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的冬天到来了。蒙海医院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季节”。拍卖文书一签定,犹如抽刀断水,一刀下去,旧的一切死亡了,可新的一切还远远没有得到生的洗礼。
因为没有清洁工打理,医院环境陷入了“脏、乱、差”,庭院树木枯黄、盆花凋谢,废纸废盒废瓶子堆满一地。不管是医院的职工还是周围的百姓看着,都是满目凄凉。
多数医务人员和上面的政策僵持着,拒绝签定身份置换协议,既不上班也不休息。西蒙卫生局派了几个人蹲点做思想工作,但基本没有人理睬。梁肖北成为新医院的法人代表,一心扑进了医院新秩序的建立上。职工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都化为了乌有,换之是冷眼的旁观和彻底的决裂,那感觉就和旧社会劳苦大众对地主老财资本家的蔑视痛恨盼望彻底打倒类似。
有恶俗的谣言传出来了,说梁肖北这回发了,搭了个台商,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和老婆正闹离婚呢……梁肖北听了,觉得滑稽。回到家,却见苗琦回来了,正理衣柜。儿子也带回来了,趴在地上玩一辆簇新的电动玩具车。梁肖北心头暖了一下,猛想起这汽车是自己答应儿子的生日礼物,一算,儿子的生日前天就过了,愧疚得不得了。他蹲下去,摸摸儿子的头。儿子不理他,把头一甩。梁肖北知道儿子生气了,还是小声问是不是生爸爸气啦?妈妈买不一样吗?儿子不抬头,说舅舅买的,他说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梁肖北觉得好笑,逗着问那舅舅是好东西喽?儿子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梁肖北一把抱起他,亲脸蛋。儿子“哇哇”地叫起来。梁肖北笑,苗琦却吼:干什么,吵死人!
妻子的脸,又阴着。梁肖北想缓解一下气氛,搭话:“哎,我说,你弟弟回来了?夫妻俩不是在广州做生意吗,不时不节怎么回来啦?”
“做生意,把人做没了,离婚了。我早说过,那女人眼里只有钱,不是什么好东西。”
“离婚?!”
苗琦看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说:“是,离婚。他来借钱的,他想买辆车在西蒙跑出租,不再出去了。”
梁肖北心里咯噔。“他——要多少呢?”
“多少?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还落难了,你看着办呗。”
梁肖北苦笑:“我的钱不是全在你的口袋里嘛?”
“就这点?够买汽车一个小喇叭。”苗琦鄙夷地说。
梁肖北不出声。他听得出妻子话里的意思。两人买断工龄的钱明天就可以拿到手了,凑起来也就五六万。可是这笔钱他自己有用啊,医院那边光靠妹妹替他弄的贷款不够,他还借了别人的,说好周转一个月的。
“明天的钱,我可已经答应给弟弟了啊。”苗琦盯了一句。
梁肖北控制着自己情绪,犹犹豫豫噢了一声。晚间,儿子熟睡了,梁肖北在床上抽烟。苗琦也不说什么,她猜他是在琢磨怎么跟她说钱的事。她和衣靠在那里,等着他开口。抽完烟,梁肖北果然开口了,斟酌着说:“苗琦,你能不能叫你弟弟缓一段时间买车,你也知道我这里实在需要钱。”
苗琦冷笑,“你需要是需要,我弟弟需要就不是需要了?再说,他已经离婚了,光棍一条,不给他一个正经行当,说不定就破罐破摔了。倒是你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去弄医院,弄得里外不是人。你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不说这,我问你,你在妹妹那里到底贷了多少款?”
“大概,十、十万吧。”其实是三十万,梁肖北不敢明说,怕妻子压力太大。说十万,苗琦也吓了一跳:“要什么时候还得清啊?!我们又没工资了,可怎么办呢?”她眼泪汪汪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不替这个家打算打算,万一有好歹,我们怎么办?!今天,我有个同学来过了,他的丈夫在那里可受器重了,年薪十八万,他有什么啊,技术还不如你。你却非要一意孤行,我就不明白,你官瘾就这么大?”
梁肖北说:“什么官瘾!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是事业,是个蛋,孵鸡的时候是艰苦,可它会长大。打工就是打工,你别听说得好,到天堂似的。”
“打工?你好大的口气,你现在是什么,老板吗?还事业,谁的事业?你别昏了头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目光就这么短浅呢,我有我的想法嘛。”
“你的想法,我没法理解!是啊,我目光短浅——有人不短浅哪——”苗琦嚷起来。梁肖北知道她又要绕到老弯子去,火了:“你不理解算了,就你,也没法理解!”
“好。好。好。这是你说的,我是不理解你,明天,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有人理解!你有的是红颜知己,米小姐走了,两个木的林小姐不是又来了嘛,又有钱又有貌的。多好!我一个黄脸婆,又下岗又没钱……”
“你!神经病。”
两人吵,孩子吓着了,哭起来。梁肖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躲到办公室,一坐竟是一夜,到凌晨,整个人几乎冻僵。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走出了办公室。
今天对于他来说是特殊的日子,有太多的具体的事务要求他去做。买断工龄,对于职工们来说,是分享医院这个集体“最后一块蛋糕”,与“最后的晚餐”一样,心情的复杂难以形容。这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是群体事件发生的导火索。从昨天晚上的会议气氛来看,虽然没有苗头,但作为负责人,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他想尽量把氛围弄得得体一些温馨一些,把医院里消极、死亡的气息努力调整为积极向上的、新生的动力,那样,或者也是给自己讨个彩。过去,他是可以把这些活交给办公室的其他人,但今天,他更愿意一个人默默地做这一切。他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开了窗,打扫昨晚留在地上的垃圾纸屑香烟屁股,仔细地,甚至可以说是一寸一寸地拖着地板,直到地面开始闪闪发光。
他从办公室取来了一块天蓝色的簇新的布,铺在主席台,拉平,给四角都按了图钉,向后退了几步,想象着上面放上雪白的茶杯和大红的怒放的鲜花的模样,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他又从办公室取来红底白字的一条大横幅,他要把它挂上去,看看,雪白的墙、干净的地,会出现什么样的效果。他相信一定会很好。
一个人,忙完了这一切,梁肖北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蒙海冬日又一个崭新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梁肖北走到窗户边,饱含久违的深情注视着这万物之灵的冉冉东升,在那一瞬,他热泪盈眶。