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群岛发生里氏9.7级地震，引发的海啸横跨整个南海——乔伊失联了。当我们再次踏上那座岛礁已经是一周之后，因为机场已荡然无存，我们只能跟随救援队伍通过水路进发，可沿海港口已经乱成一团，我们等候了两天才登上一艘救援渡轮。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年，可我如今想起仍然会感到莫大的忧伤，不仅仅因为我失去了挚爱的乔伊，更因为我看到生命在灾难面前的极端脆弱。原谅我吧，我无法忍受着内心的悲哀去回想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我只能告诉你地震引发的海啸从小岛的东北岸登陆，然后轻而易举地将这个地形低矮的岛礁整个吞没了，巨浪越过岛上的建筑和田野，将已被地震震塌的楼房和树木席卷一空，疯狂洗劫着这土地上的生灵。当我们到达时，眼前只剩下一片残木破板和人畜尸体，仅有少量仍然闪着光的机器向世界表明着岛上曾有生命的存在。我们最终也没有找到乔伊，我们都希望她还活着，虽然我们也都知道她一定是被卷入了大海。
我们回到家乡，用了很长时间去治愈创伤，的确，在面对内心的悲痛时，时间是唯一可能有效的药物。天牧变得沉默寡言，母亲的去世让他的病情似乎一瞬间加重了许多，他很快已经无法正常行走了。维纳斯一直在精心照顾他，可她的人形躯壳限制了她的效率，这点倒很符合所谓“测不准原理”，当人们把机器人美的精度调到最高，它们办事的效率就相应下降到了最低。幸好还有莎莉，它的效率一如既往，甚至为了同时照顾好两个有病在身的人类而变得更快了。
那些天我又习惯于夜深人静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独自沉浸在悲痛之中。有一天我没有关门，莎莉来到门前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满是深切的担忧。我终于对它说：“来吧，进来吧，莎莉，陪我谈谈心。”它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在确定我一再地向它招手之后，才缓缓转动轮子走了进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进过这件屋子。在它进来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仿佛一阵轻松，那种感觉甚至比当初我拥有了这件独立的空间时还要愉悦得多！人的情感真的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做出一些改变。
“莎莉，在登上那座岛礁时，除了残垣断壁，我看到的只剩那些还在闪烁的机器。”我对它说，“我看到一些还活着的机器人，它们不是被压住了，就是被卡住了。”
“相信那些机器人也在为自己守护的人类的去世而感到悲痛。”它说。
“是的，我听说在这次灾难里有许多机器人为了营救主人而葬身大海。”我对它说，“即使它们自己完全有能力幸存下来。”
“那样的幸存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它说。
我心里十分确信，如果那时我在岛礁之上，莎莉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去营救我，哪怕同样面对着死亡的命运。
后来，在莎莉的照料、维纳斯的坚守以及我持续的鼓励下，天牧渐渐抚平了内心的悲伤，又变得重新快乐起来。直到几年后，他的病情才又再次恶化，在一个春天，他面带笑容地永远睡去了。他已经活了35年，大大超出了医生的预期。当他平静地死去时，人们更多地是赞叹于亲人的细心照顾和精神支持，他们说这的确最大限度地增强了患者的生命力。维纳斯自我执行了她的最后一道命令，她自我格式化了。我知道我完全可以以我的身份重新开启她，但我选择了让她与天牧葬在一起。
“亲爱的莎莉，生命是多么脆弱啊！”我对莎莉说，“即便我们基本消灭了战争，可灾难和疾病仍然能轻而易举地将生命摧毁。每天都有人死于莫名其妙的意外，那些意外大都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辐射线、次声波、生化有害气体，这些东西总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潜伏着。”
“我们会让人类生命尽可能地延续。”莎莉说。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要创造你们，人类需要你们。”我说，“可有谁知道你们能不能让这以如此脆弱的生命为基础的人类文明尽可能地延续下去呢？”
我又叹了口气：“有谁知道人类会不会成为普罗米修斯，以及他的哥哥厄庇墨特斯，就是娶了潘多拉的那位。”
莎莉的脑袋里沙沙作响：“我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你的忧愁了。”它说道。
我和莎莉又回到了当初只有两个人的日子，生活也开始了平静和自足。当寒冷的冬季来临，我和莎莉决定飞往乔伊曾经支援过的南海岛礁上住段时间，而我也经常独自来到海边，面朝大海陷入思索。
人类的文明将如何延续呢？那年轻时就盘旋在脑海的关于智慧生命的终极问题是否能够最终解答呢？如果想探究那个终极问题，人类首先应该做的当然是活下去，让自己的文明延续下去。我进而想到了当今所谓的人与智能机器的“共享时代”，这个时代还能延续多久？这个时代究竟是否存在危险呢？那些大部分都乐于享受的人类，究竟能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些呢？如今在一些机械运用领域，早已出现了很多人类已经忘记、只能由机器人掌握并运用的技术，这不仅仅意味着人类在科学技术上的下坡路，我想这还意味着很多未知的挑战。我又想到人工智能的前两次技术爆炸所带来的变革，会不会有第三次技术爆炸呢？既然人类的科技正在后退，那么如果有这第三次的技术爆炸，它就很可能是基于机器人本身在某种领域的突破，而非由人类去赋予它们。如此一来，人机关系史的下一个时代也许已并不由人类掌控，我想到人类是否会进入很多人猜测过的“危机时代”，面临被机器人奴役甚至消灭的危机，因为地球的资源十分有限，连同我们已经实现开发的月球、金星和火星，就算把小行星带也算上，资源仍然十分有限；或者会进入一个“开拓时代”，智能机器人（或许他们会答应与人类一起）将向着深空迈进，去开拓崭新的生存空间，去探求更多的宇宙智慧生命的终极奥秘。作为人类，我当然希望拥有第二种结果。
我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做着这样一番忧思。莎莉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身边，它打断了我的思索：“亲爱的老张，你该回家了。”
“陪我再看会儿海吧！”我对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