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北京紫禁城的御花园里百花盛开。甬道上走来了慈禧,她的身后簇拥着一群妃嫔宫女太监。
慈禧在一座亭子前站住了,感慨地说:“看到了这亭子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那时候我才十几岁,是在归绥兵备道的道台衙门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在亭子里玩耍,捉迷藏。……唉,人到上了点岁数就爱怀旧。”
众人伺候着慈禧进了亭子小憩,慈禧忽然“噗哧”笑出声来。
妃嫔甲说:“老佛爷您笑啥?”
慈禧说:“你们猜猜看,刚才午睡我做了个什么梦?”
妃嫔乙说:“肯定是逗乐的事。”
妃嫔丙说:“吉祥的事。”
大家附和着说:“反正是大吉大利的大好事。”
慈禧哈哈笑着:“说啥呀?我做了个馋嘴的梦。我梦见我又吃到了归化城里的烧麦,唉呀呀!那皮薄的呀就像蝉翼一样,那馅儿可真香啊,苏尼特的肥羊肉,配上毕克齐的大葱,油汪汪的。”
妃嫔丁说:“老佛爷,瞧您把我们的哈喇子都说下来了。”
妃嫔甲说:“不就是烧麦吗?老佛爷真想吃了,传旨让御膳房给做上来。”
慈禧说:“那可不一样。这么些年我在宫里,就没吃过那么好的烧麦。还有‘蛤蟆含蛋’。……啧啧,让人想起来了心里就放不下。”
妃嫔乙说:“什么是‘蛤蟆含蛋’呀?”
慈禧笑了:“说白了就是焙子里面夹烧麦。那焙子都是特制的,一掰开就像是蛤蟆张开了嘴,然后再把烧麦填进去,我小时候常那么吃。你说这人啊上了点岁数吧心里怀旧,莫非连这嘴巴也怀旧不成?”
妃嫔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吭声了。
有一天李泰满脸喜色,兴冲冲地走进海九年的公事房。
海九年说:“啥事呀,看把你高兴的?”
李泰说:“机会来了!去年我就说过,咱们慢慢等吧,肯定会有机会的,没想到今年这机会果然就来了!”
海九年腾地站起来:“快说!啥机会?”
李泰说:“老佛爷在北京城里,忽然想吃归化城的烧麦了。朝廷有旨下来,让归绥兵备道选派名厨进宫,专门给老佛爷做烧麦去。”
海九年的眼睛倏地亮了:“啊?有这事?”
李泰说:“人都定下来了,掌厨的是麦香村的烧麦大王关师傅;老佛爷指名要吃‘蛤蟆含蛋’,所以又加派了广和元包子铺的面点师傅去烤焙子。连带杂役、打下手的十几人呢。”
海九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把咱们的万民折通过他们带进宫去,当面呈递给老佛爷?”
李泰说:“对呀!麦香村的关师傅跟你我都熟,他跟我还沾点亲呢,托他带进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海九年说:“不错不错,机会不错,主意也不错。”他沉思着,忽然回过头来:“你刚才说——打下手的都有十几人?”
李泰说:“是呀!老佛爷要吃原汁原味的归化烧麦,原料配料都得从归化带去,和面的,配料的,调馅儿的,包烧麦的,甚至连烧火的都带上了。”
海九年微微地笑着说:“你看我像不像个烧火的伙计呀?”
李泰愣着:“你啥意思?你是说──你也想跟着混进去?”
海九年点点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件事情太重要了,我不能让它有一丁点的闪失,我得亲自去办!”
两个人去见了麦香村的关师傅,晓以大义。关师傅说:“我倒是没啥说的,是不是得禀报给道台大人知道?”
海九年说:“千万不能。现在的这位道台大人胆小如鼠,跟他说了,我反而去不了了。”
李泰说:“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官府还能管得着谁是烧火的?”
为此海九年还专门去麦香村的烧火房,学习了蒸烧麦如何掌握火候的技术。
来自归化城的这一行人,在一天的上午走进了紫禁城的御膳房。御膳房总管太监说:“什么时候传膳要等老佛爷的懿旨,不过你们现在就得时刻准备着。”
大伙分头忙碌起来。总管太监走到海九年身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是干什么的?”
