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金銮殿上，赵炜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身着朝服的李昭和走上正中的雕龙宝座，文武百官纷纷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户部尚书毛易槐出列上前道：“陛下，臣有本上奏。淮州涝灾，今秋粮食颗粒无收，淮南道刺史上书请求拨款救灾。”
李昭和有些诧异：“前些日子朕不是下旨免了淮州今年的税收吗？还拨了三千两白银赈灾，难不成还不够？”
“陛下，石大人上书中提及收到的灾银只有一千两，现已入冬，淮州老百姓买不起御寒的冬衣，许多百姓都饥寒交迫饿死街头。这才再次上书请求拨款。”
李昭和看了眼台下众臣，道：“萧鹤轩。”
“臣在。”萧鹤轩刚过不惑之年，外表文质彬彬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擅长画山水奇石，当年是名震洛京城的才子，却在先帝一朝屡不得志。李昭和曾和萧鹤轩学过作画，对他的才华思想十分赞赏，即位后便重用了他。
“你马上去查此事是否属实。若是属实，立刻拨银赈灾。这事你亲自办。”
萧鹤轩一脸严肃道：“臣遵旨！只是陛下，灾银被吞一事不可不查！”
“萧爱卿不必负责这件事，这几日天气愈加寒冷，如果此事属实，淮阳的百姓只怕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臣遵旨。”
李昭和想起昨日谏议大夫左怀良递上来的折子。心中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便开口道：“韦司空，不如你亲自去查此事可好？”
站在列首的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闻言出列，此人正是先帝钦点的两名辅政大臣之一的齐伯侯韦旭尧，韦旭尧骁勇善战，才华斐然，深受先帝起重。韦家也因此在先帝一朝迅速崛起，成为凉国的新兴贵族。他也不行礼，便答道：“陛下，拨款赈灾是户部的事情，老夫亲自去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刑部侍郎孟初寒赶忙上前附和道：“陛下，韦司空言之有理，依臣之见不如将此事交予大理寺去查办由刑部协理更为合适。“
王子源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此言差矣，淮州几万百姓的生死难道在韦司空和孟侍郎眼里算是小事？”
韦旭尧虎目一瞪，丝毫不把王子遥放在眼里：“王将军不负责练兵，怎么管起了文官要做的事？”
王子源是一个粗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他心细胆大，做事丝毫不鲁莽。曾是李昭和东宫的禁卫首领。听到这话，心中不满，开口反驳：“你！”
“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圣上已经开口，难道尔等要抗旨不遵吗？”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传来，原本还剑拔弩张的王子源和孟初寒都噤了声，连一向嚣张跋扈的韦旭尧也不再说话。这人便是三朝元老荣国公祁连，他一生为了李家四处打江山，战功赫赫，功绩斐然。在朝中威信极高。
三人皆道：“臣不敢。”
李昭和冷眼看着韦旭尧和孟初寒，心中已经不悦，面上却还是如往常一样说道：“既然这样，此时就交给司空了，务必彻查。”
韦旭尧面色微显不满，不大情愿的拱手：“臣遵旨。”
李昭和已经习惯了韦旭尧这幅目中无人的模样，也不做理睬，又说道：“还有何事上奏？”
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复开口说道：
“昔日楚国在时，飞沙关边境就屡受北夷蛮族骚扰，朱介裕曾派公主和亲以求安定。朕觉得反复示弱不是长久之计，于校尉，朕现在派你前去镇守飞沙关。若北夷再来侵扰，定要严惩不贷。”
“臣遵旨！”于彻三十多岁的年纪，是衍庆元年的武科状元，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李昭和又环视了一遍群臣，这才说道：“退朝吧。”
萧鹤轩和王子源刚走下金銮殿前的大理石台阶就被赵炜叫住了：“二位大人留步，皇上请二位大人去交泰殿议事。”
二人跟着赵炜一路来到交泰殿，已经换下朝服的李昭和正在一本奏折上用朱笔批画。见他们来了，头也不抬的从桌上拿起一本奏折扔到萧鹤轩怀里。
“这是昨日左怀良递上来的折子，朕看这赈灾之事也不必查了，你快些派了可靠的人前去淮州送灾银吧。”
萧鹤轩打开折子，上头写着韦旭尧在洛京的一水巷中圈了地建造府邸，太过铺张浪费，于理不合，愿陛下及时制止。
萧鹤轩看完，又将折子递给身边的王子源。一脸凝重的说道：“韦司空在一水巷修建新宅的事臣也有所耳闻，只是臣听说这宅子是韦司空的远房外甥汪南山献给他的，那汪南山是户部里仓部的主事巡官，上次的赈灾拨款就是他负责的。臣还记得入秋时韦家二公子结婚，宴请百官摆了数日酒席，韦司空一家确实也是太过招摇了。”
王子源看完开口便骂道：“奶/奶/的，汪南山这畜/生，真是坏了良心，竟然拿着救命钱给韦旭尧盖房子，陛下，这宅子臣前几日路过一水巷时候见过，规格都快比得上荣国公的国公府了。臣倒是觉得左大夫这样的老古板平日里虽然啰嗦了些，却是难得的敢上书参韦旭尧的人了。”
“韦旭尧这样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的那些党羽如今一个个都愈加的无法无天了。朕有意让他去调查此事就是看他还敢不敢继续包庇汪南山。”
