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车之鉴后车师，前人造孽后人殃。年久不知德重，盖棺还遭唾弃，老来奸滑似鬼，跪定青山无悔，任你在世欺瞒，死后永披骂名。
太监是有别于一般男人的特殊群体，不仅在生理上，更在心理上有缺失，进而极大可能变态。
他被抓去阉割后，本应对施刀者恨之入骨，对拘禁自己自由的禁宫皇室视若仇寇。
但他在遭受极端痛苦折磨后，心灵上发生微妙变化，反而对折磨他的强权产生依附心理，甚至趋之若鹜，为之痴迷。最终也成为强权下危害百姓的一员，个中佼佼者不以为耻，反沾沾自喜。
某一些人，虽然身体无恙，但是心理上也跟太监无异。自小被灌输皇权至高无上，伟人不可质疑，因而将一种偏见当作真理，并为维护它迸发出舍生取义的精神。
太监是肉体上的缺陷，他们是认知上的缺失，精神品质的缺德。
这类精神太监是强权的拥趸，独裁之护法，他们负责消灭异样的声音，传播专断独行者的思想，使举国上下只留一个声音，把内部人监视得噤若寒蝉。
外人看来，独裁国度仿佛铁板一块，实则它里面早已腐烂不堪，好比铁桶装着火药，只消一根引线，顷刻间就能把它炸得粉身碎骨。
要做精神太监，只须牢记一条箴言: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
他只要贴在当权者胯下，偶尔也能从民脂民膏中分到一杯羹，把自己装扮得像个人样。
微昏，小雪，天色苍玄，地衣覆白，薄薄冰霜盖在太湖城上，似一层糖衣包裹，晶莹剔透。
住民推开门窗，喜迎入冬第一场雪，光秃秃树杈挂着冰凌，勾斗角屋檐垂下冰锥，栏杆上衣服冻结成甲。
北风从上空拂过，赶走秋意，宣告着寒冬的统治，人们走出门户，把手拢在袖中，缩短了脖子，便连说话的口气，也冷了数分。
走在路上，恍惚置身冰窖，四面八方都是雪亮，天上地下只有一种颜色。这样的天气里，身躯虽然冰冷，心头却是火热。
今天是水陆法会起坛作法的日子，对普通人来说，朱万户的死带来一场热闹的盛会，他死得不错。似乎也终于在他罪恶的人生里做了一件好事。
对于武林人士来讲，借着法会交流同道，有益无损，朱万户死得更好，死得更妙。这座城池但凡还有一点悲伤，估摸只在僧人模棱两可的悲天悯人的念经声里。
雪霜覆盖下，天色总是显得亮白。雄鸡未啼，城郭内已响起敲锣打鼓声、念佛宣号声，声声入耳，唤醒沉睡的人，惹动整霎城池。
那街上，渐渐出现些攒旗摺领，负剑佩刀的人士，相互打着吆喝，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汇集，齐齐涌向法会场地。
他们人里，拽得像大鹅，走路似螃蟹横行的，未必有真才实学，赶路佝偻背，形貌羸弱不堪的，也不定就是弱者。
要说装扮，更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稀奇古怪不罕，正正经经少有。有雪天里敞开胸膛赤着脚的、有骑着青狼招摇过市的、有背着棺材上街的。那脸上神情，或淡漠如雪，或高高在上，或笑不绝口，只是没有一个像常人。
武林人士由来是个模糊不清的称谓，比如好人坏人，从未有固定群体。会武功的拿起锄头就是农夫，有蛮力的抡动铁棒就是凶徒，孰假孰真，哪个本相，何必计较。
三通六巷间牙店酒铺，五邻四舍里铁匠伙夫，也尽张开门脸，扫榻迎客。蒸馒头蒸包子的热气腾腾，炸油条炸面团的香烟滚滚，过早清茶揭佛晓，玉壶杯盏响晨晷。
各家门头上，插花贺冬至。有插一枝傲雪寒梅，有插一束凌霜幽兰，有插一朵风中淡菊，有插一根雨后新竹。枝枝沁香，束束郁馥，朵朵淡雅，根根挺拔。君中四友，落户万家。
大路上，撞将出来一个老者，悬一柄半新不新镔铁剑，穿一领半旧不旧羊皮袄，走一路半醉不醉踉跄步，囔一口半假不真呢喃语。
且看他什么模样？鬓发蓬松，面如枯槁，鬓发蓬松银丝乱，面如枯槁气血衰。两撇胡子八字奸诈，一双招子鼠目寸光，脸长堪比马驹，耳大恍如蒲扇。
真个不丑也奇，不奇也怪。行人中有认得他的，与他道万:“原来是梅山剑客来了，一向久阔，不曾拜访，近来可好？”
他就提着尖细嗓音道:“都好都好，吃得好睡得香。你们武林后辈在这里扎堆，是什么缘由？”
相识的说:“您老是真不知道还是开晚辈玩笑？少林在此作水陆法会，乃左近盛事，同道们借故聚拢探讨武学，顺道也来瞻仰瞻仰正道光彩。”
梅山剑客道:“少林作法会怎么不通知我？想是我淡泊名利，隐居深山，和尚们福缘浅薄，不得来见礼，才漏了我也。”
这人就有些替他汗颜，打着场面话道:“前辈剑术，大家都有耳闻的了，缘何不在仙境静养，却要出山走动？”
“我来这里，实在还有些不情愿的。”梅山剑客哼道:“我乖徒逢春不幸遇险，劫数难逃，人死灯虽灭，还有活人在。做人师父的怎能坐视不理，好赖也要把他后事料理了，才不枉师徒情分一场。因此出山，不想少林竟也开法会，着实撞巧。”
那人哑口笑道:“若不是巧，也没缘分俯仰老前辈尊颜，先就别过，容后再叙。”
那人辞去，梅山剑客被他一番恭维，抖擞精神，好似吃了仙丹一般愉悦，捏着胡子偷笑，于漫漫风烛残年里得到一些宽慰。
他撇开步，路过卖炊饼馒头的铺面，肚里饥肠辘辘，腹中饿虫声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拿了饼子就啃。被店家追问钱时，只管搪塞道:“赊着赊着，月末一道给你结了。”
