啥时辰?”女人惊讶地问。抓药的人们都说这件事,说小鬼子已把那汉子的头挂在了西门上。程金锁端住烟袋直起腰。女人叹口气:“我和亭儿在狗掌时就听人们念叨这个飞毛腿,说这汉子来无踪去无影,专拣小鬼子杀!”“可不是,那年西门外一下杀死三个鬼子,没把多田气死!”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
聂庄的巧姑也得到了振刚出事的消息。鬼子们在聂庄街头放了好一阵炮。巧姑锁上铺子便和男人赶到古城。她不相信振刚大哥真的会被鬼子杀死!天已经全黑下来,西门外的铺子早已关了门。巧姑把头巾围严实,路边的芦苇杆子还密密地矗立在那里。振刚大哥就是在这里救出自己的呀!城门就在眼前,城墙上模模糊糊挂个木笼。巧姑小跑几步,男人在后面紧紧抱住她。城楼上的鬼子已发现了巧姑他们,远远地呐喊着。男人说:“巧姑,振刚大哥已经去了,你就是到了跟前也救不活大哥呀!”巧姑的泪哗地流出来。男人就说就把巧姑推到铺子这边。巧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低低地哭起来。男人也陪着流泪,哭了一会儿,男人拉起巧姑:“巧姑,回吧。”巧姑对着城门上的木笼跪下来:“大哥,你死得好惨呀!”
男人扶起巧姑慢慢回到聂庄。
老两口吃了饭天已经不早了,展开被窝刚要躺下,院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老两口互相看一看,这么晚了是谁?程金锁披了衣服要出去,女人拦住他,扎起耳朵再听,敲门声又轻轻响起,不象是李益亭那伙人,女人趿上鞋推开门,院外黑漆漆的,女人有些害怕,颤着声问:“谁?”门外传来婴儿弱弱的哭声:“抓药的!”“关门了,明天来吧。”女人转身要回去。门外的人恳求着:“大娘,求求您了,孩子快不行了,看在菩萨的份上救救孩子吧。”女人的心有些软下来,她也是遇过坎坷的人,人在难处最怕的是没人理睬。女人踮着脚开了院门,门外闪进一一个子不高的汉子,那汉子转身将门插上,推着女人进了南屋。女人的心一下狂跳起来,天爷,难道又遇上土匪了!女人踉踉跄跄进了南屋,程金锁正坐在灯下抽烟,见女人背后闪出个叫花子,刚要埋怨女人,见那叫花子扑通跪下:“老板、太太,救救这孩子吧!”
汉子怀中的婴儿嘶哑着嗓子哭起来。女人在灯下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头发又长又乱,脸上泥一道汗一道,衣服斯斯缕缕,看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
女人后退着靠在炕沿上,颤着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听口音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汉子迟疑一下:“我是从四川那边逃难过来的,女人死了,求老板、太太发发慈悲救救我儿子!”程金锁见那汉子不象是坏人,便说:“抱过来吧。”地上的汉子答应一声站起来,怀中的孩子还在布中包着。程金锁放下烟袋,见汉子笨手笨脚的,便推开汉子的脏手,自己动手解开包裹。布是碎花花布。女人也上来帮忙。打开花布,布里包着的竟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婴儿的呼吸已很微弱,脸也被憋得黑紫,小拳头乱晃着发出哑哑的哭声。“你这当爹的,孩子是饿坏了!”女人就数落就说,“老头子,快把面汤热热。”程金锁跳下地,汉子也想帮忙,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夜壶:“对不起、对不起。”程金锁热上面汤,女人重新将孩子的身子包住,抱起来轻轻摇一摇,说也奇怪,怀里的孩子安稳下来,小拳头晃着伸到嘴里。
程金锁端过面汤,女人喊:“勺子,勺子!不是饭勺子,是舀醋的,对,对!”女人拿过勺子舀上饭,嘴里抿一抿喂到婴儿嘴里,孩子嘴小饭从嘴角溢出不。程金锁拿过毛巾揩一揩。女人就哄就一口一口喂饭:“看看饿成啥样了。”汉子抱住头蹲在地上。程金锁忙乱一阵也坐到炕上端起烟袋:“咋称呼呢?”汉子抬起头,见程金锁盯住看自己,便说,“小四川”,噢,人们都这样叫,老板就叫我“小四川”得啦。程金锁长长吸口烟。孩子喝子许多饭,喝饱了、喝累了歪头睡去。女人将婴儿放到炕上,看看地上的“小四川”便从墙边的包裹下面抽出一包旧衣服,这还是亭儿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呢,女人一直舍不得扔掉,女人摸摸衣服,拿过剪子,哗哗裁出几块布。女人重新把孩子解开,肚脐地方水济济的,程金锁见了,去铺子里取出几瓣干菊花之类的东西,嚼碎涂在孩子的肚脐上。女人用块干净布把肚脐包住。孩子睡得正香。干完这些夜已经很深了。
程金锁看住“小四川”,哪里落脚呢?
“小四川”抬起头,老板,我,我……是的哪里是他落脚的地方呢?老板……“小四川”眼里泪汪汪的。
女人看看程金锁,半夜三更的这父子俩能去哪里呢?程金锁说声,来吧,低头出了南屋,看看黑乎乎的东屋还是去了铺子里。程金锁点亮灯,这里有几张凳子,将就着住一晚上,天明后你可要赶快离去!
“小四川”点着头,出去要抱孩子。女人说:“还是睡这里吧,受了风,孩子要遭罪。”“小四川”千恩万谢地退出来。程金锁见女人留下孩子脸有不悦,炕这么小,怎么睡觉呢。女人说:“你睡吧。”程金锁圈起烟袋和衣睡在炕尾。女人拉过被子给程金锁盖上。油灯下孩子睡得正甜,女人瞅瞅孩子想起亭儿小时的模样,亭儿小时多有趣儿,现在大了,不在身边了。女人坐在炕沿边想着心事。
“小四川”躺在凳子上睁大眼睛。振刚大哥、振刚嫂子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小四川”眼角的泪又涌上来,那惨烈的一幕似乎又在脑中出现。
鬼子退走后,“小四川”从山上爬下来,马鞍山上一片狼籍,土匪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子里。“小四川”小声喊着,大哥,大哥!他希望能在哪个角落里传来振刚大哥那熟悉的声音。“小四川”在院门口摸到了振刚大哥的尸体,头已被鬼子割去,身上血肉模糊。“小四川”抱住大哥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完了,“小四川”抱起大哥的尸体进了里面的屋子。嫂子的尸体也被鬼子砍得目不忍睹,衣服被扒下,奶头被剜去。“小四川”泪流满面,把两人的尸体摆到一起后跪了下来。背上的孩子哇哇大哭。“小四川”喊着大哥、嫂子,叩了三个响头:“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好好养大小侄儿的。”“小四川”背起孩子走出外面,捡根木柴扔进屋里,屋里嘭地燃起大火。“小四川”一路乞讨着来到古城。
南屋传来孩子的哭声。
“小四川”一下跳起来,摸到门边,听女人正在噢噢地哄着孩子,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四川”移到凳子上躺下来。怀中的手枪已被他埋在城外的一块石头下。孩子还小,队伍在哪里?“小四川”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