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菡遥从镜奁里选了一只银花筒嵌珊瑚发簪，斜插入发髻。镜中的人星眸皓齿，眉目如画。
“小主这样打扮极好，韦贤妃喜穿蓝色，偏爱玳瑁和玛瑙首饰。宜贵嫔一向低调，平日里的打扮多是清新素雅的，丽容华好珠翠。今日是小主第一次拜见各位娘娘，打扮的素净平常些总是挑不出错的。”
“姑姑有心了。”
“小主叫奴婢流华就是了。”
昨日赵炜宣旨走后不久尚宫局的人就到了，引着卫嫚儿和陈菡遥分别搬去了长信宫主殿漪兰殿和东配殿的飞羽堂。另外各赐了四名太监，六名宫女。流华就是东配殿的掌室姑姑，从前是伺候先帝恭仪太嫔的，太嫔死后，便被调到了长信宫。她性子忠厚沉稳，陈菡遥对她很是满意。
“绿珠，外头怎么这般热闹？”
“小姐忘了，惠嫔昨夜侍寝。今儿一大早圣旨就下来，升了惠嫔小主为芳仪，各宫娘娘都送了好些赏赐过来呢。”绿珠扁了扁嘴，为陈菡遥戴上一对红珊瑚耳饰。
启明帝大胜后，卫国归顺助凉国灭楚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六宫之中的妃嫔都不大瞧得起卫嫚儿和陈菡遥的身份，昨日晋封旨意下来后除了赵炜带来的那些赏赐，六宫之中就只有章台宫的容淑媛派身边的丫头来送了贺礼，并传了话说自己身体不好，卫嫚儿和陈菡遥就不必前来请安了。从前在卫国，陈菡遥在哪里都是被众人宠着惯着的，何曾被如此轻慢对待过。现在从云端猛地掉到地底，绿珠心里总是为自己主子不平。
陈菡遥面露喜色，忙说：“倒是我疏忽了，你快去把临行前爹爹给我的那对雕着芙蓉桂花的玛瑙如意找出来，咱们先去给嫚儿贺喜。”
绿珠不情不愿的小声嘟囔着：“惠嫔小主的相貌只算清秀，哪能和小姐比，皇上怎得先宠幸了她？也不知惠嫔小主一大早收了那么些赏赐，漪兰殿可还装得下吗。”
陈菡遥站起身斥责道：“绿珠，谁教你说了这般混账的话！”
绿珠自小在陈家伺候，陈菡遥待她十分宽厚，这样的呵斥还是第一次，她慌忙跪下来解释道：“小主息怒，奴婢只是替小主鸣不平。”
陈菡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绿珠，嫚儿的位份比我高，身份也比我尊贵，皇上宠幸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昨日流华的话你也听到了，在这偌大的凉宫中，哪个不是人心隔肚皮的？我能相信的人除了你也就只有嫚儿，你这样说若被嫚儿听到，岂不是要与我生分了？”
一旁的流华也开口：“这样的话，姑娘以后可万万不敢再说了，宫中位份高一级便能压人一头，在这宫里处处都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这话倘若被人听了去，不但会害了姑娘，更是会害了小主的。”
“奴婢知错了，以后断不会再说了。”绿珠垂着脑袋点头，绞着手中的手帕。
陈菡遥脸色这才缓了下来，说道：“起来吧，再让我听到这话，并定要重重责罚你！”
绿珠连声诺诺的答了是，起身去库房寻那对如意。陈菡遥看着她的背影，面露担忧的神色。一旁的流华看出了她的心思，劝道：“小主，绿珠姑娘是个聪明懂事的，您不必太担心了。”
陈菡遥转身面向着流华，语气温和的说道：“绿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她不比你在宫中日子久，明白事理，你是个稳重老实的人，年龄又长我不少，我心中自然是敬你的，你办事我也是十二个放心。这飞羽堂的大小杂事，平日里还要劳烦你和方公公料理了。”
这一番话说完，流华的神色里满是感激。她恳切的回答道：“小主这么说真是折杀奴婢了，能被指来伺候小主，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必定会尽心竭力。”
陈菡遥含笑点了头，又赏了流华一对金丝虾须镯。待绿珠找来了如意，方让流华为她披上一件绣着云纹的锦缎披风，由绿珠搀着向漪兰殿走去。
长信宫并不算大，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坐落在御花园西侧，东西配殿间是一个小花园，绕过花园，便能看到主殿漪兰殿，沿着走廊绕至殿前，只见两侧种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殿前的过廊上摆着一盆盆开的正好的紫红色雪珠红梅。匙环如一朵朵梅花花蕾初开，清香沁人。
“菡遥姐姐，我正要去你宫中寻你呢，你便来了！”卫嫚儿听到小太监的通报就惊喜的跑了出来，迎面便遇到了陈菡遥。
“臣妾见过惠芳仪，惠芳仪安好。”
陈菡遥福身行礼手臂被卫嫚儿拖住：“姐姐莫不是与我生分了？你我姐妹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陈菡遥道：“你我虽然是姐妹，可是礼不可废。”说罢又行了礼，这才拉着卫嫚儿细细打量她。
卫嫚儿今天穿了一件丁香色的罗裙，上衣是茄花色褂衫，腰间系着玫瑰紫的束带，外披着一件对襟罩衣。乌黑的长发绾成随云髻。发间插了一支金镶蓝宝石花首钗，此外只簪了一朵绢花做点缀。脸上薄施粉黛，透着初为人妇的娇羞情态。这情态倒让原本只算清秀可人的卫嫚儿显得娇媚异常，让陈菡遥看的有些挪不开眼。
