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门外广场。
晴空万里,远方却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雷鸣,像有成千上万只鸽子在叫,声音重叠了,“咕噜噜咕噜噜…”
大太阳打滚雷会有鬼出现。西伯昌是世上最早的阴阳高手,天象自然不在话下。
西伯昌问散宜生:“一个人笑眯眯的时候伸手打人,会是什么原因?”
散宜生笑着说:“这个人肯定是个神经病。”
西伯昌说:“太阳公公笑眯眯的打雷,这是什么情况?”
散宜生淡淡地说:“老天爷偶尔也会反常。”
西伯昌说:“人会犯病,老天爷自然也会犯病。”
散宜生皱着眉说:“人犯神经我们可以躲远点,但老天犯神经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西伯昌说:“当然也要躲避一下的。”
他忽然作出一个决定:山祭大典按时举行,但仪式要挪个地方。
散宜生说:“祭坛不是现成的吗?”
西伯昌看了看林子里八棵大树围着的祭坛,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知道早年的商王武乙是怎么死的?”
武乙是帝乙的爷爷,文丁的爸爸——老老商王。
散宜生当然知道,这是十多年前轰动中原的一件大事。他说:“商都的巫师讲是被雷劈死的。”
西伯昌说:“巫师说那天也是大太阳打滚雷,所以活见鬼,天王震地王。”
散宜生说:“其实是?”
西伯昌诡秘地笑了一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眼望着远处的天空说:“其实的情况只有老天爷知道。”
散宜生不再追问,“其实者,以其虚也,其虚者,以其实也。”世间有许多事本就是虚实之间的。
“你看,”西伯昌手指着前两天筑的祭坛说:“八棵参天大樟树,人在中间祭山神,一阵滚雷过来…”
“大树引雷,人被雷包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散宜生一脸的愕然。
西伯昌说:“所以要在滚雷到来之前先另找一个山祭场地。”
散宜生有所悟:“侯爷已经找到了?”
西伯昌指着侯府前面的空地说:“此地甚好。”
散宜生说:“不是要天圆地方吗?”
西伯昌正色地说:“天本来就是圆的,地本来就是方的。”
这位中国历史上《周易》的祖师爷具有洞悉未来的神秘力量,早已算准了那个天圆地方的祭台是个危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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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祭台上依然阳光灿烂,周围的八棵老树就如伏羲的八卦守着祭台,守着灿烂。
一阵风吹过,八棵树的不同侧面和风碰撞着,发出了八种不同的声响,“乾巽离艮坤震坎兑”。有风有乐,一片祥和。
八棵老树晃动着的枝叶影子在祭台上婆娑起舞,意料之中的婀娜多姿。“乾巽离艮坤震坎兑”,很和谐。
可是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突然间阳光就没了。老树的影子一消失就避虚就实,还原了老态龙钟的本来面目。
老天爷是位泼墨高手,侯府南边的白云瞬间就变黑,沉沉的,仿佛要掉下来。西伯昌通过远处一个山头作为参照物,发现这片黑云正在向北移动。移动得很慢,慢得几乎看不出移动。
很慢的移动通常很稳,很稳的移动背后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动。
快动作会让人措手不及,慢动作则会让人浑然不觉。措手不及只是一阵慌乱而已,人的先天本能在慌乱中也会自觉抵御外来的危险。而浑然不觉就麻烦了,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只能坐以待毙。比如温水煮青蛙。
远山的雷似乎是坐在黑云上不知不觉地往北逼近的,它们踩着鼓点,慑人心魄。“咕噜噜咕噜噜…”催命似的。
白茅铺地,净手焚香。
西伯昌身着玄端,一身黑,神情庄重。
山祭仪式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西伯昌以诚昭告山川神灵…”
咕噜噜,虺虺然,雷声格外地近了。
香烟缭乱,天地更黑。香头的三点红像神仙的三只眼睛,上观天下察地中视人。
“轰隆隆”,一声响雷震掉了香柱上端的积灰,三只眼格外地炯炯有神。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临,降风甘雨…”
“劈喇喇…”一阵惊天滚雷,原先筑起的祭坛旁边八棵大树起火。“轰隆隆”,祭坛又被砸出一个大坑,原本趴在那里看热闹的一条大黄狗顿时面目全非。
所有在场的人都投去了惊鸿一瞥,唯独西伯昌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看不出一丁点儿子丑寅卯,他仍在虔诚地祷告神灵:“…各得其所,庶物群生,苍苍者生,必佑西岐。”
这段惊悚的场面,西伯昌用文字记录了下来,这就是《周易》第五十一卦震卦的卦辞:“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意思是雷打不动,照样亨通,主持山祭的祭主在暴烈的雷声中一丝不苟,管你电闪雷震,上香,供酒,手稳步准,方寸不乱。
祭典结束。雷雨顿歇。雨后一地清新。
但清新的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焦糊味。
心有余悸的散宜生用敬仰的眼神看着西伯侯,在袖子管里头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中,中。”
子规远远地站着,似乎正拿眼睛往这边看。散宜生睨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了窈窕之前说的一句话,“子莺说这两天会打雷。”
子莺怎么会预测到打雷?
西伯昌这时候说了一句话为他释疑解难了:“子规学过巫术的。”
巫术和天象本就相通,姐姐能预测到这一天象妹妹知道也就不足为怪了。
散宜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所以事先就选了这个好地方筑祭坛,好毒辣的人。”
子规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了过来。她现在似乎变傻了,腿软软的,头无力地歪在了一个丫鬟的肩上。“好险啊,”她用手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真的好险,”西伯昌接过话头,然后唱山歌似的说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子规听了西伯昌这段话后嘴巴傻傻地张着,表情错愕。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像是嘻哈中的饶舌,什么意思呢?
这段话也是西伯昌写在《周易》里的原话,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懂得它的真正含义。
《周易》是天书,看不懂,没有经历过三千年前的风雨怎么能领略到其中的玄妙呢?
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易》同样来源于生活,而且更高于生活。
高人的生活本就高于常人的生活。
所以《周易》不光是一本用来占卜的天书,它更是一部上乘的文学,是一部值得任何人都“韦编三绝”的文学作品。
西伯昌看了看倒毙在祭坛上的那条大黄狗,转过头问子规:“你没疯?”
子规说:“我疯吗?”她似乎忘记了昨天的疯狂,就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昨天。
西伯昌遥看着还在冒烟的祭坛,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老天爷疯了?”
大太阳下打滚雷,真的是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