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燃起,昏黄的光亮照亮了宽敞的洞穴,水流冲刷而成的石壁也显出了亮眼的光泽。在星卜的印象里,这个洞穴有着千年高龄,他曾经作为信使,在此借宿过。
那时石壁皱巴巴得,住满了蝙蝠和老鼠,是他用了禁制把这些家伙统统赶走,并引了一道地下泉眼到洞顶,了作无谓的乐趣。没想到过了四百年后,山洞石笋已是如此欣长而锋利。洞内聚着一汪水潭,使得山洞里异常清凉,适合夏天避暑,可对于仲春时节来说,这种清凉有些刺骨。
星卜自认为并不是什么战神之流,可不至于如此如不经风,他严重怀疑这就是湮灭留下的后遗症。可恨他方到仙君所谓的青壮年时代,就要尴尬地面对人族老人所谓的风湿病。可悲,可叹。
索性有新伙伴的陪伴,这让难熬的苦楚削减多半。为了树立高大的形象,星卜有说不完的话,可小贝吃过了十几枚朱果后,就忧心忡忡地坐在那,仿佛是一个毫无生气的耄耋老人。
压抑的气氛让满身伤痛的贬仙异常幽闷,于是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鸷尾精掐算起本人领受的磨难,只用命途坎坷来形容,实在过于轻松。但是能和伙伴分享,对果言欢,都付笑谈中,不失人间美事。
星卜一面分享当年仙灵抗击洪荒异兽的壮举,一面回忆当年的惨状。如果把这些故事都写在竹简里,恐怕要把终南的竹子砍光。
在没有成为仙灵之前,作为一只卑末的鸷尾鸟,无忧无虑地窜飞在云端,是何其幸运。就在某一天,人面蛇身的贰负蛇神来了旨意,命令鸷尾鸟一族朝拜无垢帝君。
那时星卜尚是顽皮的孩子,全然不顾至高的指令,一头扎进了林子睡起了大觉。当他睁开眼睛那一刻,还没来得及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面临着无数蛇人的追捕。再多的央求与告饶,只为狡黠的蛇人提供了追捕的线索。大概出于让卑末鸷尾精死个明白的心理,志在必得的蛇精首领向他道出了天焚计划。
小星卜不再心藏希望,左突右撞拼命逃跑。直到誓言之墙,鸷尾精才忽然想到他已迫近寰风云霭,生者禁足,风精灵们的湮灭之地。
“但愿寰风云霭里没有蛇精。”小星卜立在枝头,看着地面散碎的皮肉,惧怯地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不能让他们得逞,虽然我也不知道天焚计划是什么。”蛇精越发迫近,小星卜急红了,望了眼昔日的故园冒着滚滚浓烟,含泪蜷起了刚刚成形的拳头,重重地拍在胸膛上,大喊道,“木部万岁,九州万岁。”
那是第一次面临生死抉择,卑末而弱小的他,还是毫无畏惧地冲进了雾霭中。如果还有选择,那选择又是什么?
小星卜伏在冰冷的地面,睁开眼茫然看到不计其数的灵魂围绕着他。一缕缕仙蕴温柔地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来,环绕在鸷尾精的身边。小星卜受宠若惊地叩拜逝者们,只听风递来了最高精灵的启示:
阳化气,阴成形。
天地创耀之初,混沌中的鸿蒙向沉寂的世界撒下了三枚种子。阳得其二孕育星空与诸神,建立了生死轮回的秩序。阴得其一,在泥沼中,衍生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元素是九州万物的基本,五行元素构成了九州大地,繁衍出芸芸众生。
神者,无垢。以光明自居,周围却全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最终深陷魔魇,悍然发动天焚计划,意图焚灭其眼中污浊的九州。
……
我的仆从,你仍然弱小,需要磨练。
小星卜抬头已被一幅幅骇人的混沌巨兽惊呆了,听了一半,再也聚不起精神,只是被末尾的一句惊醒。在神光庇佑下,小星卜重回九州大地,彼时烈火熊熊无情地燃烧着。如此蔚为大观的盛景,燃料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类,小星卜不寒而栗。
“原来是你。孩子,我们必须在十天之内找到五行宝契。啊,鸿蒙老祖宗,你的远见卓识总令你的仆从由衷赞颂。”这是忙得焦头烂额,久候多时的九尾仙长跟他说得第一句话。
如果未临大劫,唐突地被告之请去慷慨赴死,小星卜肯定会说,这关我什么事?那个九条尾巴的老头,请不要打扰我睡觉。
可现下死里逃生,明白了此事与每个人的命运休戚相关,小星卜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了。”
不知度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夜,星卜几乎走遍了九州。在至九尾仙长的引领,诸神的帮衬下,不负众望完美达成了第一次拯救苍生的成就。
贪睡的鸷尾精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先天战争的号角就此吹响了。等他应邀入伍,赫然发现,那个至高的风之精灵,竟是手持沧澜问苦神剑的昊沧帝君。
无垢败亡尽在意料之内,天下无事,将士解甲,马放南山。仙灵懵懵懂懂地不知过了多少年,忽然意识到他堂堂自命不凡的星卜仙君,竟被那时貌似忠诚地昊沧,无情地欺骗了。昊沧化为风之精灵,用一种鸟类菲薄的脑洞,向自己解释万物的起源,实在难为他老人家用心良苦,苦心栽培。
依星卜所见,凡间所有的物种,自行聚集起灵蕴成为仙灵,甚至炼化为仙蕴的神者,如是星河里的玉华,只有帝君的碧霄阁里才能看到。成仙并不是那么遥远,没有昊沧的提携,凡人即使再努力,也只是凡人而已。
卑微的凡人能留下什么呢?