海九年点头哈腰地说:“回公公的话,小的是烧火的。”
总管太监乜斜着眼说:“三十好几了吧?混得不怎么样啊,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当烧火的小伙计。”
海九年嘿嘿地笑着:“没出息,没出息,让公公见笑了。”
海九年在柴房里劈柴。一个小太监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过去,海九年喊了一声:“喂,你站住!”
那小太监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海九年,不禁惊得魂飞魄散:“你……怎么进来了?”
海九年冷笑着说:“咋的,拿了我二十两银子,脚板抹油溜了,不闻不问了?”
小崔太监吓得脸色都变了,说:“大爷您小点声呀!让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小崔太监赶忙解释起来,说:“那天晚上,要不是遇上九门提督大人亲自巡查宫禁,我就把您带进来了,这是大爷您运气不好,实在是怪不上我。大爷您要退银子也行,不过现在只能退一半,另外那一半已经给了门上的,只求大爷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了。”
海九年说:“你放心吧,我不是进来找你退银子的。”
小崔太监说:“那您到底进来干啥呀?”
海九年不答,只是说:“到时候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帮我一把就行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太阳偏西,总管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快!快!老佛爷传旨,进午后茶点。──你们还愣着干啥呀?就是上烧麦!”
众人手忙脚乱起来,现包现蒸,上笼屉,生火;关师傅在一旁点着香掐时辰,一声停,海九年赶忙熄了火,又焖了一会儿,揭开笼盖,屋子里顿时香味扑鼻。
御花园的亭子里,慈禧和众妃嫔坐在一起。慈禧说:“今天让你们都来尝尝正宗的归化烧麦。”
正说着,茶上来了,妃嫔们揭开精致的茶碗盖,一迭声地说:“唉呀真香的茶呀!”
慈禧说:“这是砖茶,吃烧麦就得喝砖茶,实际上在归化城里烧麦就是茶点。今日这可是正宗的归化吃法,先上茶,后上烧麦;先喝茶垫胃,待会烧麦的油味重,就不会伤胃了。”
慈禧喝了一口茶,连连点头,说:“这是哪儿的砖茶呀?”
旁边的总管太监禀报:“这是大盛魁的川字牌砖茶,也是从归化城带来的。”
慈禧说:“大盛魁我知道呀,那是康熙爷时候的一家老字号,快二百年了。小孩子想进大盛魁学徒,难哪!人家的规矩多得很,一点也不比考科举容易。”
正说着烧麦上来了,一只一只的装在精致的小碟子里。
慈禧说:“这么吃就不地道了。在归化,吃烧麦都是把小笼屉直接端上来的。”
总管太监说:“嗻!”赶忙吩咐了下去。
慈禧说:“吃烧麦可不能猴急啊,当心油烫了嘴。你们记住了,吃烧麦就是坐茶馆,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
御膳房里,关师傅瞅个机会,小声问海九年:“大掌柜咋办?传膳都有专门的太监,咱们没法靠近呀!”
海九年沉思着。
一会儿,小崔太监端着空托盘下来了,走到回廊转弯处,忽然从一间屋子里伸出来一只手,猛地把他拽了进去。小崔太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是海九年。
海九年说:“收受贿赂私带外人进宫,这要是让总管大人知道了,你知道会是什么罪名吗?”
小崔太监顿时吓得变了脸色:“爷,有啥话您说吧,您要我干什么?”
