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已是中午,村子里的运煤战负责人是个沉默寡言的胖子,他虽然对人冷淡,但从不会克扣少年的工钱。拿着沉甸甸的一元,少年如释重负,向家走去。
村里人都看不起少年,家穷、人傻、干苦活,没人愿意正眼瞧他一眼,更不用说伸出援助之手。少年低着头,绕了最远的路回家,因为那条路上人少,他不想让人看到他。被人嫌弃,久而久之就会自暴自弃,如果别人讨厌他,他就尽量不出现众人的视线里。
一开家门,一撮灰尘从屋顶上掉下来,打得他睁不开眼,旋即母亲的咳嗽声传入耳中,听着比昨天更严重了。揉揉眼睛,勉强看清东西,少年干着嗓子大叫道:“妈!我回来了!”
房里只有两个屋子,一个厨房,一个卧室,因为没有厕所,三急时只能去公共茅房。母亲身患肺病,不易走动,所以无奈床边放了一个面盆,一走进屋子,恶臭扑鼻。少年放下篓子,走到母亲床前,动情地说道:“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妈……咳、咳……”面容枯槁的女人虚弱地说道,“好多了……”
“妈,你坚持一会,明天我就把顾大夫请来,你的病就会好啦。”
“好……咳……妈……一定……”
“妈,你别说话了。”少年心疼道,“我去做饭了。”
少年退出屋子,走在客厅,拎起地上的一个布袋,取出三个干玉米,每一个都冻得跟棍子似的。少年想找一点热水来,把干玉米弄热再吃。
“去魏**那借一点吧。”
魏**住在他家的隔壁,四十岁丧偶,幸好针线活不错,勉强以此为生。相似的经历让魏**和少年的母亲同病相怜,魏**时常过来看望少年的母亲,两家关系一向不错。
少年蹑手蹑脚地关上家门,直奔魏**的房子,敲门了好一阵,里面也没有动静。“出去了吗?”少年十分失落,如果魏**不在家,那干玉米怎么热了吃呢。“她耳朵不好,可能是没听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少年绕到房子后面,他知道,魏**的家有个后门,而她不喜欢后门,就当它不存在。后门上有一个小洞,估计是白蚁蛀的。少年从洞里外屋子看,搜寻着魏**的身影。
然而,他确实看到了魏**,她正在床上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啊……嗯……啊……”
每一声,少年都听得格外刺耳,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加速,脸也通红得像个苹果。他隐隐觉得,那个大汉,很像村长小女儿的丈夫……
最终,少年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急忙把门关上,好像在躲什么妖魔鬼怪。他趴在门上大口穿着粗气,想起刚才香艳的画面,少年的心里火烧火燎的。
深吸一口气,少年把干玉米塞进衣服里,贴在胸膛上,用体温来温暖它。
这个时候,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体温被渐渐抽走,少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即使在屋子里,还是冰寒刺骨,少年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被冻死了,又挣扎着不让大脑停滞。他逼迫自己多想点事情,比如陈大力的玉米地今天的收成特别好,把这一批烂玉米卖给少年时便宜了不少;比如经过学堂时听到教书先生提到“不凡”两个字,少年很兴奋,因为这是自己的名字。他唯一会写,就是这三个字——许不凡,横平竖直,撇弯上勾,一笔一划,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写了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本。他很怕由于长时间没人叫,连自己都遗忘了自己。
教书先生解释道,“不凡”这两个字是有大文章的,与人不同,还不是不凡,要有别人没有的本领,才是真正的不凡!
想着想着,少年咯咯笑了起来,胸口的干玉米,也温暖了许多。
十四岁的少年,本该是花样年华,在学堂里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识,图个好前程。而许不凡能看到的未来,只有黑乎乎的煤矿洞。由于年龄小,没什么力气,煤工头不要他,他再三地求,煤工头才答应了个运送食物和煤矿的活儿,而且工钱给得跟许不凡一样瘦。等到了十六岁,许不凡就要跟村里最低级、最下贱的村民一样,去煤矿洞里做矿工。他期待着十六岁的到来,因为到那个时候,每天赚的就能多一些了。
照顾母亲吃饭休息后,少年继续背着篓子,走去山里,运送黑煤。
下午的天气好了一些,风刮得没那么猛,温度也升了几度,呵出一口气在手上,白雾里还带着点暖儿,不像早晨一样,一张口就成了寒气。少年依旧是一件单衣,一条单裤,背着篓子。经过快递室时,发现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从村民的零言碎语中听出来,原来是有了村长的急件,急件里有两个信封,一个装着信,一个装着钱。一位走出白水村的大学生在城市里发了家,想要回报村里,所以捐了点钱,用来修个路什么的。
“这李伢子真有出息!”
“这一出手就是一万,啧啧,要是我多少年才能赚到哩!”
“信里有说李伢子有对象没?我家闺女可水灵了……”
一万块?
少年羡慕地吞了口口水,默默地走开了。
双腿微微发颤,肩头似乎也有千斤重,少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而这激动和自己并无关系。去城市,就有一万块寄回村子?这一万块不要寄,自己用着,也够享好多年的福了!
