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孤儿院的时候天彻底黑了,旧宅内燃起了几盏用于照明的小油灯。
为了节省开支,卷婆婆吝啬油钱,只在走廊的转角处放置一盏小灯,幽幽灯火中,整个旧宅漆黑一片,还没有外头来的明亮。
即使今晚没有月光。
“今晚不巡夜了......”
老聋德捶着脊背,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孤儿院,他今天走了不少的路,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喊累。
一回到孤儿院,老聋德就将大门关地死死,一把拳头大的铁锁被扣上,任何人不允许进出,他不想再弄丢任何人。
其他人早已歇息下,小柚独自来到旧宅中央的院子里。
小楚能去哪里?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下午的时候,偶然看见排水沟中的那只死猫,他才突然联想到一些事情。
菜头的异常反应,漂浮的猫尸,堵塞的沟渠......这些线索就像线团一样被系在一起,纠结组成一团乱麻。
小柚总算整理出一点头绪,把目光投向院子中央的那口水井。
水井有一米来长,井边铸着坚固的石块,它们足有半人多高,像礁石一样将旁人阻拦在外面。
为了防止意外,井口被盖上了厚厚的井盖,掌控权在卷婆婆手上,若无命令,旁人不得随意打开。
虽是如此,每逢水井被打开的时候,仍会有几个大胆孩子跑过来,伸长脖子向井口张望,想在澄清的井水里发现小鱼小虾。
马武凤已经离开,卷婆婆已经早早歇下,老聋德累的迈不动步子,再也没有巡夜的想法,老姚更是回到了房间,没准已经喝的迷迷糊糊。
无人管束下,小柚决定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缓步来到井边,用力挪开井盖。
厚重的木板剐蹭井沿,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咔咔咔——
下一秒,阴冷的气息从井下弥漫出来。
湿润的水汽一直在井下盘旋,慢慢向周围蔓延渗透,井盖一开,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仿佛冰山碎裂,寒冷气息剧烈喷涌。
水汽贴着脖颈钻入,感受到阴冷,小柚不由了个寒颤。
听说淹死的人,尸体会漂浮在水面上,胸腔在上,双脚在下,双手自然摊开,像一个低着头走路的人。
小柚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壁,往井口下瞄了一眼,马上松了口气。
井壁上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到井下深处,有一轮明亮的白光,那是水面的倒影。
明亮的反射下,水面澄清,别说是尸体,连普通的杂质都没有,只有月光的倒影呈现。
一汪月牙儿微微颤动,泛起粼粼波光。
水波层层叠叠,轻轻一推,将月牙儿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小白点,然后又将它们聚拢在一起,如此反复,煞是美丽。
小柚看呆了。
水中倒影是如此美丽纯粹,尤其是那道月牙儿,仿佛甜点上的白霜,少女的嘴唇,诱人无比,充满生命的活力,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来吧,来看看我,来吃掉我......”
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慢慢地,井下黑暗深邃的空间中,莫名生出一股牵引力,不断的吸引着少年的靠近。
不知不觉中,小柚不断向井下凑近,仿佛有人在井下拉拽,脑袋一点一点往下迎。
直到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嗡——”
这声音浑厚,纯粹,像巨象嘶鸣。
小柚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耳朵里好像被灌进了满满的水银,耳道被堵得死死的。
他转过脑袋,发现身后站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一人身穿皮草大袄,身体憨胖如熊,胡须茂密桀骜不驯,手上提着牛角弓。
他遮着下巴,口鼻朝天翻起,正在轻轻拨弄弓弦,弓弦一拉扯就嗡嗡作响,显然刚才的声音是他弄出来的。
是老姚。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对老姚,小柚有点害怕,不单单是因为偷了老姚的东西,更因为那晚上见到的那一幕。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到那个奇怪的弦声,整个脑袋好像被人拍了一下,脑子里空空如也,记忆好像被洗涤过,清爽无比。
这实在是一种矛盾的感觉。
老姚放下牛角弓,喉间拼命喘气,好像一只漏了气的风箱,“赫......呼呼......”
他喘息了许久,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远离怪异,离......离井远一些。”
他好像许久没说话,喉咙里充满干涩。
小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恐惧从心底里开始蔓延。
他害怕的不是老姚,而是害怕对方的声线,害怕对方那诡异的“四只眼睛”,害怕对方身上身发臭的皮草,以及衣柜里供奉着的古怪木雕。
“赫......我让你离井远一点......呼呼......”