海九年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借我穿穿。”
小崔太监边脱衣服,边战战兢兢地问:“大爷,您到底要干啥呀?今日个我的小命可都捏在你手里了。”
海九年说:“你放心,要不了你的小命,我就是给老佛爷上个折子。”
御花园里,妃嫔们正众口一词地称赞:归化城的烧麦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好吃,果然吃了还想吃,果然托老佛爷的福,今日饱了奴婢们的口福。慈禧笑着说:“你们可别贪嘴啊,‘蛤蟆含蛋’还没吃呢。上焙子吧。”
总管太监传旨:“老佛爷有旨,进焙子!──”
回廊上,一队太监端着托盘逶迤而行;队伍的最后面,走着换了太监服饰的海九年。托盘里是一只精致的盖碗,他低着头,沉稳地行走着。穿过花径,走过甬道,走上拱桥,到了亭子跟前,太监们都跪下了,高高地举着托盘,另有后妃们贴身的太监再将食物转端上去。
这时候,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太监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从怀里拿出那份万民折放在盖碗上,然后端着托盘一步一步地朝亭子里走去。这突然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大家都愣着。
总管太监醒过神来,大喝一声:“站住!”
海九年仍在一步一步地朝亭子中间那个中年女人走来。
慈禧望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海九年,忽然有点紧张了:“你是何人?你要……干什么?”
总管太监和几个侍卫太监蜂拥而上,想要阻挡,这时海九年已经到了慈禧近前,“噗咚”一声跪倒了,双手高举着托盘:“归化商民谨具万民折,恭呈太后老佛爷御览!”
慈禧脸上乌云渐渐升起:“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太监,到这里来递什么万民折!──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旁边的侍卫太监如狼似虎拥上,将海九年扭了起来。
总管太监恶狠狠地说:“拖下去,乱棍打死!”
侍卫太监们架着海九年就往亭子外面拖。
海九年拼命挣扎着,回过头来大声喊着:“太后老佛爷,我就是当年的古海哇!……兰儿姐姐!”
这一声喊还真管用,慈禧愣了愣,摆摆手说:“等等!……你刚才喊什么?”
海九年说:“我就是当年那个考大盛魁的古海呀!您还没想起来吗?那年我十四岁,您十六岁,我卖俄罗斯的银烛台卖不出去,您说让我喊您一声姐姐,您给我支招。”
慈禧沉浸在回忆中:“银烛台?……对了,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后来我给你支了什么招?”
海九年说:“您让我去银匠铺里把银烛台融化了,直接把银子交到柜上去,结果亏得更多了。”
慈禧“噗哧”笑了起来:“我是给你出馊主意帮了倒忙。我想起来了,后来我回家跟阿玛要了一个银烛台赔你,你死活不要。”
古海说:“老佛爷您记性真好。”
慈禧看着托盘里的万民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古海说:“这是归化六十八家通司商号,联名具结的请愿书,恳请朝廷允准,假道恰克图进入俄罗斯境内贸易。老佛爷,自《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签订以来,这些年俄商步步紧逼,归化通司商号惨淡经营,难以为继,已经没有活路了!”古海说着,声音哽咽了。
慈禧哦了一声,“有这事?来,你到我跟前来,仔细跟我说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给安座呀!”
海九年坐在慈禧身边,一五一十地跟她谈了起来。慈禧很认真地听着,点头,时不时地还要插插话。两个人交谈着,早把旁边的人和什么“蛤蟆含蛋”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久朝廷颁旨,正式批准归化通司商号进入俄境贸易。此前总理衙门已经和俄罗斯外交部磋商,得到了俄国政府的同意。消息传来归化城彻夜欢腾,到处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到处是锣鼓铙钹管弦丝竹,几十台戏同时在各大戏园子和街头上演。那个夜晚海九年和米契诃在一起,他们倘佯在夜的街头,沉浸在狂欢的海洋里。
海九年说:“今天是归化通司商号的节日,他们每家都慷慨解囊,出钱唱戏,以示庆贺。”
米契诃说:“我向你们表示祝贺。”
海九年说:“这让我想起了好多年前,你们在恰克图也曾有过一次彻夜狂欢,那是庆祝《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的签订,你们终于可以自由地进入我们的国家做买卖了;如今我们也同样可以自由地进入你们的国家去做买卖了。”
米契诃说:“我希望公平竞争,我们不怕竞争。坦率地讲,虽然你们现在获得了同样的机会,但竞争却不会是公平的,因为你们已经落后了。”
海九年说:“此话怎讲?”