少年的心里萌发了一个幻想,他也有了钱,把母亲的病治好了,住在豪华舒适的大房子里,身边三五个美女左拥右抱,身后一群佣人听候指挥。每个人对他说话都是低眉顺眼的,违抗他的意思就要吃惩罚,无论怎么哀求,他都无动于衷……
心被拨动,到达煤矿站的时候,比平时晚了半小时。
“**的迟到了!”煤工头暴怒道,还没等少年说话,连珠炮似的说道,“这次只能给你二块五!”
“啊,不行!”少年不知从哪得到了勇气,奋起反抗道。
煤工头斜着眼睛盯着少年,伸出了拳头,威胁道:“你姑爷爷的说什么呢!”
少年委屈地憋着嘴,声音越来越弱:“说好的,三块……”
“三块你个扒拉!”
煤工头一拳揍过来,把少年打倒在地,从裤袋里甩出两个钢镚,用手指一弹,打在少年的脸上。
“记好了,这还是大爷赏给你的!”煤工头骂完,没事人似的走回了煤洞。
少年无力地瘫在地上,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为了不让自己晕过去,他从衣袋里取出烟屁股,放在干涩的嘴唇上吸了一口。
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会第一次被煤工头打,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煤工头心情好时就骂几句,心情不好时就拳打脚踢,只当他是个不会反抗的废物。然而,打别人的话,自己的手疼,时间一长,煤工头在没什么事儿时就懒得动手了,像现在这么一拳,煤工头就没使出十成的力气,所以瘦弱的少年没有一下子晕倒。
不知沉迷了多久,少年从地上坐起来,拍了拍迷糊的大脑,视线恢复到四周的景物。
而四周的景物,怎么会有变化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少年的生活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此刻,少年的命运,却被改写了。
脚步声,从煤矿洞里,一步一步地传出来,少年怕煤工头出来继续欺负他,赶紧从地上站起来。脚上的冻疮突然刺了一下,少年跌坐在地上,翻开布鞋的鞋底,里面已有一大块血污。
少年又试着站起来,可是脚底上肝肠寸断地疼,一疼就一股血涌,暖了暖单裤里的腿,恢复了些知觉。这样不好,知觉一有,就感觉到天寒地冻的冷,少年只好不动,呆呆坐在地上。
人已经走到煤矿洞外,少年认识他,是煤矿工周老汉,是村里的一位鳏夫。少年疑惑,周老汉不在里面挖煤,出来干什么?工作的时间出来悠闲,可是会被煤工头打成残废的。
周老汉看向少年,少年打了一个寒颤,周老汉的眼神里一点生气都没有,嘴唇发白,就像个活死人。
“周……周……”
少年吓得舌头打绕,没有任何头绪,周老汉就像饿狼般扑了过来,张牙舞爪,嘴里发出“嘶嘶”的怪声。少年措手不及,被周老汉压在地上,此时周老汉的脸已经扭曲在一起,表情甚是狰狞,一咧嘴露出一排带血的牙齿,阴森森,明晃晃,如刺刀一般,咬上少年的左肩。
“啊!”
少年一愣,旋即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拼命挣扎起来,他抓拽周老汉的头发,拧住周老汉的脖子,腿上还踢着周老汉的命根子,可是周老汉似乎不惧疼痛,一根筋,把所有力气用在牙齿上。少年感觉周老汉的牙齿已经穿过薄薄的皮肉,磕到了骨头,血液跟喷泉一般汩汩流出。
周老汉一甩头,咬掉了少年肩上的一块肉,鲜血溅了一个半圆,洒在泥上、树上、草上,艳丽得惊人,给沉闷的冬日带来了一束跳动的色彩。周老汉咀嚼着嘴里的碎肉,把强健的大腿狠狠夹住少年,不让其逃脱。
“呜呜……周老汉……放过我吧……”
周老汉很快把这点塞牙缝的肉吞下,眼中冒出绿光,看来是更饿了,盯着少年的脖子,随时可能来朵颐一顿。
千钧一发,从煤矿洞里跑出另一人,边跑边大声呼救:“救命啊……僵尸……僵尸来了!”
周老汉被声音吸引,一回头,和那声源面面相觑,跑出来的人吓得尖叫不已,裤子里湿了一大片。少年绝望地看去,声源是煤工头,双眼流着泪,衣服被扯得稀烂。周老汉冷冰冰的脸色上有了一丝火红,抛下少年,向煤工头冲去,煤工头的瞳孔放大了一倍,踉跄地爬起来,玩命地跑起来,在惊慌失措下被一块石头绊倒。周老汉扑在煤工头身上,惨白的手指刺溜一下划过煤工头光滑的后劲,张嘴就是一口。
而少年躺在地上,就像待宰的羔羊,看着另一只羔羊的下场。
他听村里的一位说书先生说过,僵尸这玩意儿,很早就有了。他们没有意识,没有感觉,就是人们常说的行尸走肉。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条——饿,要吃东西。看见人就咬,饿的话就吃,被咬的没被吃的就成为僵尸,到处游荡。要说消灭僵尸的方法,古来说法不一,有说爆头的,有说挖心的,想知道?嘿嘿,去试一试吧!
从被咬的伤口处开始,身体失去知觉,渐渐地大脑的空气似乎被抽光,意识混沌,接着空白。少年最后一次对自己说话,是和死亡有关的遗言。
“我想……回家。”
少年陷入了沉睡。
“撕拉——撕拉——”
“饿——啊——”
“撕拉——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