店家气恼道:“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账。且看你面生得紧，没担没保的，谁知你姓甚名谁，向后去哪里要钱？”
梅山剑客指着鼻子道:“你真不认得我是谁么？”
店家道:“看你老迈，做事倒像我孙子！”
梅山剑客哈哈一笑，道:“不认得就对了。”话犹未落，夹带着烧饼一溜烟直奔东南，跑得比兔子还快，徒留这烧饼铺老板呆懵原地。
作为武林前辈，梅山剑客是付不起烧饼钱吗？那肯定不是的。之所以吃霸王餐，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他年轻时候。
那是一个无法描述的时期，因为各种原因，生活非常困难，梅山剑客印象中从未吃饱过饭，长年累月的饥饿养成了他有便宜不占就难受的毛病。
在他看来，节俭到吝啬，甚至从别人手里扣下芝麻，损人利己的行为，也是一种美德。
正所谓便宜的没有免费的好，免费的没有偷来的香，一贯是他做人的准则。
抹过几条长街，朱万户府邸遥遥在望，因为灭门惨案，门上贴了封条，禁止入内。倒是门前有僧人摆上香烛，烧了纸钱，撒米作念。
梅山剑客径别过众僧，直闯入大门，身后听人叫住道:“此地已封门闭户，不准进出，施主还请止步。”
梅山剑客非但不停，反而伸手去揭封条，乌龙探爪未半，斜地里横来一条霜银锡杖，挡住剑客去路。
他收回手，转头看去，只见是个白白胖胖僧人，弥勒佛一般样貌，手执一根净法锡杖，龙头九十八个圆环当啷震响，僧人正是用此杖挡住他。
剑客骂道:“和尚无礼，你又不是官家又不是皂吏，一个秃驴，凭什么身份阻我去路？”
这胖僧也不着脑，只道:“小僧法号空相，奉命在此设香案度冤魂。朱万户府上丢了两百三十条性命，其中有不少枉死者，恐怕一道魂灵不灭，化作野鬼孤魂害人，因此不敢让施主进去。”
梅山剑客道:“我看你超度是假，觊觎遗产是真。我徒逢春无故被人害死，遗下诺大一笔金银，怕不是少林仗势欺人，借法会的名头侵吞钱财！”
“绝无此事。”空相道:“衙门已查明，暗下毒手的是双耳峰一窝匪徒，当夜已将万户府上钱财卷空。正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本寺又能谋夺什么值钱东西？”
梅山剑客冷道:“世人皆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想你这和尚满嘴谎言。金银珠宝固然没了，脚下地皮也值三五千两。你别当我人老耳背，就好欺骗，地契在里面，我不进去，如何能拿到手？不拿回契纸，岂不是被你和尚私藏了去？”
空相拢手道:“还不知道施主尊姓大名？官家已查验典籍，朱万户三亲六眷不在，五服八戚没人，不知施主又以什么身份索要地契？”
“你且听好，梅山剑客是我，我便是朱逢春亲师严父。”梅山剑客道:“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是他的师父，按理死后该传他衣钵。如今他先我一步魂归青天，反着说，我徒儿一应事物该由我打理。”
“梅施主的话合情合理，不过不合律法。”空相道:“按律，遗产只能传亲人近戚，施主虽然是万户的师父，但是无论从身份度牒还是族谱黄纸上看，都与朱万户没有任何关系，是以按律无权处置遗产。”
“你这就是打着横来说！”梅山剑客道:“需知法律无外乎人情，律是不会说话的文字，人乃万物之灵，活人怎能被死物束缚？”
空相道:“本寺只认官家不讲人情，施主如若走得动官府，地契任你拿去，否则无凭无据，鄙寺只好暂时保管，代为监收。”
梅山剑客被逼得无法，唯有使出杀手锏。
他杵着门柱，道:“你这和尚不通人情世故，既然手里有兵刃，想也是略懂功夫的。你与我较量一场，看我打烂你的神坛，让你无法可作！”
空相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戒骄戒嗔，习武只为傍身，从不与人为恶。”
梅山剑客便道:“你打赢我，我拍拍屁股走人，绝无二话，今后也不再来扰。否则闹到法会上，你我面上无光，两相都不好看！”
空相就叹气道:“何必执着？赢又怎生？输又如何？罢、罢，为消除施主心中魔念，小僧破例一回。”
他举起净法锡杖，摆个起手式，道:“还请施主先赐招。”
梅山剑客却道:“这里僧众十七八个，你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我就是一双铁拳也难敌四手。此处不宜，我不跟你在这里打。”
空相许诺道:“只我一人，其余绝不出手。”
“不行，光头老虎，说话没谱，我信你不过。”梅山剑客道:“我先问你一句，这里你能做主吗？”
空相道:“除了方正师兄，小僧讲话还算凑数。”
梅山剑客喜道:“那好，我们以输赢定地契。你跟我去郊外打，那里无人，你被我打伤，也不需觉得尴尬。”
他说罢，轻身纵掠，莫看古稀之年，轻功仍旧风疾，转眼去了八九丈远。
空相收起跃跃之心，提着一百单八斤锡杖，使个一苇渡江身诀，轻松吊在梅山剑客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