萧鹤轩点头沉吟道：“陛下，于校尉也是韦司空一手提拔上来的，您派他去戍边会不会？”
王子源也在一旁附和：“陛下，那于校尉平日在我的手下做事，虽是武状元，能力着实一般。您派他前去飞沙关，万一涨了北夷人威风可如何是好？”
李昭和早想到他们会这样问，不疾不徐的回答：“如今朝中能震慑韦旭尧的只有荣国公，若是派荣国公前去，朝中无人震慑，他还不翻了天？况且荣国公乃三朝元老年事已高，已经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朕实在不愿再派他前去守边。”
“皇上，不如臣亲自去飞沙关？”王子源提议。
“你大可不必着急，北夷在飞沙关作蛮横惯了，于彻虽然是韦旭尧一手提拔的，可这个人思想传统，对国家忠心耿耿。到时候北夷在他身上尝不到甜头了哪里会甘心？朕料想我大凉和北夷不久之后必有一战。到时候再派你前去也不迟。”
“陛下英明。”听完李昭和的话，王子源心服口服，便也不再纠结此事。
萧鹤轩想了想又说道：“陛下，您吩咐的调查平日里和韦司空私交过密者如今臣已经查出了大半，不出半个月，便能给您完整的名单了。这些人官职有大有小，分布在各省各部，实在有些麻烦。”
李昭和把手中日常把玩的翡翠十八子手串掷在桌上，声音有些愠怒：“你尽快把筛选好的名单给朕递上来，父亲在朝堂之上招摇，女儿在后/宫作威作福，朕看他真是不知道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韦了！”
二人慌忙跪下道：“陛下息怒。如今时机尚未成熟，陛下切勿焦躁。”
片刻，李昭和再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又交代了几句话便让二人退下了。
三人商议完已经过了午膳的点，赵炜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打扰，李昭和不愿再麻烦，就让他随便上些点心填了肚子。心中有些烦闷，便交待道：朕出去走走，不必叫人跟着了。
李昭和一路逛到了御花园的东南角，这里已经是宫中偏僻的地方，只建有一座长乐宫。长乐宫是一座修建精美的小宫室，宫中遍栽西府海棠和金桂，春天海棠花开，整个宫室宛若立于一片粉色红色的花海之中，秋季苍翠的绿叶中缀挂着累累朱果，金桂花团锦簇，馥郁飘香，因为位置偏僻，宫内的妃嫔并不愿意住在这里，因此长乐宫长久空置着。李昭和很喜欢这座宫殿的名字，长乐——长乐未央。他记得几天前自己赐了一个卫郡陪嫁的女孩住在这里，当初本来打算把她送给韦司空的大儿子以示安抚。可看到她的那一刻，纵使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李昭和脑中也只剩了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当即便改了主意，封她做了美人，赐居在长乐宫。
走进小院，一个扫地的小太监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李昭和，李昭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通报，径直穿过主殿长乐殿来到里间的暖阁里，一路上也没有见到几个伺候的奴才。
走进屋内，只看到进门处的酸枝嵌楠木梅兰题诗屏风旁站着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很是机灵，见到李昭和独自一人，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李昭和走过屏风，就看到花梨木雕刻蝙蝠翠竹的纱橱旁，只穿着短襟襦裙的陈素坐在贵妃塌上，头发竟不曾绾起，任由青丝披散着垂在两肩，手中拿着一根红色的细绳，细白的手指上下翻动正在编着他从没见过的绳结。
李昭和走近了，看到那绳结像是一朵六瓣花，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是在编什么？”
陈素闻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盘领，右衽，胸前绣着团龙的黄色龙袍。慌忙起身跪拜道：“臣妾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愿陛下万福金安。”
李昭和把她扶起来一同在贵妃塌上坐下，指着她手中的绳结说道：“你还不曾告诉朕这是什么？”
陈素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早早沐浴后由着丫鬟擦干了头发，想着太阳都快落山了，便偷了个懒没有穿外衫，头发也不曾绾起。这样面圣实在是不合规矩。一时紧张，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臣……臣妾穿成这样怕。怕是不合……不合礼仪的，请皇上容臣妾先去梳妆更衣。”
“哪有那么些规矩？朕没来的时候你这样不就好好的吗？怎么朕一来你就要梳妆更衣？”
“臣妾……臣妾……”陈素本就是安静温吞的性子，如今被李昭和这样一问，支支吾吾了半天，回答不出一句话来。
李昭和看到她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觉得有些想笑，却还想接着逗她，于是故作严肃的板起脸轻声呵斥：“大胆，朕问了你这么多遍，你到底打算何时告诉朕？”
