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柜公事房里,海九年将那张“上书房”的信笺摆在李泰和史敬仁的面前。
史敬仁说:“不错,这正是祁家驹的瘦金体。”
李泰沉吟着:“上书房?”
海九年说:“祁家驹熟谙官场,他这是在为我们指点门径呢。说到上书房,我想起你们天义德前任郭大掌柜的公子,他现在不是在给小皇帝当师傅吗?所以我特地从京城赶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
李泰说:“我明白了,祁家驹的意思是说,通过小皇帝的手,把我们归化通司商号联名具结的请愿书,直接送到太后老佛爷的手里。”
海九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本来我是不打算惊动你的,你比我年长,身体又不怎么好,可现在你不能不出面了。”
李泰说:“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大家的事情,我理当竭尽全力!”
海九年马上召集了归化数十家通司商号会议,“集锦社”的社房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海九年说明了进入俄罗斯贸易的重要意义后,众人群情高涨,认识空前高度统一,纷纷踊跃地在请愿书上签名。
有的说:“好事啊好事!倘若朝廷真能允准,我们归化的通司商号,从此就有一条生路了。”
有的说:“大家的事情大家办!海大社长你尽管说一声,要人我们出人,要钱我们出钱!”
还有的说:“海大掌柜你尽管领着大伙放手干吧,我们拥护你!”
两天后,海九年和李泰坐着一辆马车离开归化城,绕道杀虎口进入山西境内。郭大掌柜是山西代县人,退休后他就回乡了。两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代县郭府,向郭大掌柜禀明了来意。
郭大掌柜说:“你们谋划的,是整个归化通司商号未来的生存大计,老朽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于是当即修书一封,指示京城里的儿子,务必竭尽所能,鼎力相助,促成此事。
海九年和李泰不敢久留,又匆匆上路了。
几天后他们到达京师,在北京分号稍事休整后,就去东华门外的金鱼胡同郭府拜望郭师傅。当年的新科状元如今也已人到中年,从家乡来了贵客,手持家父的亲笔,又是归化通司商界的领袖人物,自然是热情接待,分外客气。
听说李泰和当年大盛魁的小伙计古海到了,郭夫人娜仁花也不避礼俗出来相见。当年的王府小姐依然是心直口快,大家说起当年在乌里雅苏台的那场明争暗斗,更是谈笑风生,互相调侃,那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种心境,另外一种感受了。海九年说起了老额吉,说自己的命就是老额吉救的;老额吉还用自己的两只奶养活了两个女儿,一个是娜仁花,另一个就是盼儿。娜仁花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喀尔喀草原上去了,她日思梦想着她的草原,日思梦想着回去看看她的老额吉。
寒暄叙过,他们进入了正题。郭师傅说:“二位打算让我怎么做?”
海九年拿出归化通司商号联名具结的请愿书说:“请郭大人想办法,把它递到太后老佛爷的手里。”
郭师傅说:“你们是要上万民折吗?”随即作难道:“哎呀,我只是奉懿旨在上书房行走,并没有机会直接觐见天颜。”
李泰说:“不是让郭大人亲自递,小皇上呢?”
郭师傅说:“皇上倒是天天都去后宫给太后请安。可皇上正值冲龄,他一个七、八岁的毛孩子,能说得清什么呢?”
海九年说:“倒不用皇上说什么,请愿书上都说得清楚明白。”
郭师傅说:“你们都没明白我的意思。让一个不更事的孩子身藏夹带进宫,这本身就有欺君惘上的嫌疑。万一老佛爷震怒了,怪罪下来,小皇帝又不能据理力争,到时候怎么办?”
海九年和李泰面面相觑着。
李泰说:“这点我们倒是没想过,郭大人毕竟久居宫廷,想得比我们深透。”
海九年笑着说:“真要是那样,郭大人可就首当其冲受牵累了。”
郭师傅说:“不,你们又误会了我的意思。父命难违,我不是有顾虑怕牵累想推脱。我的意思是说,那样一来往后你们的事情就更难办了。你们先把后果想好了,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我郭某人就是舍弃这顶戴花翎,也要给你们帮这一把!”