“我脸上可是有花？姐姐怎么一直盯着看。”
陈菡遥这才觉得有些失礼，挪开了视线，打趣道：“都已为人妇了，还是如此调皮。嫚儿你得到皇上垂青，我可是来给你贺喜的！”说着，示意身后的绿珠将手中的锦盒交给卫嫚儿身后的清秋。
听到这话，卫嫚儿的脸上飞上两朵红云，低下头抿着唇，嘴角却透着笑意。娇嗔道：“姐姐怎么一大早就来取笑我。”
陈菡遥看到她这幅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中有些明了，笑意更浓：“姐姐哪里是取笑你，看嫚儿的样子，咱们皇上定是嫚儿的良人了。”
卫嫚儿抬起头，她的双眸亮的像是子夜中的星辰，她认真的说道：“菡遥姐姐，我从乐陵到洛京这一路想了好多，最开始是极不情愿的，可是后来想想，皇上是真龙天子，年少有为，难道还配不上我这样一个亡国郡主吗？事到如今，我早已想开了，既然已经进了凉宫，皇上就是我的依仗，我的夫君，也是我的良人。能陪伴自己的夫君，我自然是很开心的。”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下一刻，眼睛又黯淡了下去，喃喃着：“哪怕这夫君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也是真心欢喜的。”
陈菡遥感到喉咙中有些干涩的发不出声音来。卫嫚儿是卫锡唯一的女儿，自小极受宠爱，自然就养成了她天真烂漫的性格。帝王薄情这样的话，陈菡遥实在不忍心对她说出口。便转了话题说道：“嫚儿，按照规矩我们昨天受了册封便应该去拜见各宫妃嫔的，可是因迁宫、夜宴耽误了，我正要去向贤妃娘娘请安，你可要和我一同去？”
卫嫚儿笑着道：“我也正有此意，一个人去难免胆怯，能和姐姐结伴同行，倒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便出了长信宫，一同上了停在门口的宫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轿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甘泉宫到，请陈良媛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掀起了帘子，方全江走上伸出手搀扶陈菡遥，另一边卫嫚儿已经走下轿子在一旁等着她了。一路进到景福殿，殿中几个妃嫔依次坐着，肃然无声。
陈菡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素，她身边跟着一个圆脸的宫女，小宫女看起来年龄不大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她穿了藕色的诃子，浅碧色襦裙，天水碧纱披帛，梳着十字髻，以一把银质镶绿松石发梳饰于发间。
七年前，十岁的陈菡遥第一次见到被父亲领回陈府的陈素，那年陈素只有九岁，穿的还不如陈府烧火的丫头，可寒酸狼狈的外表丝毫影响不了她拥有惊人美貌的事实。陈菡遥从第一眼见到她便不喜欢她，大概是因为即使陈素从小到大都是静静的站在一旁不受重视的那个，可是只要陈素在的地方，她的身姿就能让在场的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
只听见一阵脚步夹杂着环佩叮响，韦贤妃被簇拥着坐上了正中还空着的座位。众人赶忙站起了身行礼，韦贤妃也不说话，接过身边宫女递过来的茶杯，意态闲闲的用杯盖撇了撇茶末，轻啜了一口，方才笑着对众人道：“各位妹妹快别站着了，知棋，还不给妹妹们看茶？”
众人这才起敢坐下，卫嫚儿和陈菡遥依着位分坐在西侧，陈素则坐在东侧的末尾。
陈菡遥飞快的扫了眼上座的韦贤妃，只见她穿着一件宝蓝色金丝孔雀绣纹鸾尾曳地长裙，三千青丝高绾成灵蛇髻，沿着发髻插了六只玳瑁簪，发髻与发根之间插了一支金累丝嵌红玛瑙步摇。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向上飞起，眼波中带着说不出的妩媚。果然是雍容华贵，明艳动人。
韦贤妃是司空韦旭尧的小女儿，在启明帝登基之初入宫，颇得启明帝喜爱，可以说是宠冠六宫。而她的父亲韦司空位高权重，因此只待怀上龙嗣便封贤妃为后这样的传言在宫中流传颇广。
“倒是多了几张新面孔，想必是卫郡来的妹妹们了。”韦贤妃特意在卫郡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卫嫚儿，陈菡遥和陈素三人再次站起身行礼。口中道：
“臣妾芳仪卫嫚儿。”“臣妾良媛陈菡遥。”“臣妾美人陈素参见贤妃娘娘，愿娘娘安好。”
忽听到杯盏打碎的声音，韦贤妃下首的宜贵嫔惊呼道：“你这笨手笨脚的东西，连茶杯都端不好？”身边给她奉茶的小宫女花容失色的扑通跪在地上央求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未等娘娘拿稳就松了手，娘娘饶命啊。”
