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这一段诗句,单表炼透元神紫府,开辟泥丸宫之奥秘。凡人五觉蒙蔽,六识封存,永难挣脱天地网罗,任你文韬武略,天下共主,百十年后也是黄土一抔。
因此有人念念不忘长生,或炼丹炼药,或服气吐纳,或吞食血肉,所求者不过多活些年月,贪恋红尘浊世。
纵览武功秘籍,多能与医书药经联系起来,无论是点穴打穴,练气明心,真元通脉,皆有关联。
下品武学,练之只能打熬力气,强身健体,可使人身轻如燕,飞檐走壁,未必能益寿延年。
更有甚者,剑走偏锋,脱离本源,专练某一类能力。譬如内气走肺腑成庚金剑气、过肝脏化青木掌力、通心房作离火拳术,虽得一时威风,把身躯当作火药库、刀枪架,日久势必凋敝,衰坏不堪。
按照正统路数,先存空观想焕发内气,再将气由丹田生根,蔓延四肢百骸,而后回转五脏六腑,温养躯体,以此提拔自身,求个永保青春,长生久视。
佛教将人体视为渡世之宝筏,有朝一日能登彼岸,即可弃之如臭皮囊,是以佛教武学炼体为辅,炼神为主,讲究精神超脱。
道教更谙天人合一,主修身与意合,意与天合,只求今生璀璨,不期来世享福。精神是舵手,肉身乃坚船,横渡汪洋,务必精气神合一,方能证道。
十一月八,夜。
风冷如刀,刮过窗沿,呼啸一声,带走房间内残留尿骚味,将冰冷刺骨送进暖阁,徒然降低温度。
何志武盘膝坐着,衣着单薄,全然不惧寒风。他随手一指打发了云岭居士等人后,忽觉泥丸宫异动,福至心灵,继而运功打坐。
神照内视己身,只见青芜色真元遍布周身,下抵足底涌泉,上达脊髓任督,内烘五脏六腑养元,外附十万毛孔启灵。
彼时此刻,就有一缕尘埃加身,他亦能知晓,如有人背后偷袭,还未出招,只凭外泄杀气,他也能在刹那间作出反应。
那真元在体内流淌涌动,恍若火山沉寂,犹如暗潮滚滚。只要他一个念动,顷刻间,熔岩喷发,浪潮翻天,必将眼前一切撕成碎片。
他的心神顺着尾脊,经过玉枕,拂掠天门,直到紫府外,迷迷蒙蒙重雾间,一座宫邸伫立天外。
如将泥丸宫比作殿宇碉楼,只看宫外:七彩祥云飘飘,五色霞光翟翟,云层上,似有游龙舞凤交缠,霞光中,恍见孔雀金鸾献艺。
殿前:琴箫合奏,琵瑟交鸣,琴箫合奏,弦来弦往回甘霖,琵瑟交鸣,音高音低绕梁柱。
疑是九天仙阙,不见仙男仙女驾祥云,恍如金章玉案,哪闻文官武将列班朝?原来眉心幻化一点灵气,充作斗牛兜率银殿云宫。
一片笙箫管乐之中,祥瑞纷呈现下,缓缓浮出一座宫殿。不看它怎样巍峨,但有磅礴大气,不见它刁斗森严壁垒,只是道体天成端肃。
正大门下,九排丁卯银闪闪,四边框架金灿灿,两扇门户,未合严实,开了一条缝隙,无边神光透出,诱得神魂饥渴。
何志武心有所感,元神透着门缝穿去,骤感身上一轻,跳出沉重躯壳,神识无托无凭飘荡空中,受尽冷风吹拂。
他向下看去,肉身仍然端坐塌上,没了呼吸,心跳甚微,已然进入一种龟息假死状态。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闭气屏息状态下,至多两个时辰,血液没有氧气供给循环,体内组织便一步步遭到损坏,那时假死也变真死。
之前他翻阅典籍时曾读到,元神炼化后,有种种妙用,内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夜游与日游。
元神薄弱的,犹如孤魂野鬼,不能白天出现,恐被太阳真气灼化,届时真个死得通透,兵解转世也不能得。只可夜间出游身躯,因此称为夜游。
元神稍强的,一似寒水冻冰,虽还怕太昊真气拂照,但能多坚持片刻,可以白天出窍行走,遂称日游。
只有元神完全炼透时,可以不依托躯体存活,与真人无异,那时有肉身无肉身已无关紧要,就叫做超脱本身,褪去凡胎,能登彼岸。
他的元神始出,借着体内真元反哺,那虚无面孔逐渐凝实,显出他本来面目。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四肢躯干,活像一张面具浮空。
结实面目后,虚无中阴冷空乏的感觉慢慢消失,转而来的是一种如鱼得水的畅快。仿佛真是是假,元神才真,有一种卸下甲胄的轻松快活。
他目光瞧向房门,心中刚有漂浮过去的念头,眨眼间元神已掣至门口,真个是快如光电,疾若流星。
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在牵动元神,在太湖城西南方位,远近不知,他转瞬间就想到自己在左冷禅身上留下的暗手,如料不差,应当是本源真元相互之间的羁绊。
左冷禅这条线放出去那么久,也是时候收回来了。他有心试试元神遁速,为避免离开时肉身被毁,阴沟翻船,便先回归躯体,找个地方藏身。