海九年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请郭大人成全。”
李泰说:“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恐怕只能这样了。”
郭师傅说:“行!明天正好轮到我给皇上‘日讲’,你们等消息吧。”
第二天下午傍晚时分,紫禁城上书房里,八岁的光绪小皇帝正在结结巴巴地背诵着《尚书》里的一段话:“……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他多动,心不在焉,老是把“有益”“无益”和“异物”“用物”混为一谈。
日讲官郭师傅皱着眉头说:“皇上,您要把心思用到读书上来呀。读书明义,明白了意思您就不会相互混淆了。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皇帝说:“不知道。”
郭师傅说:“这是说的宋仁宗不喜珠粉之事。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资,徒耗民财,不适于用。……”抬头去看时,小皇帝已经昏昏欲睡了。
郭师傅咳嗽了一声,小皇帝醒过神来,看看窗外的落日说:“郭师傅,今天的‘日讲’就到此结束吧,待会我还要去慈宁宫晚请安呢。”
郭师傅叹了口气说:“好吧。”
小皇帝来了精神,从课凳上哧溜下了地,说:“你下去吧。”
郭师傅跪安,趴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小皇帝回过头来:“郭师傅您怎么还不下去?您有什么事情吗?”
郭师傅说:“臣有一事相请。”
于是拿出万民折,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越说小皇帝越糊涂。
郭师傅说:“皇上不清楚也没关系,到时候您只管给太后老佛爷递上去,就行了。”
一说到太后老佛爷,小皇帝顿时就吓得变了脸色,连声地说:“我不我不我不敢,我怕老佛爷,要去你自己去。”
郭师傅百般哄劝,总算是哄得小皇帝把万民折藏在了身上。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太监的迎驾声:“皇上起驾慈宁宫!”
行前郭师傅又千叮咛万嘱咐:“皇上千万记住了,一定要在老佛爷高兴的时候,再把万民折拿出来。”
郭师傅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去了,一颗心忐忑不安地悬了起来。
小皇帝的銮驾在暮色苍茫中走进了慈宁宫。小皇帝给母后请了安,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年约四旬的慈禧太后望着小皇帝,说:“皇上今天‘日讲’,学了什么文章?”
小皇帝呐呐地说:“学的是《尚书》中的一段。”
慈禧说:“你背来听听。”
小皇帝结结巴巴地背了起来。本来就是一团乱麻,越紧张又越出错,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慈禧拧着眉头当众一声呵斥:“行了!你成天贪玩,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将来还怎么当皇帝料理国家大事啊?”板起脸厉声地训斥着,小皇帝吓得“哇”地一声哭了,椅子下面也流了一滩水──小皇帝尿裤子了。
慈禧皱着眉头,挥挥手让小皇帝走了。停停,慈禧阴沉着脸问:“今天的日讲官是谁呀?”
旁边有太监禀报说:“是翰林院编修郭耀祖。”
慈禧:“教不严师之惰,不能为人师表,玩忽职守,误人子弟,他还有什么资格当皇帝师傅!传旨:大学士翁同和进上书房,让那个郭耀祖还是回他的翰林院去吧。”
过了几天,海九年和李泰来到郭府听消息,不想郭耀祖已经病倒在了床上。
海九年说:“几天前郭大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染病在床了?”
郭耀祖说:“唉别提了,你们的事我是帮不上忙了。”
李泰说:“怎么回事?”
郭耀祖说:“我被免去了上书房行走,重回翰林院当编修了。”
海九年说:“郭大人果然因为我们受了连累?”
郭耀祖苦笑着说:“哪儿的事呀!你们那万民折,小皇帝根本就没敢拿出来,吓得尿了裤子。我是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跟你们无关。”说着吩咐家人将请愿书取来,当面退还给海九年:“实在不好意思,郭某只能原物璧还了。我已尽心尽力,请你们另想办法吧。”
从郭府出来,李泰说:“真是不凑巧呀!谁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郭公子他自己栽了跟斗?”
海九年仰天长叹一声:“天不助我也!”
两个人在京城里又盘桓了几天,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门路,只好打道回府。在返回归化的路上,海九年一路上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来。
李泰劝慰说:“好事多磨,咱们从长计议,以后再慢慢等机会想办法吧。”
海九年说:“我们都等了这么些年了,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吗?”
李泰回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回归化后不久,有一天柳鲍芙带着米契诃等人,带着一支驼队突然出现在了大盛魁总号的门前。海九年望着他们,有些意外。
柳鲍芙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说:“我是特地来登门赔礼道歉的,驼背上驼的,就是你们那两台被扣押的制茶机器,我也给你们送来了。”
海九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先当了系铃人,现在又来当解铃人是吗?”