陈素哆嗦了一下，话更加说不利索，在乐陵时和嬷嬷学的凉宫礼仪这一刻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我没有。”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背上冷汗直冒，心中暗想完了。在皇上面前自称我是大不敬，重者可株连九族。顺势便要跪下请罪。
李昭和猜到她果然不出所料的乱了阵脚六神无主，却也没想到她居然慌的连我都说出了口，没忍住轻笑出声。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说道：“别跪了，朕刚刚故意逗你玩的，自然不会怪罪，瞧把你吓得。你快告诉朕这是什么。”
陈素这才深呼了一口气，一颗心还是扑通乱跳，她用绣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这才回答道：“臣妾不敢，这是我们卫......卫地的花草结，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会编的，寓意着吉祥如意，万事顺利。臣妾只是一时无聊编着玩。”
李昭和觉得新奇，干脆说：“朕从没见过，这东西看着倒挺别致，你继续编，朕看着你编。”
陈素猜不透他这是要做什么，可是刚才被李昭和这么一闹，她倒觉得皇上并没有大家口中传言的那么冰冷无情，难以接触，反倒有些孩子心性。陈素有一个同母的妹妹，比自己小了四岁，在陈家的时候，陈真就很喜欢看自己编花草结，吉祥结，打璎珞。想到远在乐陵的妹妹，她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专心编起了手中的红绳。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李昭和看着她将手中编成花朵雏形的绳结中一个花瓣斜着折叠，相邻花瓣压在刚刚折叠的花瓣上继续翻上去，就这样一个花瓣扣着下一个花瓣层层叠加，不一会儿，就编出了花中扣状的花骨朵。
他突然有些大脑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道：“今日在朝堂上，又有人违抗了朕的话。”
李昭和说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陈素只是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妃嫔，又胆小的像个垂着耳朵的兔子，没事干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陈素闻言抬起头，手中的草花结也不编了，只是静静的看着李昭和。
李昭和没想到陈素敢这么毫不避讳的抬起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剪水秋瞳里流露出柔和的安抚之情。或许是这双眼睛太美丽，或许是这眼波太温柔，李昭和只觉得刚刚的焦躁烦闷全都在这双眼睛中烟消云散了。
他像是受了蛊惑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倾诉着：“朕很讨厌有人违抗朕说的话。”
陈素并不答话，只是点点头，眼光至始至终也不曾从他身上离开。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默默的听着。陈素从小就性格腼腆不善言辞，总是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别人说。有时候母亲会抱着她诉说对父亲的思念之情，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母亲，每次就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希望能给予母亲一些安慰和鼓励。
“朕从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想，以后要当一个好皇帝。”
“为什么总有人质疑朕的想法？朕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好多事却也身不由己。”
说完这几句前后完全没有联系的话之后，李昭和握住陈素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复闷声开口说道：“有时候朕也会担心，自己想做的事做不成。”
陈素想了想，肯定的说道：“您一直都是好皇帝。想做的事必然也能做成。”
窗外夕阳已经落山，太阳留下的最后一丝光芒也被黛青色的天空淹没。暖阁内只掌了一盏灯，李昭和抿唇看着陈素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这句话是奉承还是真心。陈素注意到他突然变严肃的神情，以为他是又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便对他浅浅一笑。
李昭和觉得胸腔里砰的炸响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满的像是要溢出来。明明屋中如豆的烛火照不亮一片昏暗的暖阁，他却像是被和煦的春//光包裹在一片光明里。找不出任何语句来勾勒描摹这种二十三年来不曾有过的感受。半晌，他捏了捏陈素的手，说道：“你早些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李昭和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长乐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