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捡起地上的烟屁股
落雁市苟安县白水村。
冬风无情,猎猎呼啸,温度低至零下二十几度。白水村地处偏远,比较阴湿,在冬天里,大地就像被冻住一样,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冰棱,路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满眼望去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机。
清晨,谁也不愿意起床,被子只露一个角,就要大片冷空气趁虚而入,搞得人直打哆嗦。可是,人没法一辈子呆在床上,得工作,得赚钱,得养家。村民们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衣,戴着帽子、手套、耳套,把自己包成粽子,以抵御可怕的严寒。
刘老叔走出屋子,被冷风实打实地拍了一下,驼背的身子差点被吹飞,“哎,今天怎么这么冷!比昨儿个还要冷了好多个度!”刘老叔缩着脖子,关上了门。“要不是村长说最近几天有个急件,叫我时刻注意着,我才不会在这么大清早出门呢!”
村子不大,就八千多平方米,有一百多家住户。房子乱七八糟地挨挤着,人口增长,只多不减。有时开个窗就能撞上别家的空调,有时泼下洗菜水就浇灭了邻家的灶台,房子与房子间摩擦不断,一天听不到叫骂声都是稀奇的。
在村口,有唯一一家快递室,是村长集资建设的,说是白水村的门面。不过,村子里的人都喜爱安稳日子,走出村去的没几个。快递室平时冷冷清清,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无人打理,右边一只被直接冻出一条大裂缝,左边一只头上挂着一张擦脚布。刘老叔快步走到快递室,在贴着去年春联的门上敲了敲:“吴大条!吴大条!”叫了六遍,门里还是没动静,刘老叔打了一个寒颤,在心里骂着龟儿子,又走到房子边上,在窗子上边敲边喊道:“吴大条!睡死了?我是刘老叔,帮村长来问有没有急件的!”
咚咚咚咚,连绵不绝,在窗子里传出一个烦躁的糙声:“没有!”
刘老叔在窗玻璃上淬了一口,恨恨地走开了。村子里静悄悄,好像就只有他一个活人,刘老叔胆子不大,莫名有点害怕,加快了脚步。在一个房子的转角,一个黑黝黝的人头把刘老叔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妈呀!”
刘老叔的帽子被自己的惊声尖叫吓掉,露出了光秃秃的大头,屋顶的碎冰似乎被刘老叔吵醒,抛下一堆冷冰冰的冰渣子,钻进刘老叔的领口里。“冷,好冷!”刘老叔被冻得上蹿下跳,咬紧假牙,用体温把冰渣子融化了。
“啊!鬼!”刘老叔后退数步,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这哪是鬼,明明是个人啊?
油腻的齐肩短发,满脸的黑煤渣,脏衣衣的单衣和单裤,风一吹,脚脖子在单裤下瑟瑟发抖,布鞋前端也破了个大洞,寒风呼呼地灌了进去。少年背着好大一篓子的干玉米,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
“我说你个小兔崽子,大清早的怎么出来吓人的?”刘老叔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没好气地说道。
少年没有回话,低下头看着地面,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
周围死寂一片,刘老叔本想发作,却觉得背后凉凉的,吓得不轻。碰到这个黑孩子,真像碰到了瘟神!刘老叔用目光剜了少年一眼,可惜少年骨瘦如柴,根本剜不出肉汁。
“下次走路当心点!”刘老叔扔下一句,兀自走开了。
少年挺挺僵直的后背,抖抖肩上的背篓,艰难地迈开步子,每走一步,都痛苦地咧一咧嘴。脚上的冻疮又在疼了,而且是钻心的那种又痒又麻又痛又刺,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他刚出门不久,身上还有点热气,等一会手脚被冻住了,就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痛了。
一步一步,走过快递室,走出村子,走在荒凉的田垄,走向高耸的大山。一万零三十步、一万零二十九步……他倒数着,这样有点盼头,等数到零了,就到达山里的煤矿站了。这一筐干玉米,能卖三块钱呢,再送一筐煤回村子,又有一块了。想到这里,少年嘿嘿地笑了。
昨天的八块钱,加今天的八块钱,有十六块,总算可以请来村子唯一一位医生,给母亲看看肺病了。如果还能有剩下,就去邻居王大妈家换半个馒头,面粉的味道,都已经忘记了。
少年重复着脚下机械的动作,缓慢地走着,太阳已经升到天空顶端,微弱的温暖将鼻子上的冰霜带走,吱嘎作响的膝盖也不做声了,只有肚子在咕咕叫,他早就习惯了。等饿过了头,就不饿了。
农田开始热闹的时候,他已经走进大山了。
煤矿站设在半山腰,要去那里,一半走石阶,一半走山路。挺拔苍劲的老松树见证了这位少年日渐枯萎的身影,风吹雨打的山石磨灭了少年的年轻和梦想。自少年记事以来,记忆里似乎就只有一件事——不管什么,我都做,我要钱,我要照顾母亲。至于父亲,他没有任何印象,据说自己做着掏粪工的的父亲在二十五岁时,被一道闪电劈中而亡。
在少年心中,本有些记恨和埋怨。记恨在老天为什么不公,把父亲劈死,埋怨在自己的出身如此低贱,受尽嘲笑和虐待。不过,渐渐地,他麻木了,如果下一秒死神站在他的面前,他可能会毫无抵抗地跟他走……
六点起床,九点到达煤矿站,煤工头在一个黑洞外面抽烟,烟雾的香味让少年直流口水。“怎么,也想来一口?”煤工头挑衅地说着,少年赶紧缩回头,把筐子放下,低头说道:“三块。”
“这鬼玉米,真是越来越差了!”煤工头随手抓起一根干玉米,厌恶地说道,一边叼着烟,一边咧开龅牙咬了一口,“这么硬,能吃啊?”
少年不说话。
“两块八,不能再多了!”煤工头用力把最后的玉米粒吐到地上。少年呆呆望着被咬烂的玉米粒,心里堵得慌。
煤工头见少年没反应,推了他一下:“怎么,哑巴了?”从裤兜里挖出一叠肮脏不堪的零钞,抽出两张一块,又捡出九个一毛的钢镚,塞给少年。少年无力道:“三块……”
煤工头瞪了他一眼,接着把吸剩下的烟屁股赌进少年的嘴里,少年冷不丁吸了一口,头脑顿时胀痛,喉咙里有说不清的异样感觉,胸口涌上一股酸水。少年剧烈咳嗽起来,烟屁股掉到地上。
“嘿嘿,怎么样,舒服吧?”煤工头眉飞色舞道,“那口烟就算补你一毛!”又指着不远处一地的黑煤,“把这些背回去,老样子,下次来了再结!”
少年忍住满眼的泪花,颤抖着把两块八收回单衣上的口袋,默默走向煤堆,老实地把黑煤捡到筐子里。
吸了那口烟,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了点劲儿,少年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这时他惨白的脸颊上竟带了点红。不一会儿,他就熟练地捡完黑煤,背在肩上,往回走去。
“瞧你那逆来顺受的样!”煤工头不屑骂了一句,转身走回了煤洞。
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战战兢兢地往后看,发现煤工头已没了影儿,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捡起地上的烟屁股,如获珍宝地塞进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