柳鲍芙听出了这话里的嘲讽意味,脸微微地红了。
海九年伸出手,不冷不热地:“请吧。”
宾主在小客厅坐下。柳鲍芙说:“米契诃已正式出任归化分公司的经理,他这次来就留下不走了。”
米契诃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改日我再专程登门拜访大掌柜。”
海九年不开口说话,会见的氛围很尴尬。
米契诃站起来说你:“你们聊吧,他们在卸机器,我出去看看。”
说完他就走了。柳鲍芙和海九年对坐着,柳鲍芙说:“你还在生气是吗?我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很不应该做的事情,它伤害了我们之间多年的‘老相与’感情,所以我专程来到归化,正式向你表示道歉。中国有句俗话说伸手不打上门客,我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海九年说:“谅解那也得看是什么事情。我真心实意地把你们当朋友,为了你们的归化分公司,为了大峡谷的秘密,你知道我承受了同行多少的指责和非议吗?特别是你,盼儿,我更没想到……你也会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商业利益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难道它可以比情义还贵重吗?你曾经说过,要把个人情感和商业竞争分开,你果然就这么做了,你不再是当年那个重情重义的盼儿了。可平心而论我海九年做不到!我心里没法忘掉你对我的情份!……”
海九年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柳鲍芙说:“不!古海,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几句行吗?这件事的发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公司的董事长,伊万他作为总经理……”
海九年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解释,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告密!”
海九年起身向门口走去,又回过头来:“对了柳鲍芙小姐,有件东西上次在恰克图我就应该归还你,你来得正好,请在此稍候片刻。”说完走了出去。
泪水无声地从柳鲍芙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海九年回到家里翻寻着。杏儿说:“你找啥呀?”
海九年说:“那个首饰盒,项链。”
杏儿说:“你随手一扔,我把它收藏起来了。”杏儿去柜子里找出了首饰盒,说:“你要干啥?”
海九年不答,拿过首饰盒就出了门。
海九年来到小客厅,屋子里空空荡荡,柳鲍芙早已离去。
海九年回到家,说:“你到小院那儿去见见盼儿,把这个还给她。”
杏儿说:“为啥呀?有啥话你们就不能好好说吗?为啥要吵闹呢?”
海九年说:“你不懂,去吧。”
杏儿去了从前的那座小院,现在的归化分公司。柳鲍芙苦涩地笑笑:“他自己怎么没来?不想见我了?拿来给我吧。”
杏儿说:“啥呀?”
柳鲍芙说:“金项链呀!他不是让你送来吗?”
杏儿装傻说:“啥金项链呀?我是自己来的,我想跟你聊聊,咱姐儿俩好好说说心里话。”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柳鲍芙对杏儿的同情和理解,让杏儿感动得哭了起来。
柳鲍芙说:“我这次本来打算跟他好好谈谈的,我要劝说他原谅你,跟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我还打算主动把那条项链要回去,把我们的事情结束了。可现在……这些话都没法谈了。”
杏儿摇摇头,说:“不,盼儿,我看出来了,我们三个女人中,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你。”
柳鲍芙说:“三个女人?”
杏儿说:“还有戚二嫂。那是个敢说敢做舍命相爱的女人,为了他而死在大峡谷里了。”
柳鲍芙说:“分公司挂牌庆典那天我见过她。后来,我在大盛魁的灵堂里,见到了她的灵柩。”
杏儿说:“我本来已经跟她说好了,等他们从驼道上回来我就离开古海,我把位置给她腾出来,可谁知道……后来她死了。”
柳鲍芙抹着泪说:“杏儿姐,你的心真好。”
杏儿说:“我现在才明白了,你在他心里比我们都重。你救过他的命,你在他最难的时候跟他在一起,没有你就没有他的今天;将来也只有你才能帮他干成大事。盼儿,他一直把你的情义记在心里呢,你们今后再别吵别闹了行吗?你们一定要好好地相处着,等将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会悄悄地离开他,把位置给你腾出来的。”
柳鲍芙说:“不!我不许你这么说!”
杏儿说:“我欠下的孽债我自己偿还,我这辈子是注定了要走另外一条路的。……这些年他的心里太苦了,盼儿你知道吗?真到了那一天,我能把他交给他心爱的女人,交给你,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柳鲍芙哭喊着一把抱住了杏儿:“杏儿姐!……”
两个女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柳鲍芙就离开归化返回恰克图去了,海九年没有去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