米契诃说:“因为你们一直还在使用最原始古老的运输方式,驱赶着驼队在漫长的驼道上,在戈壁荒原上长途跋涉。”
海九年说:“奇怪了,难道你们能不用骆驼运货?”
米契诃笑了笑说:“作为老朋友我无须对你保密了,从这个茶季开始,我们将彻底舍弃从前原始古老的运输方式。我们已经开辟了一条新的海上茶叶之路。”
海九年说:“海上茶叶之路?”
米契诃说:“俄罗斯远东轮船公司已经成立,它由两艘海轮和二十艘内河小轮组成。具体地说,我们在中国南方采购的砖茶将通过长江运抵上海,然后由海轮运到黑龙江河口,转内河轮船溯江而上进入乌苏里江,最后运抵伊尔库茨克。这条海上茶叶之路将比你们的陆路运输时间要缩短半个月左右,每件砖茶的运费也将降低六个银卢布。”
海九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你们运得快,价钱没你们的便宜?”
米契诃说:“当然!当你们的运茶驼队还在路上跋涉时,我们的茶叶已经进入俄罗斯国内,占领了市场。这还不算快的,我要向阁下透露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消息,西伯利亚大铁路已开工修筑。这条铁路完工后,将可以从太平洋西岸的海参崴快速地直达莫斯科!”
海九年说:“照阁下的意思,将来我们在贵国注定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米契诃说:“用不着将来,胜负已有定论。”
海九年笑着说:“未见得吧?”
新茶季到来前,海九年又主持召开了“集锦社”的全体会议,他把米契诃的话原封原样作了传达。关于什么是轮船和铁路,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是议论纷纷,发挥想象作了种种的揣测和联想。
海九年激励大家说:“也别被老毛子的话唬住了,咱们做买卖信奉的就是老祖宗传下的两个字:一个是诚,一个是信;还有就是货好。打铁比货硬,咱们去人家的地盘上做买卖,就得拿出过硬的当家货!”
归化各通司商号热情空前高涨,最后大家议定:由六十八家通司商号共同组成一支万驼商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俄罗斯去!让俄罗斯人看看咱们归化通司商人──不,是咱们中国人的大气派!
由户部签发的出境票照颁下来了,各通司商号喜气洋洋,前往道台衙门领取。票照一共四联,道台衙门留存一联,绥远将军府留存一联,恰克图理事章京衙门留存一联,出境的商人自带一联。各商号都在积极采办货物,紧张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万驼队出发前,杏儿悄悄地将那个首饰盒塞进了海九年的行囊中。
这是归化城亘古未有的壮观,归化成了名副其实的万驼之城。一万只骆驼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那天全城万人空巷,大家纷纷涌上街头。前面的驼队已经翻过大青山进入了武川县,后面的驼队刚刚才从归化城里出发;六十八家通司商号,六十八面各色的商旗在风中猎猎飞舞;一万只驼铃叮当叮当地响着,归化城笼罩在一片洪钟大吕的音响中。
米契诃由衷地说:“真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你们摆出这样的阵势,真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气势。”
海九年自豪地说:“人心齐,泰山移。”
米契诃说:“不过商业竞争更注重的是实力。现在我可以如实地告知阁下,我刚刚收到从北京转来的电报,我们的砖茶此时已经行走在在海上茶叶之路了。”
海九年充满自信地笑着说:“没关系,你刚才不是说了,商业竞争更注重实力吗?中国有句古话叫后来者居上。”
米契诃停停又说:“作为朋友我要再次提醒你,这次去俄罗斯,大掌柜极有可能再次见到我们的董事长。关于上次的事件,我已多次向你申明跟董事长无关,是总经理伊万和我背着她干的,你真的错怪她了。尽管至今我们仍然认为我们是对的,但我知道你们之间毕竟有着多年的患难感情,所以我希望你这次见到她,能够原谅柳鲍芙小姐。”
海九年说:“我会记住你说的。”
海九年的手忽然触摸到行囊中的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竟然是那个首饰盒!他愣着,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他将项链取出来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海九年站在大青山之巅,望着首尾不见的庞大驼队,望着北方的大漠苍穹,禁不住豪情满怀,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