老姚又说了一遍,这回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手臂又抬起来,似乎想再次使用那把牛角弓。
小柚后退几乎,恐惧已经抑制不住,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
“赫赫......你......你等等......”老姚目光炯炯,仔细盯着小柚,突然向前踏出一步。
只是这一小步的接近,小柚就彻底没了安全感,心底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并非人类,而是一头野兽。
小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扭头就跑,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跑离了院子。他脚步飞快,足下生风,感觉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他并不知道。
在身后,老姚正盯着他的背影,舔舔唇边的口水,痴痴傻傻地笑着。
“赫......赫赫,四个灵魂......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
次日的上午,小柚早早起床,自顾自地洗漱,耳边是同伴们的争辩。
最为洪亮的是岗子的咆哮声。
“我敢打赌,老姚绝不是好人!”
与之争论的是小艾,“可是,他至少救了小柚,那口井有问题不是吗?小柚差点掉下去,而他主动叫住小柚,肯定是有话对他说。”
“那大家都喝了那么久的井水了,难道一直都有问题?”岗子铮铮有词,看见小柚醒了,连忙问到:“小柚,你觉得老姚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最聪明了,你一定早就想到了。”岗子不甘心地追问,“快说,你觉得老姚是好还是坏!”
小柚迷茫了,不想用简单的“好坏”去评价一个人,他没理会岗子的追问,倒了杯水开始刷牙。
当然,用的是之前储存在木桶里的水。
他原本习惯在井边洗漱,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不想靠近井口。
“小柚,你知道昨晚地窖的门一直在响吗?”小艾有些惧怕地问道。
“什么?是谁来了?”小柚吃了一惊。
“不知道是谁,好像有人一直在挠门,像一只猫咪一样,嘎吱嘎吱的响。”
“是......是个人,好像是......老姚。”墩子怯生生地发表意见。
“别吓唬人!还能是谁,肯定是老鼠呗,磨牙磨到门口来了,还真是胆大包天。”岗子满不在乎。
小柚昨晚睡的很死,对响动毫不知情,他瞟了菜头一眼,菜头的状态不太好,已经几天没说话了。
“到底是不是老姚,去问问他就知道了。”小柚喃喃自语,打算去一趟厨房,向老姚当面致谢。
他必须得承认,昨晚突然出现的老姚虽然吓了他一跳,可也拯救了他。
正是那股弓弦声惊醒了他,让他免于掉落井内。
才靠近厨房,就听见卷婆婆嘹亮的大嗓门。
“这是院长的命令,我不管你擅长什么料理,我要你把领养日的甜点做好,舞会标准,听明白了吗?舞会标准!”
卷婆婆怒气冲冲地离开厨房,小柚连忙躲在门边,免得被殃及池鱼。
没想到卷婆婆看到他,居然罕见地没发号施令,瞟了眼就离开,嘴里嘀嘀咕咕就走。
好运的小子,算你走运。”
卷婆婆怎么改脾气了?
要是在平时,肯定会骂上小柚一两句,然后指示他干这干那。
小柚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他没心思去想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摸摸怀里的硬物,鼓起勇气走进厨房。
厨房里,老姚依然沉默,手里的面团来回翻滚,哐哐地撞击着桌子,然后把它放进盆子里,等待发酵。
面团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发酵,要是没有发酵直接制作面包,口感会很生硬。
“我......”
小柚感觉自己就是那块生硬的面团,他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开口,迎来的却是一个饱含恶意的眼神。
“滚!”老姚惜字如金。
“我是来......”
“我让你滚!”老姚瞪了他一眼,狠狠往地上吐了口浓,扬起面粉往他脸上撒来,眼神中充满了暴躁与不耐烦。
他像是一口火山,积攒以久终于要爆发。
小柚噔噔噔地退了几步,还是被面粉撒个正着,灰头土脸,但更多的是被老姚的长相吓住了,脑子里一下子懵了。
老姚眼珠通红布满血丝,鼻孔上翻,龅牙向前突出,五官扭曲地聚在一起,腮帮子上长满须发,凌乱无序。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这暴虐的眼神根本不像人类,小柚只在濒死的老鼠的眼中看到过。
碰!
厨房门被重重的关上。
酝酿已久的措辞彻底忘个干净,小柚也被彻底挡在门外。
他感觉自己是只想要溜进厨房的小耗子,跑到一半却被老姚无情地踩踏,五脏六腑炸个粉碎。
他一动不动,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厨房里传来燃烧木柴的噼啪声,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敲开这一扇门。
也许下一次,老姚会把燃烧的木柴丢出来......
他在心里如此告诫。
“你看到了吧!老姚就是一土匪!还不讲卫生!欺软怕硬,见到卷婆婆他就没辙了!见到小孩他就觉得好欺负!”
岗子怒气冲冲,对着厨房骂骂咧咧。
“老姚的脾气也太差了,干嘛乱发脾气,明明是卷婆婆惹怒的他。”这下连小艾也改口了,今天早上,她还在为老姚说好话。
同伴们纷纷为他鸣不平,小柚却眉头紧皱,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发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