只看流光一闪,神识无挂无碍进入眉心,重新掌握这具身体,他只觉得灵魂被层层血肉筋膜包裹,颇有些举步维艰的晦涩感。
那不过是方才他脱开束缚,暂得自由的对比下产生的错觉,相比较于元神状态的飘飘欲仙,有肉身时却是诸多不便。
他站起身,略微活动一下,握拳凝实的有力感方才回来,也不怠慢,就从窗口跃下,纵去十七八丈远,三跳两转,便出了太湖城,去到荒郊野岭。
在密林中找到树冠掩身,呼吸间入了定后,元神轻车熟路脱离紫府,飘出林子。
此时他的元神或者叫阴神更为合适,乘着夜风,踩住气流扶摇直上,真有股出入青冥的逍遥。
过得片刻,不知升到多高,入目所及,底下高山缩小如蚁,奔腾河流束紧如带,人复不见人,屋也没有屋。
抬头去,云层只在眉眼间,雪花落在面皮上,还未下到城池,已然化了。向云深处张望,只看银蛇乱舞,雷光霹雳,道道闷雷炸响。
他莫名有些惊竦,好比老鼠碰到猫儿,鸡仔遇着雄鹰,源于本能的恐惧止不住蔓延开来,恍若天敌在眼前,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他哪敢久留,降下云层,回乘气流,顺着心头指引,御风行去,一路翻山越岭,过崖穿峰,转眼去到天边。
但行不知多久,心中感觉愈来愈烈,最后停留在两座雄山之间,半空看去,只见两山如同人之双耳并排,左右轮廓一般无二,真乃鬼斧神工,足见造化之奇。
他向山中飞遁,投入一条深涧之中,撞穿白云浓雾阻扰,立见一围村寨建在当间,寨中火把依稀明亮,屋内人声低低呢喃。
何志武恶趣横生,飞到箭塔望哨处,塔中有两个值夜寨众把关,深山里面,又没敌人,他只把弓丢一旁,撒开了怀吃酒划拳。
他把一张阎浮面孔穿透桌面,摆在二人中间,那两个寨众竟然视而不见,兀自饮酒作乐。
何志武暗付,元神显化,目不能视,是我凝形不足,还是他们肉眼凡胎不能得见,尤未可知。也罢,多找个人试验一试。
他就飘飘荡荡,飘到正中间左冷禅居所,其时夜深,左冷禅打了一盆热水洗脸,已要就寝了。
神魄无视围墙栅栏,径直透过门户,直抵房内,左冷禅洗罢脸,正晾手巾,他叫一声:“左盟主!”
左冷禅悚然一惊,回头道:“何人呼唤?”他只看到空荡房门,哪见人影?又挠头道:“想是近来琐事繁多,出现幻听?”
何志武情知他也是无法看到元神,遂把脸埋入水盆,再呼道:“左盟主,你近前来看一眼。”
左冷禅循声看去,但见水中浮出一张面孔,眼耳口鼻俱全,声声叫唤真切,顿时三魂吓走了七魄,头上三盏长明灯险些破灭。
他瑟瑟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敢莫是老夫平生杀孽太重,阎王遣你来寻我索命?”
“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何志武笑道:“你再认真看看我是谁。”
左冷禅胆儿略送了些,打眼观瞧,认出何志武五官模样,心惊道:“阁下这是什么手段?难道是东瀛忍术?”
何志武道:“左盟主问题还多,却不想自身处境,敢不是忘了我的叮咛,没有易筋经,如何自救?”
左冷禅黑脸泛苦,不敢再问,老实道:“老夫已经设计引来少林寺僧人,寺中也安排了内应接侯,只待明天太湖城水陆法会开坛,就是我入寺取经之时。只是还有一点不能确定,易筋经乃少林至典,不知藏在何处。”
何志武道:“易筋经是传承之宝,凡俗岂能瞻仰?我想少林寺内有资格知晓经书藏处的,不超过一掌之数。你若真有心意取经,我可助你一程,而且事后还能消除你身上隐患,不令你日日受真气摧残。”
左冷禅也不是三岁小孩,知道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何志武先前施手打压,以性命威胁自己来取经书,而今又说可以解除隐患,永除痛苦,其收服招揽之意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忠臣良将,既然能委身做东厂鹰犬,也可以给别人卖命,只要出的价钱高,贞操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拜伏道:“只要能解暗疾,恢复功力,此身就卖给尊下,愿侍奉左右,不离不弃,永世相随!”
何志武道:“起来罢,你既心悦诚服,我便先算你是半个人,事成之后,才见你真心。我吩咐,你聆听,明天未时上少林,易筋经所在,我会打发人去告诉你,取到经书后,我要你一把火烧掉藏经阁,再回此处等候通传。”
左冷禅自无不可,应道:“遵命!”
她低头良久,不再听到声音,偷眼从手缝看去,水盆里光敛敛,哪里还有人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