宜贵嫔的大丫头曦月赶忙拿帕子为她擦拭着衣裙上溅到的水渍，口中骂道：“顶撞了娘娘还敢狡辩，做事时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竟这般不仔细，若是烫伤了娘娘，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韦贤妃看也不看底下跪在地上不住求饶的小宫女，只是笑着娇声说道：“宜妹妹别气了，知棋，还不把她拖下去打五十大板？记得让下面的人都在一旁看着，打完要是还有一口气在就丢到永巷去，若是断了气直接抬了扔到乱葬岗埋了就是。也好让不懂规矩的人看看，做事不仔细拎不清身份的奴才都是什么下场。”五十大板哪里是寻常宫女能承受得了的，只怕板子没打完，小命就丢掉了。
说完这番话，韦贤妃似乎才想起半蹲着给自己行礼的三人，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免了礼，道：“刚刚教训奴才，倒把妹妹们忘了。妹妹们姿色过人，难怪连皇上都称赞卫郡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呢。”
卫嫚儿被刚才的一幕吓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险些瘫倒在地。一旁的陈真手脚冰凉，双腿打颤。陈菡遥强压下心中的惊恐答道：“贤妃娘娘花容月貌，才是宠冠六宫无人能及。”
韦贤妃看到她们这幅样子，轻笑一声：“这位妹妹嘴倒是甜。越杭陈家出美人，本宫也是听说过的。良媛妹妹和这位美人妹妹同姓，想必还是姐妹呢吧？”
陈菡遥猛地想到流华曾提醒自己韦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当今贤妃娘娘乃是韦司空的小妾所生，虽然韦司空宠爱幼女，可终究是庶出的身份。不敢多言，只是回答道：“陈美人是臣妾的二妹。”
韦贤妃道：“还真是姐妹呢，只是良媛倒比不上陈美人风姿绰约。在这宫里还有嫡亲的姐妹相陪，良媛可要好好珍惜这份姐妹情谊呀。”说罢嫣然一笑，不再看她们，侧过头去与一旁满头珠翠的丽容华闲聊。
在座的几个妃嫔听到这话皆用帕子掩着嘴低笑。陈菡遥自然也听出了韦贤妃话中带刺，讽刺她样貌不如陈素，心中不忿却不敢显露，只是装作不懂的样子，接着拜见其他妃嫔。贤妃之下是她的心腹宜贵嫔和丽容华。宜贵嫔许俪颜，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个妃嫔，她的资历是全宫上下最老的，启明帝登基后便封了婕妤，后来她为启明帝生下了长女又晋了贵嫔。宜贵嫔并不受启明帝宠爱，连带着公主也不受待见，生下来已经快两岁了，竟连个封号都没有。贤妃入宫不久得宠后便依附了贤妃，以求生存。丽容华郭念是韦夫人哥哥的女儿，一年前选秀时被选入后///宫，算是韦贤妃的表妹。进宫后一路由贤妃悉心培植提拔上来，在皇帝面前也算有几分宠爱。三人不敢怠慢一一拜见了，还有两个是位分不高的妃嫔庄小仪和崔美人，三人按照规矩和她们彼此见了礼。这才辞别了贤妃离开甘泉宫。
出了甘泉宫的宫门，卫嫚儿邀了陈菡遥一同散步，说是不曾看过北国秋冬之景，要细细看看。陈素并没有和她们同行，行了礼就带着侍女独自离去了。
卫嫚儿命令下人们远远跟着，嘴上说着看景，可是二人心中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停留，均是快步向前走着。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卫嫚儿才放缓了步子，呼哧的喘着气：“菡遥姐姐，刚才贤妃娘娘的话你莫要生气。”
陈菡遥又怒又怕，脸微微有些涨红，手中的帕子已经捏成了一团。她声音冷冷地道：“贤妃娘娘说的是实情，而且我怎敢同她生气？”
卫嫚儿又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除了身后远远跟着的侍女再无他人之后，捂住胸口说道：“刚刚贤妃娘娘可吓死我了，那小宫女不过是打翻了茶盏，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一句话便要了那宫女的性命。”
陈菡遥担忧的说道：“宜贵嫔刚才怕是配合着贤妃娘娘演戏呢，贤妃娘娘刚刚话有所指，又屡次提到卫郡，怕是警告我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别做出出格的事。”
听了陈菡遥的话，卫嫚儿本已经有些血色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踉跄两步竟然栽倒在地上，颤声低呼：“既然瞧不起我们，今早怎么还派人送了不少赏赐到漪兰殿，贤妃娘娘到底是什么用意？菡遥姐姐，我好怕。”
陈菡遥赶忙扶起她，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自己尚且参不透，怎么能去安抚卫嫚儿呢？她眼中露出些疑惑深色，长叹一口气道：“我也猜不透她是怎么一个想法，后//宫纷传贤妃专宠，六宫之内无人敢掖其锋，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手段如此狠辣，我们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二人听着耳边秋风卷着枯叶发出的簌簌声，久久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