“我有一个主意。”
星卜的目光投向光滑的石壁,拿出了自己的武器——听风者,在石壁上刻上了:星卜到此一游。
“唉,可惜了昊沧老头的苦心栽培。”刻完字之后,星卜看到上面扭七歪八的刻字,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如果《鸣者宝鉴》真得出刊,那必定会归类于洪荒文字,凭世人想破了脑袋,都未必参悟出来其中的奥秘。星卜暗叹不幸,不管是对武器命名,还是写字,总不如高贵的仙神那般考究,即使他短暂地加入过那个团队。
星卜把听风递给了小贝,鼓励道:“小贝弟弟,你也来一个吧。这里可是一个千年古洞,没准没有咱们了,咱们的字还留着呢。”
“这……不太好吧。”
腼腆近乎虚伪,小贝本要接过这把符文短刀,可它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肯接受陌生人的拥抱,尴尬地摔在地上,两个人面面相觑。
“都四百多年不用了,结果给忘了,你不是精灵,没有传说中的风之巫戒,是不能操纵风之法器的。”
“看来是不行。”小贝乐观地笑道,“那我也有一把小刀。”
星卜扫了一眼小贝鼓鼓囊囊地行囊,忽然想起里面藏着什么,调皮地问道:“我的隐羿,仿佛你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是要藏起来独自享用嘛?有朋自远方来,不吃鸡不亦说乎。”
“实在抱歉仙君哥哥,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让我失去了分寸。烤野鸡可是我最拿手的绝活。”小贝恍然大悟,立刻从兜囊里掏出野鸡和小刀,然后跑到洞外远一点的地方,把野鸡处理干净。
当他回来的时候,野鸡已经插在一根笔直的树枝上,等待炙烤。这段时间对要招待客人的小贝来说,只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而对星卜来说,好像过了一万年之久。
星卜端坐在那,看似恭候多时的样子,可他这段时间一点也没闲着。目送小贝出了山洞,星卜立即运气调息,准备卜算火部昏迷男子的命格。星卜隐约觉得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不简单。
之所以不愿在小贝面前占卜,实在是自己课业不努力,占卜之术并不娴熟。面对严师的斥责,虚伪地把本来的名字换成了星卜,借此搪塞自身的无能。但是资质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乾上,坤下;风巽,离火。八卦将开未开,吟唱刚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竟被地馈中无名的灵劲冲击了百汇穴,满眼都是金星。
这个男子这么强的命格,根本不由他人卜算。
自认为好歹继承了昊沧之力,有先天的神明庇佑,星卜不服不忿,鼓起腮帮子勉励再算起来。
现实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这次反击比方才更猛烈。星卜避之不及,还没来得及摸一摸滚烫似火的脸颊,虚弱的仙魂就化为青烟,悄然回归锦盒里蓄养生息。
“人皇早已失落,世上还有这么至高无上的命格,足以与昊泽天帝争锋匹对。不能留他性命。”
“留他性命,杀到九重天,为我们报仇不更好嘛……”
“报仇,神卿怎么办,九尾仙长怎么办,神农仙长怎么办……”
……
本就无比痛苦,一个个刺耳的声音又折磨起他的耳朵。心绪烦乱,星卜恨不得马上打开锦盒,就此灰飞湮灭。
争吵实在过于激烈,简直就是一个小型辩论会。星卜作为裁判,心绪如麻,耳朵嗡嗡作响,饱受摧残。
可是他过于虚弱,根本控制不住事态发展。星卜都辨认不出哪个是他的本心,哪个是他的邪念,哪个是煽风点火的观光客。
星卜咬着牙禁闭上双眼,捂住着耳朵,花上了吃奶的劲头。声音不见了,却见了一幕可怖的幻境。
乌云漫卷,天雷惶惶。
神居的黄金阙坍塌在他眼前,神卿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眼眸里满是哀怨。星卜的心被撕碎了,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等看清了虚空,才发现那已是锦盒的尽头。
嘭!
浑身的力道都加在了额头上。
“瞧瞧,是哪头猪不会拐弯!”
“真是耻辱,和他在一起真是耻辱。快点打开盒子,妈妈不让我跟傻子玩。”
星卜撞得七荤八素,半晌才站起来。他摸着肿胀的额头,终于忍不住了,羞愤地叉腰朝虚空破口大骂。周围一片死寂,无声地嘲笑着他。星卜坐在了地上,一头缩进了星袍里。
随后他的声音们又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几乎要把他脆弱的灵体给撕碎了。有嘲笑,有指责,有谩骂,还有打呼噜的声音。
星卜被那打呼噜的声音给逗笑了,或许那才是他的本心吧。趁着忽来的宁心,赶紧盘膝而坐,两手搭在膝盖上作拈花状,调动全身的仙蕴来压制心魔。另一个星卜又十分厌恶这受人恩赐的修为,而捏紧了拳头。
星卜尽力回忆着过去,从中寻求本心,尽管迷茫,却能从中得到本能要保护的东西,曾经真挚的情感,洒下了的血泪,无畏的拼搏。那样的星卜,才是真实的星卜。
也许是天真的臆想吧,你陷在了自己幻梦里。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伟大,你经历过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你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只是从容地接受安排而已。另一个星卜无情地驳斥,让星卜浑身没了力气。
忽然感觉某个东西,正真实地扼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