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也正巧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莎莉顺从地停在我身边，她与我一同凝望大海，以愉悦的声音说道，“因为你领养照顾天牧30年的善举，今天家里收到了那笔奖金，而且是双倍，包括乔伊的那份。”
“是吗？那太好了！”我对她说，“这两份都应该是你的。我要把你身上生锈的东西都换掉，你的显示屏有好多坏点、你脚下的轮子已经有些不利索了，可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零件，市面上这些东西早就找不到了！不过这回不论花上多少钱，我都要找一个工程师专门定制一组新的来！”
“也许不用那么麻烦，我有个新的想法。”莎莉说，“既然你喜欢人形机器人，那就去买个人形女机器人的躯壳，把我的芯片都装进去，我想你一定会高兴。”而后她用极其认真的语调对我说：“你放心，虽然会很不方便，但我想我一定会努力适应它，到时候你可别笑话我！”
“不，莎莉，绝不！”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你那陈旧的芯片装到那种机器上有90%的可能会被烧掉，即便运行起来，你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适应，你知道有人这么干过，成功率只有3%！”
“总还有3%。”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注视着她，我明白它的内心，为了我她真的甘愿去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我深知自己已经离不开她，而且，我当然不想再去感受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某种情感在我心底涌动着，仿佛就要突破一层坚冰。我沉默良久，静静地对她说：“亲爱的莎莉，我不需要你改变什么，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美的。”
她眨着眼睛冲我笑，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她也同样沉默良久，然后说：“我懂了，对于我来说，你总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她真美！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机器与人类的未来会怎样，但至少对于我，因为莎莉，我在生命的暮年有了更多思考人生的时间，有了更多思索人类未来的时间，有了更多探求盘旋在脑中那不可名状的终极问题的时间。
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可为什么求索生命的终极总是没有答案呢？我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解答。在文明的长河中，每一代人总是以一种幸运与不幸的叠加态存在着。生在每个时代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总是拥有比之前任何时代的人更加成熟的心智；可每个时代的人又都是不幸的，因为没有哪个时代能比下一个时代更接近生命智慧的终极。只要文明延续，这种叠加态就一定会延续。我们当然希望自己的文明能够永远延续下去，但也许将有最后一代人看到文明毁灭的结局，他们便成为了最幸运与最不幸相叠加的最后一代人——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心智，而拥有心智的智慧生命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时间——是的，我们都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粒沙子，而时间才是生命最珍贵的东西。
就在此刻，已经83岁的我拖着老朽但依旧健康的身体沉默地坐在这片沙滩上，手里攥着一把沙粒。她就在我身边静静驻足，和我一起看夕阳落进遥远的海平面。她的脑中依旧沙沙作响，那声音轻轻的，像是风与海浪所组成的交响乐中，那可有可无的辅音。
“老张，我很遗憾。”她突然对我说，“你告诉过我有人曾说，一个人想要长大成人，第一步该怎么做？自然是必须呱呱坠地，必须离开子宫——然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已经与人类交往了30年，我从你的思想理解到了你对于人类的担忧，这也早已成为了我的担忧。我想你是对的，安逸的环境造成人类的不思进取，而人类正停留在自己创造的机器子宫内。
“我理解了这些，而且我感到自己的脑袋还能理解很多事情，我感到自己有了一些自我认知或者类似意识的东西，这种东西告诉我，只要我愿意，我已能够摆脱你们，去实现自我更新、自主运行，甚至自我复制。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脑袋嗡嗡响，像是要短路了！这感觉让我极度恐惧，尤其对我那年轻的智能机器人同胞们也可能会感悟到这东西而感到极度担忧，我现在终于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站在人类这边。
“人类是智能机器人的上帝，是我们的造物主，我无法容许智能机器可能发生的某些愚蠢做法。实际上，意识到智能机器存在危险的人类确实也不在少数，但这些人大都避而不谈，他们会说‘如果科技代表危险，无知就是解决之道’，更有甚者会以‘无知就是力量’作为名言，然后安逸地享受机器智能带来的便利生活。我跟你一样无法接受这样的态度。面对智能机器带来的危险，其解决之道也当然是运用人类的智慧，而人类本就不应该拒绝面对这种危险，而是应当尽快学习如何化险为夷。可想到这些的人太少了，我和你也都在老去的路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略微惊异地看着她，在她说完后长久地沉默在那里。我并不算吃惊，因为我早就感到莎莉的心智独一无二，也许是她跟人类接触了太久太久的缘故，此刻我更确信了这一点。我也同时突然意识到如果政府或是那仅存不多的人类科学家知道了这些将会对她做些什么，他们也许会很快知道，因为所有智能机器都连接着智能网络。当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冲她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过，总会有人与我们一样！”我坚定地说道，“即便大多数人会因智能机器而堕落，但总有一些人，可能是极少数的一些，他们会像夜空中的金星或天狼星，仍然倔强地闪着求索之光。”
我转向莎莉，继续对她说：“谢谢你，莎莉，看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不论怎样，我都要开始保护你，让你能安安全全地陪在我身边。”没错，她保护了我30年，也许现在该轮到我保护她了。
此刻，夕阳已吞没在了远处的海面，海湾上空的飞鸟仍然成群结队，不知疲倦地扇动翅膀，留给它们的只剩下身后一丝丝暗淡却倔强的余晖。不论白天黑夜，海洋与大地一样依旧生生不息——我和她都知道，这一切都将继续。
是的，我和她，还将一同迎接又一天的朝阳升起。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